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秀的眼泪滚了出来,她贴着男人的耳根说:“一洲,我的好人,你放心,就是全世界的人都不要你了,我也要你,一辈子要你……”
……
以后的几十年,陈月秀无数次地重温那个回归军营的夜晚。那个夜晚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声叹息,都被月秀无数次地咀嚼。
一个夜晚滋养了月秀长长的一生。
3
那年秋天,十八岁的明霞常常从梦中惊醒。
她似乎听到漆黑的夜里有人叫她的名字,又寻不到那声音的确切来处,只有缩紧了身子,用缀满补丁的小褂蒙上头。
这一年秋天刚来临的时候,明霞就开始度日如年了。她在地里一天比一天回来得晚,她怕家里会有那个留着分头的五少爷眼光灼人地等着她,她更怕见到老爹那一张因她的亲事格外兴奋的脸。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二章(7)
秋庄稼高高密密长起来的一天,天刚刚黑透,空气里弥漫着玉米、高粱的清香,还有一股大雨欲来之前的潮湿的泥土味儿。正抱着粗瓷大碗喝野菜粥的刘村人,骤然听到了两声凄厉的惨叫,胆小的孩子跌碎了手里的碗。几个小伙子打着火把去了村外。可是,没一会儿,火把就被扑面而来的大雨浇灭了,冒着呛人的黑烟。他们在黑暗里摸索着呼喊了一阵,却什么也没发现。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庄稼的清香已经消失在越来越浓重的雨腥味儿里,出来察看情况的年轻人抱着头跑回家。
可是第二天一大早,一个惊人的消息就传遍了刘村的角角落落:满仓老汉的明霞丫头疯了!
老爹蹲在小院里,一袋接一袋地抽着呛人的旱烟,铜烟锅闪着暗红的光。那股浓烈的旱烟味儿飘飘荡荡地充满了整条胡同,人们闻出那是灾难的气味,人人呛出一脸的泪,赶也赶不走。
美丽羞怯的明霞疯了,温顺善良的明霞疯了,疯得不顾身体!
“我家明霞夜里撞了厉鬼哩,鬼魂附体啊!”满仓老汉在三天之后走出家门,向人们宣布着这样的噩耗。他手里抓着一只盛大钱的红布袋子,去请神汉捉鬼。
红布袋子空了,只剩下了屋后的稻草,明霞的疯病总算有了些起色。
神汉蜡黄着一张脸,带着通身的大汗,拿着他的黑木剑和黄咒符踉踉跄跄地走了。明霞拖着一件破烂不堪的外衣,蓬着一头沾满草屑的乱发,痴痴呆呆地走出里屋。她伸手摘下檐下钩挂着的饭篮,向里面抓了一把,只抓到了一些湿霉的空气。老爹叹息着,把一碗看得见底儿的稀汤放在灶台上,瞅着明霞咕咚咕咚灌下去。老汉的双眼深陷,几天的工夫,背驼得像只老虾。
老爹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细心地拿下发丝里的一根根草叶儿。他小声说:“霞子,别怪爹,咱只能这样。女娃的名声比命都金贵哩!爹只想瞒过这一关,等王家把你抬了去,爹这颗心才有着落!”
正当一丝苦笑爬上老爹的嘴角,那扇破木板门“吱嘎”响了一声,神婆张吴氏探头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五少爷王耀祖。五少爷满面红光,眼角眉梢隐藏不住几分得意的神色。他冲老爹哈哈腰,脸上的神色正了正:“听说霞妹得了病,我特地来瞧瞧。张吴氏道行挺高,我特意找了她来,看能不能帮上点忙。这还有两只鸡,我特地在镇上买的,给霞妹补补身子!”说着,王耀祖把手里拎的两只鸡递到老爹眼前。
明霞的大眼睛里突然有亮光一闪。她看见王耀祖的一只手上缠着厚厚的药布,小马甲外面一条怀表链一下一下悬空晃着,刺疼了她的眼。
明霞手里的碗“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摔碎了。她抖抖地从身上摸出一样东西,放到老爹手里。明晃晃的表壳耀着人的眼。明霞像是害疟疾一样浑身颤抖不止,泣不成声地指着王耀祖说:“爹,鬼,鬼!他就是鬼!”
五少爷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还是神婆张吴氏见多识广,她马上明白了一切。她一把拉住明霞的手,紧着声地说:“好闺女,好闺女,人要是他就万事大吉哩!你早晚还不是他的人?他今天把事做了,是性急了点儿,可那不是明摆着喜欢你吗?都是年轻人,煞不住性子!傻闺女,婶子让他过两天就用花轿来抬你!过了门,任你怎么,五少爷一准疼你!是不,五少爷?”
王耀祖的喉头上下滑动了几下,一双小眼睛贼亮贼亮地盯住明霞的胸脯,嘴里哼哼唧唧地叫着:“霞妹,霞妹,我一准儿疼你……”
明霞脸上的泪干了,她的嘴唇咬出了血。
明霞扭头看着老爹。老爹惊愣着,倒退了几步。他使劲地跺着脚,打着唉声,很久,才挤出一句话:“娃儿,认命吧,过两天,过两天让王家来抬你……”
王耀祖趁机凑到明霞跟前,满脸堆笑地叫道:“霞妹,你已经是我的人啦,别怕,我拿大红花轿抬你走,抬到我屋里……霞妹,我的好霞妹,你快让我想疯啦!”说着,一把握住了明霞的手。
“不,不!”明霞哀嚎着,奋力推开王耀祖,她的耳朵里全是那一夜的风声和雨声……明霞夺门而逃。
老爹声音哑裂地喊着追了出来,他看见了明霞狂奔而去的背影。
这一天,刘村的人都看到了逃跑中的疯姑娘明霞。她真的疯了!她窈窕美好的身体犹如一头受惊的小鹿飞速地穿过田野,破烂不堪的衣衫在风中飞动。人们听见她凄惨地嘶喊:“娘,娘啊,救救我!救救我!娘,你在哪儿,带我走啊,带我走吧……”她的破衣服在狂奔中一块块地被荆棘、树棵儿挂落,人们看见了一个多么洁白多么美好的女娃,像一头小鹿在狂奔……
满仓老汉在村头抹下一把又一把的老泪:“孩儿啊,你要跑到哪里去啊?你能跑到哪里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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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二章(8)
疯姑娘明霞年轻俊美的身影在暮色中飞动……
从此明霞没有踏进家门半步,凡是有人的地方她都远远地避开。她整天在田野里飞跑,渴了,捧口水洼里的积水;饿了,掰个青玉米、撸捧老树叶。她的衣服破成了布条条,身上到处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口,新疤接着旧疤。好心的婶子大娘拉住她,想给她换件遮体的衣裳,她就狂呼乱舞着,紧紧护住身上的布片。满仓老汉只能远远地跟着。他只有趁着姑娘跑累了躺下来歇息的时候,走近一点,默默地看一会儿,放下几个可以填肚子的糠菜团子。
田里的庄稼收尽的时候,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被人们打扫一空了,明霞在田野里再也找不到一星半点的吃食。有人看见明霞抓着一把把带着黄叶子的土塞进嘴里,她饿极了。有一次,就因为吃了太多的脏土明霞捂着肚子倒在田里。她滚动着,嘴里不断地吐着白沫。满仓老汉听到有人报信赶过来的时候,滚得像个泥人样的明霞已经趴在那里不省人事。老汉连拖带抱把她背回了家。可是几口凉水灌下去,明霞一睁开眼看见自己家低矮油腻的房梁便“嚯”地一声坐起来,三步两步爬下炕,迅速地消失在门外。
谁也不知道明霞是靠什么活下来的。直到冬天最大的一场雪盖住了平原的沟沟坎坎,疯姑娘明霞真的从刘村人的视线里消失了。满仓老汉望着四野里一片白茫茫的大雪,连个小动物的脚印也寻不到,到哪里去找他的霞子?老汉无声地哭了,一把一把抹去悬在半空的鼻涕眼泪。他蹚着没膝的积雪,开始在乡野的小路上、沟壕边慢慢地搜寻。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阳光冷冷地照在一无遮拦的雪原上,雪光刺得老汉的两眼生疼,不停地流着眼泪。他的嗓子喊哑了,老腿冻麻了,满头都是硬硬的冰碴。他看见个高出平地的土岗子、雪坨子都要用手里的小棍捅一捅,在那些有可能藏身的草堆、麦垛前绕上几圈,使劲地拍拍这,摸摸那,好像他的霞子就藏在里面。可是直到天黑下来,老汉还是一无所获。回头看看白茫茫的雪地上,除了自己刚刚踩下的两串歪歪斜斜的脚印什么也没有,老汉腿一软跌坐在雪上。
满仓老汉几乎是爬跪着摸到了老伴的坟前,伏在那里久久不起来。他一声声地号啕着:“娃她娘啊,俺不配当爹,俺把闺女给丢啦!哪辈子作的孽呀,要报应在闺女身上!娃她娘,你显显灵,帮俺把闺女找回来吧,就是个死的,也给个囫囵尸首,埋在这儿,跟咱老两口做个伴儿,一家人就齐全哩……”老汉的哭声在空旷的雪野里传出很远。
第二天,刘村大半的人口都出动了,一起帮着寻找疯姑娘明霞。从河边、树林,一直找到外村的街巷,他们的搜寻范围一再扩大。在黑夜来临之前,有人终于在邻村的一个废弃的场院屋子里找到了缩成一团的明霞。她的手脚已经冻得溃烂化脓,无法行走,整个人也昏迷不醒。闻讯赶来的满仓老汉带了两个小伙子把明霞抬回了家。在老汉烧得热乎乎的炕头上,明霞缓醒过来,她想起身,却被钻心的疼痛摔了个趔趄。她低头看见了自己血肉模糊的双手和双脚。姑娘一声没吭,慢慢地躺了下去。老汉看见一串眼泪滑下明霞的眼角。
满仓老汉做了一碗热汤给闺女灌下去,连夜冒着大雪跑到了几十里以外的镇上。他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跟头,浑身上下割一下剜一下地疼。所有的店铺都关着门,铺满大雪的街道上连只寻食的猫都看不见。满仓老汉靠在一家药铺前的大槐树上喘了喘,然后敲响了门。半天,才有个年轻的伙计把门拉开一条缝,打量了一眼破衣烂衫的老汉,扔出一句:“敲啥敲,这冷天雪地的我家先生不出诊,除非是要死人的大事!还有,出诊费要加三倍!”
满仓老汉一听就急哭了,嗓子沙哑地哀告着:“小哥,行行好,俺闺女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也活不了!求求你家先生给开点药,俺,俺这个烟锅还值几个钱,俺把它孝敬给先生……”
满仓老汉的铜烟袋是老伴儿当年的陪嫁,本来殷殷实实的日子被她爹赌得只剩了这一只铜烟袋,那是黄铜的杆儿、翡翠的嘴儿,满仓老汉日日不离身。
年轻伙计接过烟袋掂了掂,又上上下下摸了一遍,一抬手就扔回到雪地里。“这个破东西值几个子儿,再说,我家先生也不好这口,你还是走吧,别搅了咱的好觉!”说着,就要关铺板。
老汉一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小哥,求你行行好叫叫先生,救俺闺女一命啊,俺给你磕头啦!”
小伙计青着一张脸:“你磕头也不管用,没钱就熬着吧,治啥病?你爱跪就跪,咱得回屋睡觉啦,真败兴!”“咣当”一声,门板里透出的最后一线光亮被堵了回去,老汉重新陷入了黑暗。漫天的大雪还在无边无际地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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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处落下泪雨 第二章(9)
满仓老汉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把身子矮了矮,一直在那扇门前跪到天亮。明霞一双脓烂的手脚在老汉的眼前乱晃。
那天,回春堂的老中医照例早起锻炼身体,一开院门看见了跪僵在那里的老汉。老汉像个雪人,只有一双眼睛还在眨动。他看见院门口立着的先生,身子向前一扑,整个人趴在了雪地上。“救救俺闺女……”老汉喊出一声便不动了。
老中医慌了手脚,招呼伙计把老汉架进屋里,煎了一大碗姜糖水给他服下。等老汉好不容易醒过来,老中医问明了缘由,当场责骂了一通伙计:“你这是要败坏我一世的名声啊,咱开药铺为啥?治病救人!今天亏得这老哥没事,不然,我这回春堂成了啥?还有人敢来?”
老中医收了满仓老汉的铜烟袋,认认真真给他开了张治冻伤的偏方。老中医又让伙计另外拿了几贴自制的膏药,嘱咐满仓老汉贴在腰腿处,他说:“老哥,我也是有儿女的人,可是不能光疼惜了他们忘了自己!你这样的身子骨冻这一夜,要是不赶紧贴药,说废了就废了……”
老汉回来的时候已经快晌午了,明霞还在昏昏沉沉地睡着,手脚不断地抽搐。满仓老汉把一锅辣椒棵子、茄子秧子、干枯的杨树皮、柳树皮煮了又煮,盛在大木盆里晾了晾,在一种又辣又苦的气味里,他强按着明霞把冻坏的手脚泡进去。明霞撕心裂肺的惨叫几次让老汉松了手。药汤凉了,他又生火去煮,再把明霞的手脚按进去。这样反反复复将近一个月,满仓老汉的小院里草药渣子堆得半人多高,屋里屋外都飘着那种又辣又苦的味道,明霞手脚上的冻伤总算都结了痂,有了些肉色。
明霞的手脚保住了,老汉却病倒了。他哆哆嗦嗦的手连块火镰都拿不住。老汉躺在炕上不能动。睡了一天之后,一睁眼,老汉看见明霞捧了个大碗坐在身边,里边是半水半面的疙瘩汤。老汉一愣怔,接过明霞手里的碗,眼泪掉在里面……
就这样十八岁的明霞在疯了半年之后开始安静下来,她不再到处疯跑,而是孩子一样跟在老爹身后,不声不响地进进出出。如果不是一双眼睛还痴痴呆呆地转不动,谁也不会相信那么俊秀乖顺的女娃会是个疯子。
东王庄的亲事早就完了,冬天落雪之前五少爷就把城里钱庄老板的娇小姐娶回了家。王耀祖总算还有点儿良心,没有逼着老爹要回彩礼。对于他家,那实在也只是九牛一毛,而且退了这门亲事,王乡绅的心情无比畅快,嘴里说,那点东西只当打发了要饭的。可是刘老爹心里总像欠了人家什么,尽管他也恨着那个畜生。
明霞父女接下来的日子虽清苦却也平静。两年的光阴一晃而过。
明霞二十一岁了,到了让老爹着急的年龄。眼瞅着村里十六七岁的女娃都寻了婆家,抱了娃娃,老爹的背更弯了。
终于,这一年的冬天,当吴媒婆带着一身小雪再次踏进刘家四面透风的小屋,命运就忙不迭地把明霞安排给了龙马村,让她去做江家的女人了。
二十一岁的傻姑娘明霞嫁进江家的那一天,破落的小渔村沸腾了。人们同时惊叹于新媳妇的美貌和痴呆。看着一身红衣却面无表情的新媳妇被江守业背进他的两间小屋,那些光棍渔汉便“呼”地一下挤破了门框。他们提提破渔网似的裤子,团团围住了合不拢嘴的新郎倌。羡慕、嫉妒、善意而放肆的玩笑,把三十几岁的汉子愈发灌得醉眼迷离。
“江守业,你哪辈子烧了高香,能搂抱个恁水灵的妹子……”
“娶了个仙女,可得好好守着,别让馋嘴的老猫叼了去!”
“听说痴呆的俊媳妇都是沾了狐气儿的,能采小伙子的元阳,能吸老头的骨髓。业哥,你可悠着点儿,当心了你的小命儿……”
“唉,你这傻小子,业哥有了这小狐仙在怀里,还要命干啥……”
江守业被这前所未有的热闹场面激动得兴奋不已。穷汉子讨个媳妇,可不易哩!他江守业三十多了能讨上个花儿似的女人,是祖宗积了德哩!他觉得脚下仿佛踩着五彩祥云,飘飘欲仙。
深夜的小渔村终于安静下来。轻轻吹拂的夜风里带着浓重的鱼腥味。从早上吃饺子面、坐席面,直闹到深夜“滚炕头”的人们都累了,散了,只有几个不甘寂寞的光棍渔汉悄悄埋伏在江守业的窗根下,等着听新房。他们知道,回到自己那铺空荡荡的大炕上,他们只有嘴里喊着媳妇儿,难受得打上一百个滚儿,然后彻夜失眠。他们弄破了糊窗户的纸,从小小的孔洞里看见新郎倌儿撞开了房门,又迫不及待地回身闩上门板。江守业搂住新媳妇儿哩!他“嗞儿嗞儿”地亲她哩!光棍汉们听见了彼此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