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相,咋就没看出自个儿还有这等福相?唉,唉……俺以后不瞎活啦,俺也是有闺女的人啦,再出去拉脚贩盐就记着给俺闺女挣下个嫁妆,那白花花的大洋可不敢打水漂儿啦……”八岁的小姑娘还不知道“嫁妆”是怎么一回事,她只是看见娘背过身去抹抹眼窝笑了,便也咧开嘴跟着笑。
后来驼子不知从哪里请来一位江湖名医,给高文英开了一张很奇怪的药方,把毒蝎子、蜈蚣、癞蛤蟆、乌鸦、麻雀放在一起烧成灰,连吃了半个月,打下一盆肉冻一样的脏东西。吐得翻江倒海的高文英稍事休息之后,突然胃口大开,什么干的、硬的、冷的,只要能吃的都塞到嘴里吃。不到一个月的工夫,高文英恢复得和原来一样壮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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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二章(4)
从此月秀一家更是把驼子奉为救命恩人。以至于十年后的一天,当常去龙马村一带贩盐的崔驼子来给月秀说亲,高文英想也没想就答应了。驼子说:“俺给咱闺女寻下一门好亲事,小伙子百里挑一,穿军装的,将来一准儿有出息,咱闺女跟了他能享一辈子的福……”
2
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终于到站了,几乎水米未进的陈月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随着人流涌出了站台,像一片树叶在水里打着旋儿。这个二十多年从未离开过小村的女人,看着身前身后的人潮像蝗虫一样涌动,茫茫然辨不清方向,不知该往哪里走。一路上吐得空空荡荡的胃很响地叫了起来。她看看左右,生怕被人听见,一层红晕涌到了脸上。她给人说晕火车,别人都不信。
月秀的眼里突然蒙上了一层水汽。都是因为当兵的新婚丈夫,回家结婚的第三天就接到了部队的电报,他有紧急任务走了,一走就走到了离家几千里的内蒙军营。他写信让月秀去探亲,邻居大嫂悄悄告诉她:去吧,怀个娃娃回来,家就像个家了。
月秀正泪眼模糊地想着,忽然听到嘈杂的人群中有人喊她的名字,声音急切。
“月秀,月秀!”一个年轻英武的军人挤在出站口外的人群里,向她挥舞着大手。月秀笑了,脸上挂着泪珠。
月秀和江一洲走进营房的时候,正赶上连队开饭。此起彼伏的歌声响彻了军营。月秀的到来,使无数双本来安静地盯着饭碗的眼睛立刻改变了方向,探照灯似的聚在这个俊秀羞涩的新媳妇身上。营房里一阵明显的骚动,月秀觉出周围的空气都在升温。忽然,大家像得到了统一的指令,一阵潮水般的掌声“哗”地响了起来,月秀激动得不知所措。有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一边说着“欢迎”,一边上前跟她握手,月秀还没抽回手来,一群战士又围了上来,南腔北调的玩笑直往月秀耳朵里撞,她不敢抬头,眼光一直盯着脚尖。
“哟,新嫂子,脚底下有宝咋的?可给俺排长带了宝贝来啦?”
“嘿,新媳妇儿,抓牢了情哥哥的衣袖袖,当心粘在一起分不开……”
“新娘子这么漂亮,江排长不要太幸福哦,我们是不是也能跟着一起尝尝幸福的滋味?”
……
月秀的脸红布似的,直到跟着江一洲走到连队特意为他们布置的新房门口,她才回头望了一眼紧跟在身后的一群大兵,嘴角一翘,笑了。
“噢,噢!”小战士们大声笑着,欢呼雀跃。江一洲在她耳边低声说:“文工团来连队慰问,战士们都没这么激动过!你今天可给咱露脸了,你是咱连队里最俊的媳妇!”
那一夜,初到军营的陈月秀感到每根头发里都盛满了快乐。她一边紧张地担心着床的响动,一边紧紧抱着那个火热的身体。她咬着嘴唇,努力压抑着胸膛里的叫声,水一般汩汩的叫声化成了声声急促的喘息。两个人灼热的呼吸充满了整个房间,很久很久,房里有股甜腥温吞的气味在弥散。躲在窗根下偷听的几个大兵,都屏着呼吸,捂住嘴窃笑,互相使个暧昧的眼色。营房里来了漂亮的新媳妇,铁的纪律忽然也有了人情味。听窗根的人换了几拨,查岗的都装没看见。这里,一年也难得见个女人哩。
筋疲力尽的小女人又一次伏在男人宽大的胸前嘤嘤地哭了。慌得男人轻轻抚着她的背:“你咋啦,月秀?”
“没啥,就是想哭。”
“我给你倒杯水,好吗?”
“不,我不要你动!我就怕你走,就怕你走!”
江一洲舒心地笑了:“傻媳妇,我往哪儿走哇?有恁好的媳妇,我舍得走吗?”
“可你当初,并不高兴别人给你介绍的这个媳妇呀!”
“当初是当初,当初我不是不知道你有这么好嘛!”
“我可知道你当初和别人相好呢!”
男人身子动了一下:“你听别人瞎说!那都是一时兴起,闹着玩的,我没当真。那时候太年轻。再说,那是哪个年月的事了,我早都忘了。现在呀,我只想着你!”男人啄住小女人温暖湿润的嘴唇,亲得啧啧有声。黑暗中,月秀没有看见男人脸红了。
“嘿,月秀,我告诉你个秘密,”江一洲伸出一只胳膊,揽过女人温软的身体,“你还记得上次回家结婚,我给你提过的那个廖团长吗,他还给咱捎了礼物的。当初,我给他当勤务兵那会儿,他向我打听了好几次有没有对象。后来,他还托人给我渗透过,他的千金看上我哩!吓得个我哟!”
“吓啥?做了团长的姑爷,你不就更能前程远大了吗?”女人细声细语地说,语气里有了几分酸意,“俺一个乡下妹子,能给你啥?”
“唉,廖小姐那副尊容,我宁肯回家上船,也不想前程远大。我还是学雷锋把机会留给别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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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二章(5)
小媳妇嘻嘻地笑了:“我说呢!要不恁好的事,你能让它跑了?你们男人哪,就喜欢看女人的相貌,不重人!”
“谁说的?男人都那样吗?我还不是因为你人好,肯伺候一个疯婆婆,才答应跟你结婚的。要不然,你就是仙女,我也不要!”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拥作一团。月秀知道,自己的男人英俊能干,受人赏识,她骄傲得人前人后都挺着小胸脯呢!江一洲那张带着红卫兵去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的照片,一直就带在她的身边。本来是黑白底色的天安门和那个英武的军人,已经被她细细地涂了彩。绿军装,红领章,金黄金黄的天安门。小姐妹见了眼馋死!
“月秀,月秀……”像小马驹一样撒完欢儿的男人,喘息着。
“嗯?”月秀知道自己的身子肯定烧得像块炭。
“我一辈子都会对你好呢,信不?”
“嗯!”月秀在男人的大手上咬下两排整齐的牙印儿。
陈月秀在军营里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两个月。
起初月秀是为了那个怀娃娃的想法留下的,可日子一长,却有了更多的东西牵绊着她。她舍不下自己的男人,也心疼着男人手下那些兄弟一样的兵。月秀知道军营里的男人们难免粗手笨脚,别看训练抢险都是好手,几百斤的担子压在肩上眉头都不皱一下,天天吼出的口号和歌声响彻山谷,可是小小的针线到他们手里却比千斤重。月秀看过一个十七八岁的小战士坐在洒满阳光的营房外,举着一只露脚趾头的袜子,缝了个把小时都没把那个破洞缝好,手倒是扎出了几次血。月秀抢了几回都没把破袜子抢到手,小战士红着脸快要急哭了,嚷着:“嫂子饶了我吧!这么脏的东西可不敢给嫂子,嫂子饶了我吧!”月秀一时哭笑不得。后来月秀便趁着战士们出操的时候自己跑到营房里翻找,把那些战士们穿破的衣袜抱回来一针一线细细地补。月秀还发现战士们盖的被子虽然叠得整整齐齐、四角见线,但因为久不拆洗里面的棉絮已经板结得很厉害,又薄又硬,根本不暖和。她就选一些阳光晴好的日子,动手拆洗一床床的被褥,棉絮在院子里晒了又晒,拍打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蓬松柔软,蓄满了阳光。院子里草绿色的“旗帜”还在飘扬,屋里的月秀已经满头细汗地做着新被子。小战士们“嫂子,嫂子”的呼唤让她忘了劳累,江一洲的赞许更是让她觉得快乐无比。江一洲不止一次地告诉月秀:其他排的战士都嚷着要把她这个好嫂子借走呢,他们说不能光眼看着江排长幸福,眼看着江排长的兵幸福……江一洲总是忍不住把自己能干的小女人抱了又抱,亲了又亲。月秀摸着江一洲硬硬的胡茬咯咯地笑了,声音脆亮地对男人说:“我也幸福哩,我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那段时间,闲不住的月秀还经常到炊事班去帮炊,择菜和面、淘米蒸馍,时间充足的时候,还会给大家蒸回包子,做顿手擀面。有时候,她会挎上一只竹篮走向军营外的大山,爬到半山腰里又寻又挖,运气好的时候能采到一篮新鲜的蘑菇和野菜,回来后便能给大家添上几样小菜。
有一天,月秀又提着篮子上山挖野菜。可是她常去的山腰里都找遍了,野菜还没铺满篮子底,月秀便挽了裤管向更高处爬去。那是她第一次爬那么高的山。开始的时候她信心百倍,看着云雾就在不远处缭绕,想着用不多久就能登上山顶,可是爬呀爬呀,一抬头,云雾还在那么远的地方飘着;再爬一段,抬头看,云雾还是那么远 —— 好像你走一寸,山顶就增高一寸,你永远到不了山顶。这让月秀又气又急,她咬咬牙,把袖子挽了又挽,她不相信自己连座山都爬不上去,要知道她在生产队里曾经跟着大车一天走了一百多里去邻县“学大寨”,脚都磨破了,她硬是不觉得累。后来,这种不服输的心情使陈月秀忘了自己的目的是在找野菜,她只顾一步紧一步地登山。越往高处,山势越陡,树丛灌木越稠密,平原上长大的女人不得不走走停停,把偶尔发现的几个野果子塞进嘴里,补充着体力。当陈月秀觉出浑身的骨头已经散架的时候终于登上了顶峰。那已经是黄昏时分了,西斜的阳光里浸透了寒冷。那一刻陈月秀愣住了,她第一次那么近地看见了山顶经年不化的积雪,在夕阳晚照里,白雪泛着一层微微的粉色,还透出蓝幽幽的光。再走近一些,陈月秀发现一片一片的雪被底下竟然有一朵朵茎叶几乎透明的花蕾,处子般地静默着,就像刚刚雕刻出的冰花。她呼叫了一声跪在那里,一颗心止不住扑扑地跳。她惊喜万分地想:这不就是人们传说中的山中宝贝—— 雪莲吗,都说它是大自然中的奇珍,是难得的药材。都说只有天山上有雪莲,这里的雪莲只是传说,可今天我真的找到雪莲了呀!陈月秀甚至高兴地双手合十,对着一片积雪的峰顶拜了又拜,嘴里说着:“不管是哪路的神仙把我领到这儿,我都要好好感谢!我这一趟山没有白爬,我家一洲的风寒腿有治了!还有那些常年驻扎在这儿的老兵,有了这些雪莲做药引子,他们的关节痛就都有治啦!”陈月秀顾不得山雪冰针一样冻疼了手指,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扒开花朵周围的雪土,采下那些神奇的花……此后的多少年,陈月秀都能在梦里梦见那一片积雪不化的山峰,梦见蓝幽幽的雪被底下一朵朵冰雕似的花对她点头微笑……醒了,就觉得积在骨头里的陈年老病仿佛真的被调治过了,浑身轻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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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二章(6)
那一天,陈月秀按照原路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天色早已经黑透了,一弯眉毛似的上弦月挂在空中,四周模模糊糊看不清道路。草丛里偶有野物“刷刷”地窜过,陈月秀的心一紧一紧,一不留神,脚下收不住,就会被乱石绊倒。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人们常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了。山上的风越来越凉,冰刀子一样直往她的衣服里钻,她的牙齿开始打颤。月秀不知道那时候被派出去找寻她的战士们已经喊哑了嗓子。大家都以为她迷失在大山里了,山上山下是两个季节,寒冷和饥饿会要了她的命的。几个排的战士高举着火把、手电筒,在各条上山下山的路上搜寻。江一洲的眼睛急得充了血。他顾不上蒺藜挂住了裤脚,顾不上膝盖在山石路上磕碰得生疼,远远地甩下了寻人的队伍,一个人一直向山上爬。他是不信神的,可那一刻,他多么希望能有个山神帮帮他的月秀。“回来吧,月秀,你得回来!月秀,你千万得回来!”他嘴里咕哝着,有几次眼泪挡住了视线。后来他干脆放开嗓子喊起来。喊声在山谷中被传出很远。
不知道爬了多久喊了多久,江一洲终于听到了一声含糊的回应。周围是黑乎乎的一团,石头和灌木的影子模糊难辨。距离很远的地方有一些移动的亮点,那是战士们的火把。一切都像在梦里一样。江一洲屏住了呼吸又仔细听了听,的确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山把那回音传过来,因为距离遥远声音有些走调,可他听出了那是月秀!江一洲狂奔起来。他被脚下的石头一次次绊倒。他哈哈地笑出了声。他的月秀还好好的!
一个单薄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视线里,手电筒微弱的光照住已经一头白霜的月秀。江一洲却突然喊不出一个字。他一点点蹲了下去,心里一松,坐在了山石上。女人高举着手里的篮子,牙齿已经磕碰得说不出一个完整的音,每一个关节里都好像有一把锋利的冰刀锯着她。她觉得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它们正变成石头。
月秀喘息着倒在了江一洲身上。江一洲飞快地脱下军大衣裹了女人,一弯腰背了起来。月秀无声地趴在男人背上,脸贴着他的脖子,含糊地叫着:“一洲,我的好人,你的腿有治了!”
女人的气息让江一洲心里滚过一阵热辣辣的感觉,他小声叮嘱着:“月秀,现在你啥也别想,咱得赶紧下山,我担心你会被这山上的严寒冻伤,万一你有个好歹……”他说不下去了。
月秀觉得几乎冻僵的身体正被男人身上传递出的体温慢慢包裹起来,她把脸更紧地贴在他脖子上,嘴里依然喃喃着:“一洲,我采到雪莲了,你不知道那花儿有多美呀,咱一辈子也没见过!”
江一洲简短地命令着:“别说话了,趴好!”他抓紧了月秀的两条腿,往山下走去。直到这时候江一洲才注意到脚下的山路异常难走:嶙峋的巨石常常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挡住了前面的路;某个转弯的阴影处就有可能是深不可测的山涧;好容易摸到一条小路上,路面的碎石中夹着荆棘,一不小心就让他滑个跟头,纠葛缠绕的藤蔓也常常鬼伸手一样绊住他的腿……半天才走出了一小段。背上的人越来越重了,江一洲开始大口喘气。可是无论月秀怎样挣扎着要求下来,江一洲就是两个字:“不行!”有几次,两个人一起翻倒在地上,江一洲背着月秀的手也没松开。后来,十几个战士终于赶了上来,他们砍了路旁的小树做成担架,轮流着把月秀抬下了山。
回到军营之后,江一洲按照月秀告诉他的法子,用了整瓶烧热的老酒上上下下把个冻伤的陈月秀搓了个遍,直到她浑身的皮肤发红、冒出微微的细汗,他才喘出一口气,一手扔了空酒瓶,把那个温热的身子抱进怀里。江一洲哽着发疼的喉咙说:“月秀,你吓死我啦,我以为你走了不要我了!你可不能不要我!我从小没有人疼,这世上只有你心疼我,月秀,你要答应我,一辈子也不离开我!”
月秀的眼泪滚了出来,她贴着男人的耳根说:“一洲,我的好人,你放心,就是全世界的人都不要你了,我也要你,一辈子要你……”
……
以后的几十年,陈月秀无数次地重温那个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