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见遂微笑道:“是呀!我还答应喀丽丝,要在下初雪的那个黄昏,披着七色云霞,高声唱喏着《花儿》,给她带去中原最好的丝绸。可是,我做不到了。师父,你一定要把我的尸首带回天山!让苍鹰携带着我,在纳木错湖上空盘旋飞翔,默默地看着我的喀丽丝……”声音越来越是低微,终至销匿。
卢海通看着他脸上那开心的笑容,紧紧搂他入怀,大声哭嚷道:“见遂、见愁,我们师徒三人,千里迢迢来到中原,到底图个甚么哪?见遂、见愁,你们不要睡,不要睡啊!帝师说了,只要将白莲教剿灭,便封我们作大官。那时,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权力、金钱、美女应有尽有。哈哈,享之不尽,应有尽有……”拍手大笑,又跳又唱,竟是疯了。
亦怜真听得毛骨悚然,百忙中喝问道:“卢兄,你怎么了?”卢海通哈哈大笑,拍手踏歌而去:“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吃了还要拿一包……”唱的虽是天真烂漫的儿歌,歌声却凄凉无比,阴气直彻众人心肺。文嫣然觉得寒冷难耐,双手紧抱瑶琴于胸前,在城隍爷塑像下不由蜷缩成了一团,耳听得殿外喝骂声不断,隐隐有晨光从门缝里渗透了进来。突然间,打斗声倏地停下,大铁门吱吱呀呀的开了。
文嫣然抬头一看,只见杨慕非满身血污地倚在大铁门上,双目迷茫无神,面颊潮红,退思剑斜指地面,津津地淌着鲜血,在他身后,横七竖八的躺着十来具死尸,刀叉剑盾散了一地。杨慕非忽然仰天一声大喊:“琳儿!”退思剑“当啷”落地,身子顺着门框缓缓地滑跌下去。文嫣然惊呼道:“杨大哥!”纵身一跃丈余,扑到杨慕非身前。
文嫣然弯下腰来,仔细察看杨慕非的伤势,只见他全身上下多处受了剑伤,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极为急促。忽听得身后脚步声轻响,她头也不回地道:“令狐樵,这下你可称心如意了?”令狐樵狞笑道:“不,这场好戏才刚刚启幕。”文嫣然冷冷地道:“我可不想再演下去了。”令狐樵怒道:“你说甚么?”文嫣然爱怜地看着怀里的杨慕非,轻声叹道:“我不忍心再欺骗他了。”
令狐樵五指若钩,使力抓向文嫣然肩头,厉声叱道:“你敢背叛我?”文嫣然拦腰抱起杨慕非,双足着力一蹬,向前窜出丈余,摆脱了令狐樵那记大力鹰抓。令狐樵怒不可遏,斜斜掠出一掌,将大殿上的城隍爷神像击得粉碎,冷冷地道:“胆敢背叛我令狐樵的人,如同此神像般,均不得好死!”
杨慕非昏睡中只觉一双温柔的眼睛爱怜地看着自己,又隐隐约约听见轻微的叹息声,就如同自己平常生病时,娘亲小龙女在榻旁守侯般那样,不禁高声疾呼道:“娘,不要离开非儿!”那人抬手为他拭去脸上的汗珠,柔声道:“乖孩子,睡罢!娘亲不会走。”杨慕非渐觉安心,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亮光耀眼,缓缓睁开眼来,只见自己已睡在了床上。他掀掉身上被褥,却待翻身下床,陡然间发现,自己已被人换了贴身衣物,不由大吃了一惊,耳听窗边一人柔声问道:“杨大哥,你觉得好点了么?”
杨慕非点了点头,忸忸怩怩地问道:“柳娘,我的衣服……”一句话还未说完,两颊已燥红得有若挂着一面大红缎子。文嫣然脸上亦是绯霞云集,嗫嚅着道:“你的贴身衣物……我已替你……换下洗了。”杨慕非低头说道:“柳娘,我不知该如何谢过你。”文嫣然粉颈低垂,声若细蚊,幽幽地道:“你我之间,还用得着道谢么?”
第十二回:无由醉(3)
杨慕非全身一震,倏地想起昨日之约,心急如焚,挣扎着要跳下床来,甫一使力,胸口竟然隐隐作痛,不禁“啊唷”叫了一声。文嫣然疾步上前,扶他重新躺下,柔声道:“杨大哥,你的伤势尚未痊愈,切不可随意走动!”杨慕非摇头道:“不,我要去找琳儿。我在楚大叔面前许下诺言,要在拂晓前赶回鱼肆,否则琳儿将有性命之忧。”文嫣然劝道:“可眼下已近午时,你纵然就是去了,也无济于事啊。”杨慕非急道:“我若是不去,这辈子也不会心安。柳娘,你扶我下床!”文嫣然紧咬贝齿,慨然说道:“好!杨大哥,无论是生是死,柳娘都陪你去走一趟!”
文嫣然搀扶杨慕非坐上马车,取路投穷汉市而去,沿途街道甚是崎岖难行,铃儿一路叮当脆响。行了约一炷香的工夫,楚记鱼肆跃入二人眼帘。那店伴抬头见杨慕非快步抢进店来,吓了一大跳,却待躲闪,早被杨慕非叫住:“小哥,你等等!”那店伴苦笑道:“杨公子,你老有何吩咐?”杨慕非道:“我要见楚大叔。”那店伴低声道:“楚堂主领着教内兄弟到柴市劫法场去了。”杨慕非急道:“琳儿姑娘哪?”那店伴道:“琳儿姑娘不在这里。”杨慕非脑袋里“嗡”的一下,几欲昏厥过去,颤声道:“你们把她杀了?”
那店伴眼中满是惧意,向后疾退两步,摆手道:“杨公子,你别着急!今日凌晨时分,楚堂主见你迟迟不归,勃然大怒,却待挥手扇琳儿姑娘耳光。突然间,一条长绳从窗外甩进,捷若流星,啪的一声,扫中楚堂主右臂。楚堂主大骇,向墙边就地滚出,伸手去抓铁桨,却拿不动,原来他右臂腕骨已然被长绳扫断两根。那条长绳绳头随即回转,将琳儿姑娘拦腰卷起,荡出窗外。我们转过身来,只见一个青袍老者将琳儿姑娘紧紧搂在怀里。他长发乱撒,胡须茂然如戟,好似已七八年也未曾刮过一般。琳儿姑娘与他大声争吵了几句,忽然反手扇了他一记耳光,扭头便跑。那青袍老者轻声长叹,纵身追了上去,几个起落,便走得无影无踪。”
杨慕非急道:“楚大叔可查知到这青袍老者的底细?”那店伴摇头道:“楚堂主只认得他使的是白云宗的独门绝技流云飞袖,其他的一无所知。”杨慕非听罢,怏怏不乐。文嫣然柔声劝道:“那人既肯出手相救,显然对琳儿姑娘没有丝毫恶意。杨大哥,你就宽心罢!”杨慕非脸色煞白,失魂落魄地向鱼肆外走去,缓缓地道:“也只好这么想了。”文嫣然疾步上前,紧紧依偎在杨慕非身侧,将头枕在他瘦削的肩上,云丝如瀑布般飘洒满怀,梦呓一般痴语道:“杨大哥,纵使没有了琳儿姑娘,不是还有柳娘相伴你左右么?”
杨慕非轻轻推开她,怅然道:“柳娘,你不懂!若是琳儿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文嫣然仰着俏脸,幽幽地问道:“杨大哥,琳儿姑娘在你心目中就真的如此重要么?”杨慕非低声吟道:“山无棱,江河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文嫣然怅然若失,轻轻吁了口气,道:“杨大哥,我们不说这些扫兴的事儿了。前面有家酒楼,我们进去吃点东西罢!”杨慕非点了点头,道:“好啊!”
刚走上楼梯,杨慕非不禁一怔,只见四个全真教道士正围在一张桌旁吃饭。杨慕非携着文嫣然的手,快步走了过去,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坐下。只听得一个枯瘦道人动问道:“蓝师弟,谢沧客那魔头抓走琳儿,却约我们在此相见,不知是何居心?”杨慕非心中又喜又忧,忖道:“琳儿总算是有了下落。这蓝姓道人,想必就是全真第一剑凌虚子蓝道元了。”
那长须道人蓝道元轻声叹道:“还不是为了琳丫头的身世之谜。”一个矮小道人奇道:“蓝师兄,琳丫头的身世怎么会跟这魔头扯到一块儿去哪?”另一个身形魁梧的道人插嘴道:“李师弟,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听尹师姐说,琳丫头是她在终南山后山拾到的。据此推算,琳丫头是那魔头的女儿,也不无可能!”蓝道元正欲开口说话,楼梯吱呀作响,走上两个人来。当先一人,长发乱撒,胡须茂然如戟,正是白云宗教主谢沧客。他右手紧扣南宫琳脉门,缓缓走来,在蓝道元对面坐下。
杨慕非大声叫道:“琳儿!”谢沧客白眼一翻,冷冷地道:“这位公子既然认识小女,何不过来喝杯薄酒?”杨慕非剑眉一扬,便待起身前去,文嫣然忽地扯住他的衣角,柔声道:“杨大哥,不要去惹那怪人!柳娘好怕。”杨慕非低头见了她那怯怯的眼神,心下甚是怜惜,纵有万种豪情也顷刻化为乌有,抱拳说道:“谢教主,在下就坐在此处聆听你的教诲。”
谢沧客嘿嘿冷笑,回过头去,冷哼道:“蓝道长,你找来的好帮手!”蓝道元不卑不亢地道:“那位贵公子,贫道并不认识,自然也不是贫道请来的帮手。至于这三位,他们都是贫道的师兄师弟。”一指枯瘦道人,道:“这位是开玄子孙德彧。”一指魁梧道人,道:“这位是重玄子完颜德明。”一指矮小道人,道:“这位是天乐子李道谦。”谢沧客鼻子里哼出一口冷气,道:“久仰大名!”心里却颇不以为然。完颜德明性如烈火,按捺不住满腔的怒气,忍不住拍桌站起,怒喝道:“你说甚么?”
蓝道元脸色一沉,叱道:“完颜师弟,不要胡闹!”完颜德明急道:“蓝师兄,这老匹夫……”蓝道元沉声道:“坐下!”完颜德明怏怏地坐了下来,背转了脸,看着别处。蓝道元缓缓地道:“谢教主,请吃武大郎烧饼!”谢沧客见盘中那张薄饼,脆黄酥嫩,香气四溢,不禁垂涎三尺,哈哈大笑道:“那老夫就不客气了!”举筷欲夹,眼前忽然剑光长泻,有若匹练横空,慌忙向后一个急仰,弄得万分狼狈。
谢沧客怒不可遏,愤然道:“蓝道长,你这是甚么意思?”蓝道元不慌不忙地夹起一片酥饼,微笑道:“僧多粥少,不得不如此。还请谢教主见谅!”谢沧客低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只见盘中那张薄若绢纸的烧饼,已被蓝道元一剑片成五份。这正是全真剑法的最高境界“一剑化四气”!自王重阳创教至今,全真教中仅王重阳、全真七子达到了这般境界。谢沧客见他耍出这么一招精妙的剑法,心中不得不服,忖道:“凌虚子号称全真第一剑,果然名不虚传!”
第十二回:无由醉(4)
谢沧客桀骜之气大为收敛,恭谨地道:“蓝道长,老夫有话直说,也不拐弯抹角了。琳儿是不是我的亲生女儿?”蓝道元摇了摇头,笑而不答。谢沧客失落地道:“琳儿难道真是鹿一鸣的女儿?”蓝道元轻呷了一口热茶,仍是笑而不答。谢沧客怒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琳儿她爹究竟是谁?”蓝道元缓缓地道:“琳儿她爹是谁,只怕尹师妹也搞不清楚。贫道只明白一件事,琳丫头并不是尹师妹的骨肉!”谢沧客怒喝道:“你胡说!老夫曾亲眼看见剑秋产下此女。”
蓝道元道:“不错!尹师妹的确在终南山上产下了一个女婴。在生下那苦命的孩子不久,鹿一鸣又来独闯重阳宫。尹师妹恼恨这孩子是鹿一鸣留下的孽种,一怒之下,便用被褥将她活生生闷死……”众人听到此处,全身都不由一颤,只觉寒气彻脾,手脚竟是冰冷。谢沧客怒道:“我不信!如你所说,那琳儿又是从哪里来的?”南宫琳亦急急地问道:“蓝师伯,我爹娘到底是谁?”
蓝道元叹了一口气,徐徐说道:“祁师叔闻知尹师妹狠心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大发雷霆,要将她赶下山去。尹师妹在重阳宫外跪了三天三夜,终因产后身子虚弱,昏厥了过去。贫道和苗师兄见状不忍,一齐下跪,为尹师妹求情。祁师叔跌足长叹:‘冤孽,冤孽,真是冤孽!’打开殿门,让众弟子将尹师妹送回了碧虚轩。翌日,尹师妹进殿拜谢祁师叔。祁师叔改赠尹师妹法号为‘碧虚’,并勒令她在活死人墓里修身养性。十日后的一个夜晚,……”蓝道元蓦地里住口不说,揭起茶碗盖子,呷了一小口热茶,两目微闭,慢慢回想昔年之事。众人满心盼他快点说下去,直等得心焦如焚。
蓝道元清了清嗓子,道:“十日后的那个夜晚,我奉师命给尹师妹送去茶点,见她正在练气调息,便在一旁守护,忽听得墓外有人低声说话。是时,月明中天,万籁无声,四下里一片静寂,是以听得甚是清楚。一个粗犷的嗓音问道:‘师父,这个女婴如何处置哪?’另一个苍劲的嗓音随即呵斥道:‘反手扭断这小孽种的脖子,将她随手丢进这活死人墓里,不就一了百了了!衣明枫,说你笨……’”杨慕非吃了一惊,不禁脱口而出:“衣明枫?摩尼教现任教主天涯孤客衣明枫?”谢沧客楞了他一眼,冷冷地道:“臭小子,不要胡乱开口说话。蓝道长,你接着讲!”
蓝道元微微一笑,道:“衣明枫不忍心将怀里这可爱的女婴弄死,正迟疑不决。那老者忽道:‘有人追来了。你快点把这小孽种弄死!’衣明枫狠下心肠,将那女婴扔下了活死人墓。贫道纵身接住,见那女婴仍自酣睡未醒,全身上下也并无一处伤痕。原来,衣明枫到底于心不忍,没有痛下杀手。只听得墓顶上一人冷笑道:‘我道是谁穷疯了,深更半夜来这里盗古墓,原来却是摩尼教教主斗转星移马腾空。’马腾空嘿嘿笑道:‘鹿一鸣,你采花采到终南山来了,也大有创意啊。不知哪位道长合你的口味?’”其实,马腾空当时说的是,“不知哪个臭道士合你的口味?”,蓝道元此刻娓娓道来,嫌其不雅,便略改了几个字眼。
蓝道元续道:“鹿一鸣呸了一口,道:‘鹿某潜上终南山,是来找老情人的,可不曾想到会遇上你这老怪物。’马腾空冷笑道:‘老夫可没空陪你闲扯。后会有期!’师徒二人匆匆奔下山去。鹿一鸣呆了半晌,转身向重阳宫大殿奔去,刚掠出几步,忽地一掌迎面劈来,势若雷霆。他见此掌来劲狠猛,惊慌间一个“倒踩七星”,反身跃出数步,避开了这重重的一击,绕是如此,却已吓出了一身冷汗。耳听一人厉声喝道:‘恶贼,把女儿还给我!’鹿一鸣怒道:‘鹿某何时抢了你女儿了?你这人怎么胡说八道!’两人话不投机,大打出手……”
正说到此处,楼梯声响,四个人嘻嘻哈哈的走上楼来。完颜德明一见四人,怒从心起,猛地一拍桌面,大声喝道:“追魂四使!”哀使愁眉不展,长吁了一口气,叹道:“冤鬼缠身,冤鬼缠身哪!”杨慕非起身相迎,微笑道:“四位前辈,请这边坐!”喜使咯咯笑道:“杨少爷,姑姑就不妨碍你们小两口谈情说爱了!”文嫣然性子甚是腼腆,给她这么一说,登时羞得颜若玫瑰,心中却甜如蜜糖。杨慕非脸上微微一红,瞥眼去看南宫琳,只见她拿着一双筷子在桌上划来划去,正呆呆出神,似乎并未听见两人的对话,这才宽下心来。四使在不远处大剌剌地坐下,点了酒菜,吆五喝六的行起酒令来。
谢沧客冷冷地道:“别管这四个孤魂野鬼!蓝道长,你继续说下去。”蓝道元点了点头,续道:“十余招后,鹿一鸣便被那人击败,重重地飞跌出去。”怒使插嘴道:“这龟儿子硬是太没得出息哪!”谢沧客狠狠地盯着他一眼,愠道:“闭上你的鸟嘴!”怒使嘟哝道:“就算喊我把嘴巴闭到,那龟儿子还是没得出息啥。”谢沧客冷冷地道:“怒使,你再说一个字试试!”哀使哼道:“谢爬壳,你硬是以为我们追魂四使会怕过你啥?”谢沧客白眉一扬,便待发作。杨慕非起身抱拳道:“各位前辈,请看在杨某薄面上,权且罢斗,听蓝道长将故事说完。”谢沧客冷哼一声,复又坐下。
蓝道元徐徐说道:“当是时,鹿一鸣抚着胸口爬将起来,恨恨地道:‘你若是英雄好汉,便划下道来。鹿某不出十年,必来寻你报仇。’那人怅然若失,摇头叹道:‘你不是偷走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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