有人急忙上前拦住小凡:“闺女,你不能就这样走了,你这一走,还让你爸活不活?他那个烈性子……”
小凡停了脚,却没有回头,她的声音里像有把刀:“他有没有想过让我们怎么活?我们不想这样活……”
小凡觉得异常疲惫,什么也不想再说。父亲的背影,已经彻底消失在那片霓虹灯光里了。周围是更黑的黑暗。明明是白天,小凡的眼里却漆黑一团。
小凡听见人们惊叫了一声,她回过头,看见江一洲攥碎了手里的酒杯,鲜红的血顺着碎玻璃流了下来。她听见父亲嘶哑着声音说:“小凡,这个家里,爸爸最疼你……”
小凡的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她摇着头:“不,你最疼的是你自己……”
这时候,小凡又听见旁边的人们惊叫了一声,一个女人从里屋走了出来,一直走到小凡跟前。
“我就是孙平。”女人说着一口地道的东北话。
小凡的眼光锥子一样划过这个女人的脸。那是一张颧骨高耸、皮肤粗黑的面孔,头发烫成波浪形的样子披在肩上。女人眼里是无所畏惧的表情。小凡打量着她,牙齿咬得咯咯响。小凡不屑和她说话,转身向门口走去,心里的悲愤像滚滚的岩浆。小凡生怕自己一开口,咒骂会像洪水一样滔滔涌出,她不能在这样一群人面前失了自己的尊严。她已经尝够了父亲加给她的耻辱。
“小凡,你听我说好吗?有些事情不能怪你爸,有些事情你可能还不懂……”女人抢上一步拦住了小凡。
“是吗?我爸走到今天这一步,看来要怪我妈妈了?怪我妈妈太善良太相信他?怪我妈妈为那个家操碎了心、老得太快了?还是怪我妈妈任凭爸爸在外面胡闹不敢说一句话?你们的事我是不懂,看来只有你懂!听说一批批的东北‘小姐’扔下孩子抛下丈夫,四处卖皮肉挣钱,有多少家庭就毁在你们手上!是啊,你们懂,你们是太懂男人啦,太懂这个社会……”小凡看也不看那女人,顾自冷笑。
“小凡,孙平不是‘小姐’,她不是你说的那种女人!”江一洲坐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是吗?那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她究竟是你什么人?你敢告诉我吗?”小凡的声音像钝器划在玻璃上,“你今天不用再编一套什么鬼话来骗我了吧?五年了,我已经听够了!别以为你做的什么都能瞒过我,我什么都清楚,只是不说罢了。我只是想给你留个机会,给你留个脸面。妈妈说,你是最看重脸面的!哼,几年了,各种谎言也让你费尽了心机,以后你不用再费心了,我不会再听!你可以轻松了!”
江一洲沉默了。小凡看见父亲那只流血的手还在发抖。她闭了闭眼,“嚓”地一声撕下一角白衬衣扔在父亲桌上。那鲜红的血让她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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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九章(4)
有人走过去要给江一洲包扎,他摆了摆手。
女人张了张嘴,看了看江一洲说:“小凡,我告诉你吧,你爸救过我,我是为了报答他。要不是你爸,七年前我就中煤气死了。是他可怜我,才同我在一起的。”
“七年前?”小凡还是吃了一惊。七年前父亲还没有离家,他曾一反常态地对母亲好,小凡一度以为母亲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
女人继续说:“八年前我丈夫出车祸死了,我没办法,扔下孩子来这边寻条活路。后来我认识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工人,他没结过婚手里有点钱,他肯养我,我就跟了他。他是你爸爸的朋友,老家就在你们龙马村。有一次,我说想孩子想的要命,想不到你爸去了趟东北就把孩子给我接来了。那老头让孩子叫他爸,不叫不给饭吃。孩子只管他叫爷爷,就是不叫爸。老头子急了,真的把孩子关在一间小黑屋里不让出来。你爸看不过说了他一顿,还给孩子买吃的。我就知道,他是好人。可是好人都是别人的,我没那个命。我得靠那些坏人挣钱,养我自己和孩子。
“再后来,老头退休之后我就跟他回了老家,是你爸爸收留了我们,帮了我们。可是,那个老头子得了癌,把钱花光了也没治好。他死之前我就收拾东西走了,我死过一个男人,我怕看见死人。再说,我也没那个义务。自从他不给我钱的那天起,我们就两清了。可是后来你爸爸还是找到了我。那个早晨我中了煤气,躺在生炉子的大屋里爬不出来。是你爸爸把我背出来的,他救了我。他本来是找我算账的,他的工人朋友已经死了,没人管,臭在了屋子里。他在村里帮着办完丧事就来找我,本来想找到我狠揍一顿,可是正赶上我中煤气。我在这里没有一个亲人,我谁也不认识,你爸救了我,我就跟了他。这些年我手里挣下点钱,我想帮他做生意,我知道你爸欠了一屁股债。你说,两个人要是不在一起,我凭什么会给他出钱?你爸的朋友都知道这档子事,也有人劝过他别这样,可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说到底,你爸,他真的是个好人。”
小凡脑子里一片混乱。她想起了七年前自己在龙马村听到的风言风语,想起了那个曾经领回一个东北女人的老转儿,她终于明白孙平就是那个女人了。小凡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混合了香烟、酒精、香水、汗水和某种体液的怪味。
小凡盯着女人面无表情的脸,尽量没让自己冷笑出来。但她还是说:“好人?这么说,他这个好人很高尚很伟大了?他好事做得真彻底!一帮就帮了你七年!帮到后来连家都不要了!我妈妈还担心他在外面没朋友呢,真是多余。好啦,你们都不用再费力解释了,看来他还会继续帮你,既然你们情投意合,我们也不能再糊涂下去。我最反对没有感情的婚姻,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欺骗!何况,受伤害的是我妈妈!我真的会劝她离婚的,把该告诉的都告诉她……”
小凡目光望定了父亲,“爸爸”这个词她忽然叫不出口:“该结束的就结束吧,我们会把什么都扛起来,我们祝你……幸福……快乐……”
“不!”江一洲嘶哑着声音只说出一个字,就用还在渗血的手捧住了头,他的嗓子好像被什么堵住了。
“不,不,小凡,你想错了,”孙平连忙说,“你爸不会和你妈离婚的!他早对我说过,他永远不会扔那个家,他说他不能对不起你妈妈!”
“什么?不能对——不—— 起我妈妈?那么,现在这叫什么?”小凡愤怒的眼光里含了泪,“是啊,现在这个社会,有钱、有权的男人都在外面养女人,江一洲也跟着学吗?七年了,七年……还想欺瞒多少年?我妈妈也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哪!他当她是什么?”
小凡上前一步,问到江一洲脸上:“这几年,妈妈和两个弟弟在家里勒紧了裤带帮你还债,一分钱一分钱地从牙缝里省,因为这个,小强连个孩子都不敢要!他们在人前抬不起头,只有喝醉了才敢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你却在外面养起了女人,你拍拍良心,你对得起谁?……”
小凡擦干了眼泪最后说:“江一洲,作为一个男人,你太自私太残忍了!你不配有家,不配有儿女!你爱的只是你自己,不,你根本就不懂什么叫爱!”
……
小凡不知道是怎样逃离那间小屋的。她头重脚轻地在大街上走,身前身后的汽车喇叭声响成一片。不断有司机探出头来,恶狠狠地嚷:“想找死啊?走路不长眼睛,神经病!”
小凡木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脑子里是空的,只有一首歌越来越清晰:……过去我不知道世界有很多奇怪,过去我幻想的未来可不是现在……我曾经认为简单的道理现在全不明白,我忽然感到眼前的世界并非我所在……哦,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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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九章(5)
2
苏致远身上一种莫名其妙的香味弄得小凡彻夜难眠。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苏致远却睡得一塌糊涂,总是一副不胜劳累的样子。小凡知道丈夫肯定又是去舞厅了。他总说要陪着上面的领导,一方面“军令”难违,另一方面盛情难却。总有很好的理由。又时时突出一个“难”字,说明自己的无奈和无辜。小凡想:干事业的男人都有如此多的无奈吗?她没说什么,她已经讨厌了自己的强颜欢笑和满腹牢骚,索性什么也不说。
小凡清楚这个城市的舞厅酒店都是些什么样的场所,那里大多只会派生奢侈、沉迷、荒唐和疾病,高雅、豪华只是一种最好的装饰,里面包装的几乎都是废铜烂铁、钢筋水泥般的灵魂。所以她甚至有些偏执地痛恨那些闪着各式霓虹灯的富丽华贵的门庭,就像痛恨那些招摇在大街上浓妆艳抹、眼里永远对没钱的平常百姓闪着不屑的“小姐”。这些都是社会的毒瘤,是一张张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然而,人们面对这些时的心情却越来越平静,如果有人再胆敢大惊小怪、忿忿不平,很快他便会被看做不够“现代”不够“开放”的老土!这难道就是社会的进步吗?江小凡不相信。她心里那棵“理想主义”的大树枝繁叶茂,纵是洪水滔滔,也容不得半点动摇。她任凭别人在身后骂她是自命清高的老土。她要坚守住那些美好的东西,她不能让自己心灵这块土地也像大自然一样严重地水土流失。所以,她只能艰难地和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对峙。
她多么需要苏致远也站在她的身边。
可是苏致远总在别处。总要抓住在他身前身后浮动的各种机会。总要对别人陪出笑脸总要作出无奈的牺牲。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那种愤世嫉俗、孤高清醒,也没有了浪漫和激情。小凡不知道这种情形会持续到哪一天,她也不知道自己沉在这种悲哀与无奈里什么时候能出来。家,是她一个人的,担子是她一个人的,她每天忙得忘了自己。她最怕的是在这种单调而疲惫的生活中失去得越来越多。朋友们都说:小凡不该窝在这里,小凡不该默默无闻,她的价值远不止如此。可是,小凡苦笑着问:小凡该在哪里呢?该有怎样的生活?现代生活中人类的处境,这里和那里又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心灵的性质,可是心灵的宁静谁又能给予?
没人能回答小凡的问题。
小凡有时候也问自己:难道付出一切的选择竟是错的?难道所有的激情和热爱都要无一例外地落进时间的尘埃,被冲刷得了无痕迹?
苏致远说:小凡,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善于等待。
可是等待什么?
小凡不怕等待,只怕没有结果。
只怕在等待中枯萎。
这一段日子,江小凡尤其觉得无法面对母亲。她找到了父亲,甚至听到别人问她:“你是孙平的女儿吗?”那是耻辱。从未有过的耻辱。小凡甚至动了杀人的念头。但过后一想:杀谁呢?错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啊!再说,杀了人又有什么用?活着的就不痛苦了吗?自己就能面对母亲吗?
再说,没了孙平,可能还会有丁平、于平……关键问题不在这。
小凡只能对母亲说:“妈妈,爸爸已经找不回来了……跟他离婚吧!”
陈月秀一下子慌了,她的神情让小凡看了心酸。她盯了女儿好一会儿,才说:“孩子,咋说出这样的话?你听别人胡编排啥啦?咱不信你爸谁信他?他发誓为咱这个家呀,你爸要是听你说这话,不知有多伤心!”
小凡心如刀割,把脸扭向一边,大声说:“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瞎说?妈,爸爸从年轻就对不起你,那还有假?你还能这样信他?”
陈月秀沉默了。她拿起竹梭织了几下,又放下,声音好像浸了水:“小凡,你爸年轻时是犯过错,逼得我差点疯了。我是一个心眼儿对他,心思全在这个家上,老的小的哪一个吃不好、穿不暖能行啊?我天天晚上累得浑身像散了架,爬不上炕哩!可他却有了别人,心里不装着咱,我能不气吗?再穷再苦的日子妈都不怕,妈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这种事,有苦说不出啊……我真想领了你们三个,跟他散了。可看看你们,最大的六岁,小的还在吃奶,我不忍心让你们小小年纪就没了爸爸!我一个大人,怎么活不行!我想走,走不了,不走,心里难受,躲在家里不敢见人,那滋味说不得!脸上的一层皮给人揭了,肚子里的这颗心说什么也拢不到一块……后来,你爸从公社放回来,我心里迷迷糊糊的就是不想认他,我恨他,恨他把个好好的自己给糟蹋了!可他像换了一个人一样,里里外外地忙,原先我为这个家做的他都做了,样样对我用心。他晚上搂着小星偷偷哭,我也知道。我感觉到了,他那是知道悔哩。唉,人哪,难得一个悔悟!后来是那场大地震让我醒了,我明白咱一家人说什么也不能分开。我好了以后,你爸向我坦白了那事。是那个二桂想入团入党,变着法地勾引他,她天天在大队部外面截着他。她那一关,你爸到底没能过去。可她实在不够入党的资格,入团都是勉强入的,你爸在她入党的事上没有答应她。没想到,不要脸的又提出来:不让入党就得娶她!你爸哪能应呢?他说,那样轻浮的女人断断不能当媳妇!二桂在你爸那里没了办法,就不要命地来跟我闹,她是想气走我,那个家就是她的了。这种事儿谁能容?我不要命地跟她打,全村人都向着咱。二桂看着不能如愿,一气就告了你爸,还管啥名声。你爸看清了二桂,她是要毁他、毁咱这个家!你爸后悔了,他回来就在两家挺起了高高的院墙,到死也不跟二桂家说一句话。从那以后,他跟我好好过日子,把你们一个一个都拉扯大了,上了学,有了前程。小凡,听妈说,谁还没个年轻气盛的时候?男人哪,血气方刚的,犯一回浑也难免,咱不能记他一辈子,让他难活!别听人家瞎议论,好好信你爸,他心里装着咱这个家哩……他一个人在外面跑,不容易,年纪已经不轻啦……”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九章(6)
小凡觉得喉头哽得发疼,她静静地听完,再也忍不住说:“妈,你太善良啦!可是在欺骗面前,总是善良就是愚昧!我最不能原谅的就是爸爸骗咱们,他跟咱们每个人都信誓旦旦,生怕我们信了别人的传闻。可是一转身,我发现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因为我看到了,我亲眼看到了!他要说这个家已经让他厌倦,不愿回来,我们都不想让他痛苦一辈子,我们成全他!可他偏偏说离不开这个家,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家的什么呀?是在他风流快活完了,好找个永远的容身之所吗?他知道你会容留他,可是妈妈,你真能容忍吗?”
陈月秀的网终于织乱了。她叹了口气把梭子扔在炕上。
陈月秀整整两天没和小凡讲话。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一点一点剪去织坏的网环儿,重又接上渔线,把那挂网织下来。
第三天上,陈月秀走出屋子,小凡看见妈妈瘦去了一圈!陈月秀像个失了主意的孩子,她扯着小凡的手问:“孩子,你说妈该咋办?我这一辈子只想过跟你爸一个人把日子过完,我没想过别的呀!再说,他哪天跑累了,想回家歇歇脚,回来一看,我不在了,家没了,你让他往哪儿安身呢……”
小凡泪如雨下……
这一天,苏致远进门的时候,女儿姗姗已经睡了。他看见桌上摆着半个蛋糕,两支长长的红蜡烛早已燃尽。那斑斑点点落在桌上的烛泪像是姗姗失望的证明。苏致远拍拍头,后悔自己连女儿的生日都忘了。他轻手轻脚走进女儿屋里,在她嘟起的小嘴上亲了亲。苏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