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林回来了,小凡正站在门口看那张挂在门边的照片:韩林蹲在一个石猴旁边,叶琀像个孩子一样骑在韩林的脖子上,脸上是夸张的笑。小凡觉得这样的动作真少见。
韩林点上一支烟,接着郊外的话题谈孤独与人生。他从昆德拉的《 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 》谈到马尔克斯的《 百年孤独 》,他知道小凡最近在读这些书。他说:其实这些年来他深味了孤独的意义,孤独使他变得成熟和深刻。
“可我不知道孤独的意义是什么,”小凡说,“孤独是每个人都有的,它可能与生俱来,不过是有的人感受得深一些,或者由此产生了艺术创作,或者悲观消沉;而有的人主动逃避它,知道一旦陷进去,就是自讨苦吃——生命中还有多少美好的形式啊,他们宁愿投入到另一种形式的繁华与热闹中去。说到底,孤独到底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有几个人真正理解孤独的意义?艺术创作就都是有意义的吗?有的艺术让人看了会对这个世界更绝望。”小凡心情不好,对韩林关于孤独的宏篇大论提出了质疑,语气里有了几分揶揄。
韩林依然是一种不紧不慢的语调:“是啊,是啊,每个人的降生是孤独的,死亡更是一条孤独之旅,所谓‘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嘛,基督教中称为‘来于尘土,归于尘土’,而中间的过程又漫长又短促,思想者的孤独是不可避免的。正像你作品里所写的:‘有谁能听到你内心的声音?有谁能走进你的深处?’小凡,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即使两个相爱的人,有时候也是孤独的?”
小凡低下头,她说不清楚。她对苏致远一往情深,可是他却说:要好好想一想……
韩林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继续说:“所以说,世界上有没有真正的理解和沟通呢?这令人怀疑。有时候,人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啊,这就是人性的复杂。你说奥雷良诺天天做着小金鱼,做了化、化了做,究竟是为什么?不,别说,一说就错。说出来的只是你自己的理解。小凡,就说我和你吧,我们坐在一起,谈论着同一个‘孤独’的话题,可我们说的是一回事么?你能不能懂我的感觉?我们是否真的彼此理解?说到底,孤独,其实就是一种无法相通、也无法言说的心境。不能说,无法说。”
小凡望着烟雾里韩林那张显得不真实的面孔,心情变得很复杂。他的有些话确实不无道理。小凡叹一口气:“既然孤独无法言说,那就不说了。其实人生中有好多东西是无法言说的,最好的方法就是自己慢慢地体味。就像熬中药一样,时间长了,苦味和药效才能出来。”
小凡听了听窗外哗哗的雨声,又问了一句:“韩老师,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去?”
韩林垂下眼睛,打了个哈欠:“等,等雨停了吧。”
小凡站到窗口,不无忧虑地望着外面漆黑的雨幕:“可是这雨越下越大了,哪有停的意思?”她的语调忽然一沉。
“那……你就住在这儿吧。”
“什么?怎么能,住在这儿?”韩林轻描淡写的语气让小凡吃惊,她不由又看了看这个真正的“斗室”。
“这儿是郊区,离学院太远了,也没有公交车,再说,天晚了学校也该关大门了。我如果送你回去,让人看见会怎么说?你又怎么向门卫解释你深夜才归?”
小凡愣了,不由心想:他怎么想得如此周全?
小凡皱了皱眉,问韩林:“这么说,没有公交车,又下这么大雨,我回不了学院,叶琀也回不了家,这些你好像都事先知道?”
韩林慌忙摇摇头:“怎么会呢?怎么可能?谁想到会下那么大的雨?其他情况都是这大雨造成的一连串的后果。我本来是想约你到郊外一起看看夕阳晚照,我就要走了嘛,难免会生出许多牵挂和不舍,我不想留下太多遗憾……谁想到大雨来了……小凡,请你相信我,有些事情不是可以预料到的,这可能就叫天意吧,既然来了,你就安心住下。我想不到,你,你在乎那么多……”
小凡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看来只能这样了?那好吧,我就坐着等雨停。雨停了,我自己回去,不用你送。”小凡说着,心里开始有些七上八下,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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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六章(7)
韩林很疲惫地歪在床上,瞅一眼正襟危坐的小凡,悠悠地吐出一句:“想不到我们交往了这么长时间,你对我仍然不够信任。”
“不信任你我还会跟你出来吗?不过,韩老师,让人信任不是件容易的事。你给了我那么多的关心,我很感激你,我希望这种信任能长久。”小凡真诚地说。
“是啊,我当你是红颜知己,而且是忘年交呢,我大你十几岁,走过的路比你看过的书多,你该信任我。唉,我为什么要比你早生十年呢,小凡?不然……”
小凡的心跳了一下,这是她第二次听韩林这样说。她摇了一下头,微微一笑淡淡地回答:“如果你晚生十年,我们就不会认识了,更谈不上成为朋友。有些事早就命定了,假设没有用。你说是吗,韩老师?”
韩林一时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很晚了,雨却还在哗哗地下。小凡摸摸已经被体温焐干的衣服,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些睡意。
“到床上来睡会儿吧,雨暂时不会停的。”韩林说着坐了起来,小凡还以为他睡着了。
“你来躺会儿,明天还要上课,我打个地铺好了。这个破楼都是这种结构,家家都只有一间卧室,想借宿都不成。”一边解释着,韩林把自己的东西搬到了地上。
韩林催了几回,小凡犹豫着躺在了床上,这才觉出浑身麻木酸疼。让大雨一淋,大概要感冒了,小凡迷迷糊糊地想。她摸摸额头,果然,很烫。小凡又伸手打开了床头灯。灯光,让她觉得安全。
“小凡,你躺的那个位置是叶琀每天躺的。”地上的韩林冷不丁冒出一句。
小凡心里忽地一下火起,不由语气重重地说:“我不是叶琀,请你不要乱讲!这不是我愿意的,我只愿躺在自己的宿舍里,你,你干嘛要这样说呢?如果不是从这儿到学校的路我不认识,如果你肯送我回去,我怎么会躺在这里呢!”
小凡索性坐了起来。她心里一时乱糟糟的,睡意全消。她开始后悔赴这个约会,后悔跟着韩林到了这里。她忽然想起在郊外韩林带的那些晚餐,那瓶名贵的红葡萄酒。韩林说这是“为了告别的聚会”,并且频频举杯为了这段特殊的友谊。小凡只喝了一点就觉得头脑发昏,这和平时的感觉不一样。但是没等她清醒地想一想,大雨就浇了下来。
韩林被顶撞了之后不再说话,屋里安静下来,只听见窗外扯天扯地的雨声。
小凡有了些警觉,开始的时候她努力坚持着,心里的弦儿不敢有一丝松动。床头灯咝咝地轻响着,不太明亮的光线使屋子里好像蒙了层雾气。小凡半卧在床上,躲在灯影里睁大着眼。但她感觉皮肤底下好像有许多的小火苗在呼呼地燃着,烧得她口干舌燥。小凡知道自己在低烧。睡在地上的韩林已经发出了细微均匀的鼾声,大雨扑打在窗玻璃上的声音急速而沉闷。小凡忽然想哭。她想喝水,又不敢动,怕惊醒了韩林不知又要生出什么话来。
不知什么时候小凡终于睡着了。发着低烧的小凡做了一个稀奇古怪的梦:她梦见一条光滑的大蛇吐着红红的信子紧紧追上来,一步不舍。四周都是齐腰深的荒草和巨大的石头,空无一人的小路上小凡没命地奔逃。忽然,小凡摔倒了,大蛇一下子缠住了她,它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在了小凡的身上。小凡不能动也不能呼吸,拼命挣扎了几下,突然醒了。
韩林烫人的目光正迎着她,他正在小凡身上!
“不!”小凡惊叫一声,左右摇着,推他、打他,躲避着他伸过来的热乎乎的嘴。小凡惊惧得已是满脸的泪。
韩林却低声叫着:“小凡、小凡,你答应我吧,答应我吧!我太喜欢你了,我没有一天不想要你!你不要折磨我了好吗?我求求你,你救救我吧,没有你,我要死了……”
小凡看见了韩林被烧得通红的眼球,那是多么可怕的眼睛啊,她使出全身的力气,还是没能挣脱那一双烫人的铁钳。小凡要绝望了,她无声地哭着,作着最后的抵抗。她只有一个念头:死也不能让他进入,不能让他……
韩林死死抓着小凡的手,他呼吸急促,声音发颤:“小凡,小凡,你别闹了,我猜得出你有过经历。我会好好给你,一定让你满足,让你快乐!你不知道三十岁的男人有多好,我会比你那个苏致远好一百倍……”
小凡听到了苏致远的名字,像被狠狠地扎了一刀,她想喊:谁来救救我?忽然,小凡散乱的目光看到了门边的那张照片,她看见了骑在韩林身上的幸福的叶琀。
小凡心一横,不再挣扎,韩林的手已经在解她的衣扣。
小凡忽然说:“韩林,你能放弃叶琀吗?”
韩林愣了一下。小凡重复说:“你能放弃叶琀吗?韩林,如果能,我就答应你,和你再演一场生死恋。我要这样躺在你的床上直到叶琀回来。你告诉她:你要我,让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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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六章(8)
韩林停止了动作,他的目光有些游移。
小凡继续说:“韩林,你能吗?我江小凡只有一条命,这条命只能给一个人,你如果不怕,我就陪着你,死了也要陪着你!”
韩林的脸白了,懊丧地滚下床:“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一点儿风情都不懂!什么死呀活的,真他妈让人扫兴!空长着一张好看的脸,还以为你真懂浪漫,真够现代!哼,原来狗屁都不懂!”韩林最后竟忿忿地骂开了。
“好,江小凡,就算我不整你,谁又会相信和一个男人呆了一夜,你能清白?你要敢把这事儿传出去,一定会身败名裂!”韩林一边抖着两手点烟,一边不无恶毒地说。
小凡已经爬起来站到了地上,这时候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是幽幽地说:“我不信你不怕身败名裂!你别吓唬我,你如果想玩什么花招,我奉陪到底!哼,韩林,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虚伪卑劣吗?至少,苏致远会相信我!”
“苏致远?你那位男朋友?”韩林吐出一口烟雾,冷笑一声,“江小凡,我可提醒你,你就是告诉了全世界的人,也不能告诉他!这是对你好,他要是个正常的男人就不会相信!不信,你试试!”
小凡的脑子轰轰作响。她靠着身后的那扇门却不敢走出去。这样黑沉沉的雨夜,她辨不清方向,更不知去学院的路怎么走。这个庞大的城市对她是无比陌生的,到处都可能潜藏着危机,到处都可能潜藏着欺骗。小凡在那个深夜再不敢有丝毫大意。
韩林已经松散地躺在了床上,嘴里咕哝着:“又不是没有过,装什么纯洁!”
小凡的心在滴血。她抱紧了自己,强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她就那么站在门口,等待天亮。
那个雨夜,漫长得像是几个世纪,小凡一次次被黑暗淹没,她不敢去想刚刚发生的一切。整个世界就像个陷阱,就连天气和时间都和床上那个人联起手来,等待小凡一不小心陷进去……小凡记住了那个房间里潮湿发霉的气味,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腐烂,她觉得那就是陷阱的气息,一连串不幸的开始……
那个夜晚,小凡真正孤独到了极点,她什么也看不到,只能靠自己。她知道:有些珍贵的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床上竟响起了沉沉的鼾声。小凡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3
送走苏致远的那天,小凡病倒了。三天三夜的身心煎熬,让她时时感觉好像有根神经马上要断掉。
直到上了火车,苏致远只对小凡说了一句话:“小凡你别怪我,错就错在你不该把那件事告诉我,尤其在那样一个晚上,我恐怕永远也摆脱不了那个阴影了……”
小凡觉得夏日的阳光突然变成了黑色,她的血仿佛一下子被抽出了体外。她知道自己这几天的努力都白费了,苏致远依然不肯原谅她。
没人知道:这三天三夜对于江小凡,就像世界末日……
苏致远不停地喝酒,屋里的空酒瓶已经堆满了四个墙角。小凡觉得空气都仿佛被酒精浸泡过,吸到肺里会呛出一脸的泪。喝醉酒的苏致远双目充血,泪眼迷离,他一会儿把小凡抱在怀里,一会儿又狠狠地把她推到地上。有一次,他甚至拿出一把水果刀,指着小凡叫着:“说,你为什么跟别的男人到处乱跑?你不知道自己最能招惹是非吗?你这张脸,招惹的是非还不够吗?你怎么这么轻易就相信男人?男人没几个好东西,见了漂亮女孩就想上床,我不是没告诉过你!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江小凡,告诉我,那个狗屁韩林在哪儿,我一刀捅了他!”
小凡伤心欲绝地看着眼前头发蓬乱、醉话连篇的苏致远,她一把攥住他握刀的手,一字一顿地说:“你不如一刀杀了我吧!我知道你恨我,你容不得我有半点的不好,你现在杀了我,你就不痛苦了,我也可以解脱了,我们的爱真的会永远不变了……我也不用眼睁睁地看着你因为杀了人而蹲大狱,这岂不是更好?”
苏致远奋力挣脱了小凡的手,往外就走,一边嚷着:“我非一刀捅了他,不然没完!”
小凡没有再拦他,却一把握住了刀锋。鲜红的血渗透了手掌。
苏致远扔了刀子,一把抱住小凡。
就这样,苏致远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大醉,小凡一次次地夺下他手里的酒瓶,灌进自己嘴里。她想索性醉死永不醒来。她无法忍受不被信任。她无法抵御心里那个越来越空的黑洞。小凡的手上,布满了刀子和玻璃碎片划出的血痕,她觉得这样疼着,心里的疼才会减轻一些。苏致远摔在地上的酒瓶碎片闪着凛凛的寒光。
苏致远一次次地要她,在醉酒和刚刚清醒的时候都像抱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抱紧了她。小凡的眼泪流成了河。那一刻的痛苦她无法言说。她不敢看那张被酒精和欲望烧得发亮的脸,不敢看那双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她只有闭紧了眼,任凭他像一只狮子一样在她身上狂冲猛撞……小凡颤栗着,疼痛混合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情感使她几近昏迷。她咬着牙忍受着,把叫喊咬碎在嘴里……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六章(9)
三天三夜,小凡几乎没有合过眼。她只觉得眼前有个看不见的东西在高速旋转,她只有一个念头:把苏致远拉回来,她不能失去他!她不能毁了他!
可是苏致远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对小凡说:“我是个男人,我有自尊。小凡,你别怪我,错就错在你不该把那件事告诉我……”
是啊,二十一岁的江小凡还太年轻,她还不懂生活的法则,不懂爱情也需要隐下秘密,需要吞咽自己酿下的苦酒,甚至需要善意的欺骗。因为生活就是生活,它既不是电视剧,也不是小说,在生活中写下的故事再也不能改动。
当爱缺少了包容的时候,有谁还能真正走入你的深处?
苏致远走后,小凡度日如年。她写了那么多信寄到他那个大学,都如石沉大海。她每天靠着读书和回忆打发日子,时间变成了一个无底的空洞,抽去了深处的血。冥冥中,小凡有了不祥的预感。
两个月后,小凡觉出自己的身体有了奇怪的变化。她一天天控制不住地恶心呕吐,茶饭不思,连皮肤都变得近乎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