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一个酒壶,一个酒杯。
难怪,雨夜独酌,是有点冷清。
谢怀宝进退两难,回想上次遇到的相同情况,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大人,夜深了,怎么不休息?”
宇文弈转头看她,“你不也没休息?”
谢怀宝耸了耸肩,“白天马车上睡得太多了,晚上睡不着。”
宇文弈笑了一下,指了指对面的位子,“那就坐吧,陪我聊聊。”
谢怀宝领旨入座。
这么些日子的朝夕相处,她虽然和宇文弈一直不亲近,但以她自来熟的性格,现在面对他早已不如以前那样拘束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深夜的冷空气,提了提神,以有足够谨慎陪首长深夜聊天。
话说宇文陛下似乎很喜欢这个节目呢……
谢怀宝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宇文弈开口说:“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很闷?”
谢怀宝打了个激灵,立刻回应:“不!一点都不!怎么会呢?”
宇文弈显然不过是问问,并不相信她的答案。他笑了笑,说:“我是一个很闷的人。从小家母就嫌我话少阴沉。她比较喜欢我大姐。大姐八面玲珑,又争强好胜,很像她。”
谢怀宝鬼使神差地冒了一句:“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嘛。”
宇文弈笑了。不是以往的拘束的笑,而是随和轻松的笑,让他原本冰冷的气息扫去许多。
“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们只是随便聊聊而已。”宇文弈说着,动手要倒酒,谢怀宝急忙上前代劳。
“大人厚爱,让下官感动。不过下官的确不觉得大人很闷。一个人说他该说的话,不说他不该说的话,这便足够。天下知道这个进退度数的人可没几个。大人您金口玉言,不说多余的话而已。”
宇文弈应该很满意这番马屁,因为谢怀宝感觉他又放松了一些。
他说:“倒是羡慕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潇洒得很。”
谢怀宝笑,说:“大人不觉得我没心机,那倒是好事。我打小就糊涂,从来搞不清楚不该说什么,不该做什么,闯了不少祸。”
宇文弈笑道:“这也没什么。你说的话自然是你认为该说的。”
谢怀宝不好意思,“家里大人总叫我体会,体会。我脑子笨,体会不了。其实没有撞过南墙,没有吃过亏,很多人情世故都是体会不了的。”
宇文弈便问:“那你现在体会得了吗?”
也许是这飘零雨夜,也许是这温暖烛光,谢怀宝神情恍惚,答的是肺腑之言。
“当然体会得了了。恐怕天下最体会不了的事,都可以体会了吧。”
宇文弈有一阵子没说话。
谢怀宝听到此,便知道她只能听到这么多。
这已经是这个帝王吐露心声的极限了。
惧怕和怜悯纠结在一起。谢怀宝不是普通小大夫,她是切切实实和权贵打过交道之人,天下听了王者柔弱心声之人,谁有好下场?
宇文弈却轻笑出来,“我把你吓到了。”
谢怀宝在跪与不跪之间犹豫着,宇文弈又说:“倒是羡慕你和十三那样。”
谢大夫苦着脸,干脆坦白说:“大人别再逗我了。”
宇文弈看着她愁苦地皱着清秀脸庞,笑意越来越深。
谢怀宝心漏跳一拍,急忙低下头去。
夜更浓了些,雨渐渐小了,细密的沙沙声慢慢消失在黑夜之中。风吹得烛光晃动,对面谢怀宝不安又羞赧的脸,倒同记忆里那个机灵刁钻,胆大包天的影子没办法重合到一起。
酒全喝下了肚,可是那热量并不能驱散腿上酸涩的疼痛。那伴随他多年的宿疾反而有越演越烈之势。
本以为天气暖和,应该不这么容易复发的。宇文弈皱起眉头。
谢怀宝敏锐地发觉他的不对,“大人不舒服吗?你脸色越来越不好了?”
宇文弈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谢怀宝站起来,“大人,您还是回去休息吧。我看您是累着了。”她四下张望,找侍卫。
可是侍卫在被他遣散得老远了。
疼痛不久就演变成为了剧痛,宇文弈咬紧牙关扶着桌子站起来,额头渗出汗水。
“大人?大人?”谢怀宝的声音很慌张。
她伸手过来搀扶。宇文弈潜意识地将她推了开去。
“没事。”他低声说,“我这就回去。”
谢怀宝又说了什么,可是宇文弈没把那些话听进耳朵里。他所有的意志都用在控制那一双剧烈疼痛又不听使的腿上。
他一步一步往里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之上。
这个注定会伴随他一生的病痛。
他紧握着拳,感觉到汗水从脸颊滑落下来,身体紧绷如满弓。
谢怀宝一直在耳边说什么,他现在是一点都听不到了。疼痛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的神智。唯一感受得到的,是她执着地握着自己的手,给自己一点微薄的支持。
腿部的抽筋让宇文弈没办法再走下去,他控制不住地跌倒在地上,连带着似乎也把谢怀宝拉倒了。阴冷剧痛这时已经蔓延到了他的全身,整个人像浸在寒冰之中。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骼,每一处肌肉,都在一点一点剥离身体。
痛苦和寒冷之中,他不由牢牢抓住那只一直紧握着他的手。柔软而温暖的一双手。仿佛那是他所有温度的来源。
鼻端闻到汤药苦涩的气息,身体已经暖和了,躺在被褥之中,柔软的被子盖在身上。
屋里有人。他是习武之人,听得很清楚。
她在看书,时不时看看炉子里的火,或是往药罐子里添加一点东西。
吴十三轻轻推门进来。
“怎么样?”
“还睡着。”谢怀宝轻声答,“水烧好了吗?”
“可是陛下还没醒。”
“不碍事。我来。”
侍从抬来一盆水。谢怀宝轻手轻脚地倒进药水,捣鼓了好一番,然后走过来,掀开被子。
宇文弈感觉到身上一凉,然后衣服也被解开了。他略微觉得尴尬,可是身子沉重如铅,他没办法说话动作。
微烫的帕子覆盖在腿上,皮肤传来刺痛。原先几乎已经麻木的腿渐渐恢复了感觉。当那双柔软微凉的手接触上肌肤的时候,宇文弈心里不由动荡片刻。
那温暖的感觉很舒服。宇文弈虽然一直坚持着,可还是渐渐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马车里。
宽大舒适的马车正在平稳行驶着。
试着动了一下,手脚都已经恢复知觉,虽然气力还十分微弱,但这已比他往常发作时恢复得要快了许多。
“我们到哪儿了?”
在旁边看书的人立刻丢下手里东西俯下身来,“陛下,我们还有两日就可抵达京城了。吴王爷已经通知了叶将军,他率领禁军前来迎接陛下。我们今天下午就可同他汇合。”
宇文弈张开眼睛,看到眼前女子眼里满布的血丝。
“谢怀宝?”
“正是下官。”谢怀宝欣慰地笑了,嘴角浮现浅浅酒窝。
她捏了捏被角,“陛下觉得怎么样?还冷吗?腿还疼不疼?”
宇文弈轻声说:“很好!没事了。”
谢怀宝拉出他的手,为他把脉。
她指尖的冰凉让宇文弈不禁轻轻颤了一下。察觉出来,立刻抱歉地笑着,把手凑到嘴边轻轻呵气。
“对不起,我手一直比较凉。”谢怀宝继续切脉,“陛下的确是好多了。您体内这寒湿积累太久,我仓促之间也只能暂时把它压制住。只有等回宫了,我再为您慢慢拔除。”
她收回了手,将宇文弈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
宇文弈紧闭着唇。
谢怀宝也猜不出他的心思,便端来药服侍他喝下,完了又顺手地往他嘴里塞了一个蜜枣。
宇文弈愣住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嘴巴里的东西。他都有二十多年没有吃过这玩意儿了吧?而且很显然这蜜枣是谢小姐的旅途零嘴,此刻正有一大盘子摆在小桌上呢。
谢小姐却丝毫不觉得有啥不妥。她完成了作为一个大夫和下属的任务后,十分爽快地回到原来的位子,捧着那本传奇小说继续看。
宇文弈就看着她表情惬意地看着书,时不时偷着乐,像个孩子一样。
他自己也跟着莞尔。
“谢谢。”
谢怀宝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老人家刚才在说什么?
宇文弈重复:“谢谢你!”
谢怀宝心跳加速——当然是给吓着的,她斗着胆子,问道:“陛下,能问一下,您这宿疾,是怎么得上的吗?我弄清楚了,也好对症下药。”
宇文弈沉默,闭着眼睛沉默,让谢大夫发冷汗的沉默。
谢怀宝在沉默中灭亡,再次后悔自己多嘴多事多此一问,惹得领导不高兴。不过宇文弈看起来似乎是睡着了,也许他不答话并不是因为自己问错了话吧?
就在谢怀宝几乎后悔得要呕血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她不确定地抬起头望过去。
平静地躺着的宇文弈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磁性的,“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谢怀宝心想这不是废话,不然怎么叫宿疾?
宇文弈继续说:“十岁的时候,在行宫出了点意外,冬天,摔断了腿,在雪里埋了半宿……后来治疗不得法,这才落下的宿疾。这些年来好生调理,已经好了很多,没想到会在这么暖和的天里复发。”
他语气平淡,说得似乎十分轻松,那么大一个变故,似乎真的不过是一场意外而已。
谢怀宝想了想,还是紧紧闭上了嘴巴,聪明地保持沉默。
宇文弈开了个头,倒觉得容易了一点,继续说:“后来宗族长辈和大臣奏请立太子的时候,大姐就以我腿脚不便为由,唆使母亲立她,可是大臣和宗族长辈却拥护我。母亲本来对我极其不信任。父亲已经搬出了家里,在外面过自己风流雅士的生活,对我们兄弟姐妹不闻不问。我的枕头下,藏着我奶娘塞给我的匕首,即使我身旁睡着我的妻子。”他尖锐地笑了笑,“知道这事的人很少。”
谢怀宝背后阴风阵阵,起了一层冷汗。
那时候他多大?算一算,不过十八九岁,大学新鲜人。放在现代,天天打游戏的年纪,他却睡在刀尖上。
宇文弈转头看她苍白的脸,眼色一沉,却随即笑了起来,“把你吓怕了?”
谢怀宝很窘迫,“陛下……过去再不愉快,可毕竟都已经过去了。眼睛长在脑袋前面,就是要人往前看的。”
“你这话倒说得真有趣。”宇文弈脸色温柔许多。
他还有没说出口的话。比如,这是他破天荒第一次向人说起往事,描述他心里的感受。
即使是他那几位与他同床共枕的妻子,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宇文弈换了话题,说:“我这腿,治不好也没什么,朕早知道这病是摆不脱的了。”
谢怀宝浅笑道:“陛下别泄气,这病靠的是调养,宫人那么多,照顾您这点是不成问题。”
宇文弈听了,倒也跟着笑了笑,“是啊,幸好是皇帝。”
车行到下行,外面传来马蹄轰隆声,是叶将军率领禁军到了。谢怀宝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皇帝用了药还睡着,叶将劳和常公公等人预先准备的眼泪和演讲词都无用武之地,只好赶紧将这尊佛先运回宫再说。
皇帝顺利回了宫——虽然是走着出去,抬着回来的——谢大夫也就可以卸任休息了。
连城早在家里等着她。
两个月不见,这小子长高了一大截,袖子裤脚都嫌短了。
谢怀宝见了他很高兴,带着他上馆子好好吃了一顿,又去成衣店给他定做了几套衣服。
回了家,天才黑,可是人已经累得不行了,草草洗了澡就上床睡觉。
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暗,浑身乏力像给卡车碾过一样。睡了一觉,怎么反而比打仗还累?
谢怀宝花了点力气才爬起来,一边哼哼着一边穿衣服,心里觉得奇怪。这半个月来她总是觉得很疲倦,精力明显不够用。
谢怀宝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皇帝犯了老寒腿,她连想请个年假休息几天都不可能。谁说公务员的日子好混的?高级公务员,比如她,首长的家庭医生,二十四小时待命,活儿才不轻松呢!
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哪里有点不对?
天色很暗,空气里有饭菜的香,外面传来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
最最关键的是,太阳在西边。
连城不在房中,那是因为他一大早就出门去温师父那里学武去了。而现在这个时候,他都快回来了吧?
她,居然,睡了一天一夜!
*本章系原文第107章&108*
歌尽桃花 第四卷 离国篇 第68章
章节字数:6648 更新时间:08…04…18 15:42
黑影悄无声息的来到她的身后。
“姑娘睡了一整天,可是不舒服?”
谢怀宝心里一紧,忙道:“没事……只是累了。”
那黑衣人又说:“姑娘这个月的信已经晚了五天了。”
谢怀宝这倒有准备,“已经写好了,在我房里桌上。”
黑衣人转身要去拿,谢怀宝喊住他,“这位大哥,你们……我听说家里东面前阵子打了胜仗,你们主上这两个月是不是一直在忙着这事?”
黑衣人点头道:“的确是。”
谢怀宝想了想,问:“那你们大人该是没有把鼠疫之事告诉主上吧?”
黑衣人立刻有点讪讪。
谢怀宝笑,倒不介意。以她对宋子敬的了解,他才不可能冒着搅乱萧暄精力的危险在那么关键的时刻告诉他自己以身涉险的事。
回了房关上了门。
房间里很安静,她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抬起右手,手指切在左手脉上。
“姐!”连城充满活力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姐你在吗?我饿死了!今天吃什么?”
谢怀宝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扬起一个平常的笑,转身开门出去。
离皇宫,永和殿,宇文弈斜靠在榻里,腿上盖着一张柔软轻薄的棉毯,榻上堆着高高几摞奏章,矮几上的一碗银耳羹早没了热气。他一本接一本地看着,朱砂笔细细批注,神情十分严肃认真。
虽然已是盛夏,可是永和殿里还是很凉爽,时时有清风自窗户徐徐刮进来。午后的皇宫特别安静,常喜年纪大了,坐在柱子边已经打起了瞌睡。
宇文弈轻轻下了榻,也没打搅他,自己往旁边隔间走了过去。
推开半拢着的门,一股熟悉的药香飘了出来。
屋子里中摆着一个精巧的炉子,上面正滚着一罐药。那个本来该看着火的人却不在旁边。
宇文弈很快在帘子后的矮榻上找到了她的身影。
谢怀宝侧卧着,脑袋枕着靠垫,眼睛紧闭。宇文弈走近,看到她眼下一圈阴影,不由眯了眯眼睛。
她比先前瘦了许多,下巴尖了,眼睛微陷,脸色也是不健康的白里带黄。
以前的她虽然也不结实,可是脸色始终是红润的。
宇文弈眉头锁着。
是太累了吗?
为了赈灾抵御鼠疫而操劳两个多月,一路北上旅途奔波,回来也还不得休息要治疗他的腿疾。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样操劳。
值班的管事太监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看到这一幕,还以为皇帝动了怒,急忙要上去叫醒谢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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