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小厮们上完茶要退下去时,孟良胤忽然叫住了问道:“给霍
大人上的是什么茶?”
“回老爷的话,是新的雨前龙井。”小厮肃立一旁,恭恭敬敬地道。
霍纲喝茶只喝龙井,这是整个长安城都知道的事情,虽然不知道是从
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这个说法是从哪里来的,但是,他在人前人
后,确实是只喝龙井这一种茶。
孟良胤听了,悠然地端起自己的茶盏,不轻不重地道:“撤下去,换
了。”
小厮还以为是自己耳虚,听岔了,等回过神来,才才愣愣地问道:“
换成何种?还请老爷示下。”
“府里还有什么好茶?”孟良胤状似闲散地拿杯盖刮了刮茶沫子,漫
不经心地向小厮问道。
小厮思索了半刻,垂手答道:“府里还有昨日新到的苏州的碧螺春。
”
孟良胤暂不答话,复又刮了刮杯盖,在将要啜饮的一刻却陡然将盖碗
放下,径直道:“下去告诉管家,到库里拿陈年的鄂伦山红茶来,兑了
柳蒿末子煮了,按着昔年的旧法泡制!人随入了关,却也不能忘了根本
!”
那小厮听得完全糊涂了,根本不明白孟良胤的话,可终究是个伶俐人
,将他的话一字不差地记下了,鞠了个躬告退下去。
红茶叶子碾碎了跟红柳蒿拌在一处,加青稞马奶一起煮,这是关外鄂
蒙人的特殊茶品,这些年段氏定都长安后,几乎已经没有人喝这种昔年
旧茶了。
孟良胤今朝却忽然要他喝这茶,霍纲心中繁繁复复,也只静静坐着,
也不作声。
小厮退下后,孟良胤方端起茶碗来,轻啜了一口,道:“杭州的龙井
,苏州的碧螺春,都是名茶,奢华娇贵,不是柳蒿,红叶这些苦寒之地
的植物可比。听说,江南有句古话,叫做‘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二
者可谓相近相似。我年少之时,遍下江南游历,也曾到过苏杭。正所谓
浮于表而象于形,一两日处下来,确是像极的。可是,若是假以时日,
终究还是本源有别的,倘若把杭州当了苏州,或把苏州当了杭州,都是
对不起苏杭风物了!”
小书房是孟良胤在府中的机密重地,他的一切重大的治国方略,军事
部署一般都要在这里思虑研究,所以,周围的环境是极安静极安静的。
只有东向窗子外头,三棵排列的高大的水杉树,投下颀长的影子来,浅
浅的墨色,铺在霍纲整张脸上。
孟良胤说话的时候,他始终微微低着头,静静听着。他自然听懂了孟
良胤的话,借着苏杭来暗喻慕容桑儿与袁泠霜,他拿了其中一个,当了
另一个,这样,确实是谁也对不起!想来流言蜚语已经盛极,传进了他
老人家耳里,也实在是看不过去,才专为这事费这番口舌周折。
书房里静默了一阵,忽然门上传来了敲门声。霍纲想大概是方才上茶
的小厮回来了。
孟良胤高声道了句:“进来。”
却不是那个青衣小厮,而是一个头发花白的长者推门而入,向孟良胤
与霍纲行礼完毕,便恭敬地把霍纲的茶奉上。
霍纲见这个仆人却不似一般下人,身穿锦绣,腰束玉带,气宇不凡,
想来不是仆婢之身。正要站起身来接过,孟良胤却率先出声,道:“这
是我家中的老人了,从拉沃建城,到定都长安,也算是立过几次军功的
人,那年班朱尼河,还是他背着先帝游过的河。”
霍纲一听,果然浑身一怔,不敢迟疑,忙站起身来接过。
那人却也不再回礼,只转身向孟良胤微微一躬身子,自顾退下去了。
倒看得霍纲有点摸不着头脑。
孟良胤示意他归座,又继续道:“他本是我的家仆,随我一起跟着先
帝南征北战。天和元年,论功时,先帝想给了他个正四品,可是他不愿
意受,说自己不是当官的料,还是愿意留在府里。”说到此处,孟良胤
不禁慨然一叹,道:“这么些年,都是他在替我当着家,约束骄横的家
仆,也难为他,从来不曾出过半分错!”
孟良胤不禁顿了一顿,复又端起手边茶碗,啜了两口,慢吞吞地叹一
声:“有宠而不骄,有功而不傲,有爵禄在前而犹能泰然处之,进退有
度,自开朝以来,如斯人,绝矣!……”
****************
起风了,水杉的影子,微微颤颤的晃着,晃得他眼前有些缭乱。他定
定地望着手中这盏茶,幽幽袅袅的暖气浮上来,缭绕在鼻端,将所有的
思绪,在这顷刻间,都拉回了当年。
黄沙,烈日。
当兵,鲜血。
饮水思源,人不忘本。不可忘,不能忘!
可他霍纲,确实从来没有过要取段氏而代之的念头!
“先帝创业艰难,霍纲从不敢忘却。先帝临终受命,更是日夜忐忑,
未尝有一日图安逸……”稳稳地端着那杯茶,看着水杉树影倒映其上,
一片冥灭间,霍纲沉痛地一字一顿道。
孟良胤幽幽地抬起眼来,细细地审视他,没有说话,良久,终是一叹
,道:“陛下年幼,皇太后正当盛年,你我虽受命先帝,可也要谨守为
臣的本分。当年先帝崩猝,四方不稳,才在不得已之下于禁宫之中设置
了内阁值房。如今四方安泰,局势也不似当年危急,从今以后,宫内的
宿值轮守就撤了吧!有什么急递,直接送到府上,若真危急,则连夜召
开内阁会议也不迟,总好过如今总要夜宿宫内,也有损伦理纲常,冷落
了家人!”
霍纲沉沉低头不语,只是死死盯着杯中树影,良久之后,终是一闭眼
,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告辞而去。临走,也终不肯给孟良胤一个
肯定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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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二年五月,太子太保兼内阁首辅孟良胤上疏幼帝,恳请恩准其告
老。
同日,内阁颁旨,言孟老乃国之基石,驳回辞表。
三月,孟良胤称病不朝,再次上表。
内阁二次驳回。
如是再三,孟良胤仍是继续请辞,同时长期称病,不再过问朝中之事。
权力的天平再次失衡,‘孟党’相干官员,被罢黜的罢黜,流放的流
放,‘霍党’势力独霸朝纲,如日中天。小皇帝如同傀儡,百姓皆只知
国有霍宰辅,却忘了还是一个步履蹒跚牙牙学语的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大家都非常心累;急于想看到结尾。所以今天我会放下一切;争取再更新一个章。谢谢大家。如题,而今才道当时错。
这一番谈话,是落幕,下一章,大家应该也能猜到
是春儿终于被霍纲与慕容桑儿的奸情给逼死了。。。
她死的,也确实挺冤枉的。。。唉。。。
好了,终于要写完了。结束了。
1
《当时错》阿黎 ˇ而今才道当时错(中上)ˇ
孟良胤彻底退出了政治舞台,作为一个历尽三代兴亡的政治家,于耄
耋之年,彻彻底底地闭门修身养性。
至此,霍纲终于从真正意义上成为了这王朝的无冕之王,大权独揽,
日复一日,渐渐地,变得越来越刚愎自用。
可是,与此同时,霍纲却并未把他最终的那一番话听进耳去。
九城之内,禁苑之中,内阁的值房里,那一盏风灯,犹自点亮后宫的
漫漫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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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天和五年算起,霍纲与春儿成婚已经有八九年光景。府中所有下人
看来,两人的感情虽算不得你侬我侬,可也是相敬如宾,是朱门大户里
头少有的了。进府多年的老人,都不曾听到过他们夫妻间有半句吵嚷的
,便是有时候夫人发脾气,也是老爷再三让着,从来不曾听到过老爷对
夫人有什么数落之词,更别说斥骂乃至动手。所以长安城里,老老少少
无不深知,宰辅霍大人是难得的好男人,治国有道,为官清廉,体察民
情,又疼爱夫人。
曾经也有霍纲的反对派大肆造谣,说他尊重自己夫人是因为自己是攀
附裙带关系才能被委以重任,毕竟,他是当朝第一郡马爷,先帝的妹婿
,名分在。
但是这种话虽然闹腾了一阵,却也没有什么人真的信,毕竟他是劳苦
功高,众望所归的。
何况如今先帝驾崩,他根本没有必要因为皇室压力而继续担着‘惧内
’的名头,大可以大肆豢养姬妾,以图欢乐。可是,事实证明,他并没
有这么做。
如此,谣言也就不攻自破,百姓也就更钦佩羡慕霍纲夫妻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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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儿自下嫁之日起,便倾心竭力,恪守妇道,清修己身,做好一切的
本分,认认真真地当起了贤妻良母。
她虽然与帝国权力中心的人物关系亲密,可是,终究只是个丫鬟出身
,自卑的心理,也不是没有。她很清楚,如果不是袁泠霜的极力撮合,
她也不能嫁给霍纲。凭着他的功勋和在皇权内部的卓越地位,完全可以
娶到出身尊贵,家境优越的女子为妻,便如当年,孟良胤就曾有意要将
自己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他。而其他的亲王贵族,更是争相与之结亲。
所以,在内心深处,春儿总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因此,从她嫁给他
开始,便用心地学习一切事务,读书,练字,仪容,谈吐,她要求自己
必须具备所有贵族女眷该有的修养,也努力地与贵戚家的夫人们常常来
往,增进彼此之间的情谊,希望借此能在后方对他有所帮助。可是,霍
纲却并不鼓励她做这些,他总想着她自己开心顺心就好,别的事情一概
不用管。因为在他的理解中,让她活得畅快安逸,才算对得起袁泠霜的
托付,才算是‘照顾好她了’。
春儿平时闹完脾气,她总是会用不同的方式来弥补认错,纵使嘴上从
来不说,可是愧疚之情,溢于言表。霍纲也从来不怪她,无论她做什么
,都没有怀过半分怨念,甚至于夫妻这么多年,她连个孩子都没能替他
生,连府里的下人们都暗地里在嚼舌根子,唯独他,从不曾说过一句。
这些年,前前后后不知请了多少名医,吃了多少古方偏方,内医院的
太医每旬都来,可是所有人都说他们两个都没有毛病,身体都很正常健
康,至于怎么就没有孩子,实实让人不解。
最初大夫问到她□问题的时候,她还会害羞得手足无措,到现在几
乎都能主动求教怎样能便于受孕,可是,偏偏好像是老天故意刁难一般
,肚子就是一点音讯都没有!
时间一年年过去,她也越来越心急。有好几次,她都发自肺腑地劝他
再纳一方姬妾,如果他觉得别扭,可以不必从外面去物色,在自己家中
这些丫头里,挑个模样品性好的,收房就是了。可是他总是那一句话: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不必过于在意,宽心些,顺其
自然就好。”
按照常理,这样的夫君,实实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她从一个卑贱的
丫头,到今日的郡主之尊,又是当朝一品,位极人臣的宰辅之妻,况他
待她如此恩重,做女人的,能到她这份上,还有什么可不满的?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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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先帝驾崩之日起,内阁匆忙中拟定入宫值守制度,由阁臣每人轮流
住在朝乾宫外角门下的值房,以防边关或各州有重大事情时八百里急递
送来却没人处理,耽误了时间捅出大乱子。这个制度被称作‘守阁’。
正常情况下,只留一人‘守阁’,每半旬(即五天)轮一次。因为凡
事有资格守阁的大臣,都是朝廷股肱之臣,有一定的决策权力,只要不
是用兵,大额税赋等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一个人就可以做主,所以
,这个制度一直从元和元年起保留到现在。
霍纲第一次进宫‘守阁’的时候,春儿前前后后派了不少家人递东西
进去,一会是衣服,一会是吃食,甚至连他平时用的枕头被褥都送进来
,以至于当时内阁的几位同僚常常开玩笑说:“郡主怕是把郡马爷当成
要去戍边的,连寒衣都预备下来,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啊!”
霍纲自然也不予置评,由他们说去。回头只得交代奴仆们不必再送东
西来了,宫里专门给守阁的阁臣配备了一应所需。
可是,虽然曾经闹过了这个笑话,春儿却依旧如临大敌,每回轮到霍
纲要进宫了,她都提前早早地一样一样给他预备。
第一次听到那些谣言,正是在她给他叠衣物的时候。
朝廷上的消息,最灵通的便是这些达官贵人们的夫人,宫里头这一亩
三分地里,连哪位娘娘养的一只鹦鹉说了句什么话,她们都知道得清清
楚楚,太后宫里的事情,千万双眼睛都在那里死死盯着,又怎瞒得过去
?
凭着一个女人的敏感直觉,她又岂会觉察不出来。可是,她却什么都
不说,依然故我,为他收拾行囊,亲自送他到家门口,微笑着看着他上
轿,目送他的坐轿离开。
分别时,她看着他恍然欲言又止的表情,心中鼓噪难安,她多么希望
,他可以对她说,跟她解释,哪怕,他说,他实在是情不自禁,她都能
体谅,可是,终究,他还是没有说出口,依旧是那句‘好好照顾自己’
,拂袖,离开。
****************
一个女人的忍耐力可以有多久?
一天?一个月?还是一年?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清和宫里的芙蓉帐,已经暖了整整三年。
这一次孟良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