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慕非第二日醒来,身边哪里还有蛇节夫人的踪影。他轻声叹气道:“原来是做了一场春梦。”起身整理被褥,见上面竟有一抹暗红的血迹。他摇头苦笑道:“昨夜睡觉时,怎么不小心把伤口挂破了?”穿好衣衫,便到大厅用饭。段谷雨却直睡到了巳时三刻,才神色慵懒地起床吃饭。杨慕非见她容颜憔悴,问道:“你昨晚没睡好么?”段谷雨脸上微微一红,颜若玫瑰,低头摆弄衣角不语。杨慕非自与她相识以来,从未见过她如此忸怩,心下大是不解,却又不便细问。隔了半晌,段谷雨道:“你已为蛇节姐姐守满了头七,我们今日便动身去凤凰镇罢。”杨慕非道:“我正有此意。”
两人赶到凤凰镇,却只见到了宋隆济和庄琦君,一问之下,才得知厉捷禾因教主池胜功紧急召唤,已于两日前便连夜赶去摩天岭了。庄琦君一听说两人要去江南,便吵着要跟他们同去。杨慕非见她兴高采烈,也不忍拂逆她的意,便点头答允了。庄琦君欢呼雀跃,拍手笑道:“多谢杨大哥、段姐姐。”杨慕非摇头笑道:“这疯丫头。”三人辞别宋隆济,纵马向北徐徐而行,过了大渡河后,在黎州转而投南。一路上,三人有说有笑,沿途风景又旖旎如画,因此心情颇为欢愉。
第三十回:向江南 间关万里
这日中午时分到了雅州,三人打过尖后,上马又行,过了名山、新店、百丈,到大塘镇时天色已黑,星月无光,四下里一片朦朦胧胧。杨慕非道:“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们再赶一程,到卧龙镇去住宿。”段谷雨道:“也只好如此了。”正说话间,突然眼前人影晃动,七个道人从路旁树丛中窜出,手持兵刃,拦住去路。杨慕非一勒马缰,拱手道:“不知诸位有何见教?”为首一个黄冠道人冷冷地道:“此路今晚不通行,请三位绕道走罢。”杨慕非道:“据在下所知,仅此一条道通往卧龙镇。”那黄冠道人不耐烦地道:“那三位就请打道回大塘,明日再去卧龙镇罢。”段谷雨冷笑道:“若我们此时偏要从这里过哪?”
那黄冠道人嘿嘿笑道:“贫道手中的拂尘可没长眼睛,若不小心挂破了姑娘你那如花似玉的脸蛋,以后找不到婆家……”段谷雨怒叱道:“找死!”马鞭疾向他手中拂尘卷去。那黄冠道人心下一惊,斜身避过,反手一拂尘挥出,缠住了段谷雨的马鞭,微一用力,段谷雨右手虎口剧震,马鞭几乎脱手飞出。她左手微扬,嗤的一指,点向那黄冠道人手腕“会宗穴”,使的正是大理段氏的一阳指。那黄冠道人听她一指点出,势挟嗤嗤破空之声,急忙松手跃开,惊呼道:“姑娘可是姓段?”段谷雨笑吟吟地道:“不错。”马鞭在空中一挥,劈啪一声,拂尘登时四散而下。那黄冠道人脸如土色,一声唿哨,七人退入道旁树丛。
杨慕非沉吟道:“也不知这些道人是甚么来头,为何不准我们从此路通过?”庄琦君道:“杨大哥,别管他们了。走罢。”三人纵马又行,不出十余里,又有一拨人拦住去路。为首一个枯瘦老者双手一拱,道:“三位请沿原路回去罢。”庄琦君奇道:“老丈,你为甚么不准我们过路哪?”那枯瘦老者道:“前面甚是凶险,老夫为三位的安危着想,奉劝你们还是赶紧打道回大塘。”段谷雨道:“老丈,你可知我们刚打发走了几个拦路的道士?”那枯瘦老者哼了一声,道:“青城派的铁冠道人学艺不精,自然不是三位的对手。若三位过得了老夫这一关,老夫便放你们过去。”杨慕非滚鞍下马,道:“不敢请教老丈尊姓大名?”那枯瘦老者道:“好说,好说。老夫姓云名别鹤,江湖上人送绰号神拳无敌。”
杨慕非抱拳道:“原来是碧峰峡神拳门的云老爷子,幸会,幸会。”云别鹤白眼一翻,道:“我瞧阁下的身手也不错,便请赐教几招。”杨慕非微笑道:“云老爷子,请!”云别鹤喝道:“你小心了。”跨上一步,挥拳往杨慕非小腹打去。杨慕非不闪不避,云别鹤那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他小腹上。庄琦君惊呼道:“杨大哥……”杨慕非微微一笑,道:“我没事。”云别鹤只觉自己那一掌如中棉花,软软的丝毫不着力,不禁吃了一惊,抬眼见杨慕非言笑晏晏,神色自若,心下更是大骇。他连吸了几口真气,双拳猛地捣向杨慕非胸口,突觉对方胸口传来一股极强的粘力,自己的拳面竟缩不回来,一张老脸不由涨得通红。杨慕非左手往外轻轻一引,他登时立足不稳,腾腾倒退数步,方不至于摔倒。杨慕非拱手道:“承让!”云别鹤手捋长须,道:“阁下功力如此高深,定不是泛泛之辈,敢问……”突然瞧见他斑白的鬓发,惊呼道:“原来是你,怪不得,怪不得。”一连说了两个“怪不得”,转身扑入道旁林子里。杨慕非翻身上马,道:“我们也走罢。”
三人沿着驿道向前驰出七八里,忽听得前面马蹄声得得,五乘马疾驰而来。段谷雨笑道:“拦道的又来了。”那五乘马奔到近前,一字儿排开,拦在当道。庄琦君一挥紫竹棒,道:“杨大哥、段姐姐,你们各打发了一拨人,这几个拦道小贼就交给我罢。”段谷雨道:“琦君妹妹,且慢。”纵马上前,拱手道:“大伙儿都到齐了么?”杨慕非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心想:“论到随机应变,我大不如谷雨。”
那五个大汉面面相觑,脸上都大有不解之色。其中一个精悍瘦削的汉子道:“除了地狱门,川中各派高手都到齐了。你们是……”段谷雨道:“我们是碧峰峡神拳门云老爷子请来助拳的。”那精悍瘦削的汉子道:“原来是云老爷子请来的贵客。蒙顶五义若有怠慢之处,请勿见怪。”说着,一挥手,让兄弟们让开道来。段谷雨抱拳道:“有僭。”纵马越过五人,向前直奔出去,杨慕非二人紧随其后。奔出了十余里,蒙顶五义已遥不可见,三人始才放声大笑。
又行了半个时辰,遥遥望见大路边,一个渔翁盘膝坐在树下。那渔翁身披蓑衣,竹笠低压,瞧不清面目,手里持着一根长约丈半的钓竿,一动也不动。庄琦君哑然失笑,道:“杨大哥,你瞧那位老爷子好生古怪,怎么跑到岸上来钓鱼了?”杨慕非低声道:“这人行止诡异离奇,说不定是位前辈高人。我们从旁边悄悄过去,切莫惊扰了他。”忽听得那渔翁哈哈笑道:“小姑娘,谁说岸上就不能钓鱼?”
庄琦君一撅嘴,道:“岸上又没有鱼,你怎么钓啊?”那渔翁道:“你可知,钓在渔而不在鱼。”杨慕非见那渔翁离他们尚有十余丈远,所说的话,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传入自己耳中,便似就在跟前说的一般,心下不禁暗暗称奇。
庄琦君格格一笑,道:“老爷爷,我不懂你说的话。有一天,梅长老让我陪他去钓鱼。我守了两三个时辰,却一条也没钓到,一气之下便把钓竿扔到河里去了。”那渔翁叹气道:“这世间人无时不在钓鱼,无处不在钓鱼,只可惜他们往往为了一条小鱼,就使尽各种伎俩,争得你死我活,倒忘了钓鱼的本旨所在。其实,钓鱼重在享受过程,而不在于能否钓到鱼。”
这句话虽只寥寥数十字,但对杨、段二人却有如当头棒喝。杨慕非心想:“学武本旨在于锄强扶弱,保家卫国,可大半武林人士学武,或为了恩怨仇杀,或为了争名夺利,常常因个人仇怨、私利而大动干戈。若他们能舍小利而取大义,汉人的江山也不至于落入鞑子的手中。”段谷雨心想:“我使尽了一切手段,想从蛇节夫人手里把杨大哥夺走,表面上看似胜利了,可内心深处却痛楚不堪。爱情本是一枚甜美的果实,为何到了我的手中却如此苦涩?”
庄琦君仰着俏脸,道:“老爷爷,你的话太深奥了,我虽不太明白,但我知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以后再也不发脾气扔钓竿了。”那渔翁哈哈笑道:“钓竿事小,人生事大。钓竿扔了,可以拾回来,人生一旦走错了,却难以回头。”杨慕非只觉他话语中字字饱含禅机,不禁由衷折服,滚鞍下马,躬身行了一礼,道:“聆听前辈教诲,晚生感悟颇多。”那渔翁道:“居士既已洞悉此中真味,便请回头罢。”杨慕非道:“在下兄妹三人有急事赶往江南,须从此处经过。”那渔翁叹气道:“老衲苦口劝了居士半天,奈何居士心中魔孽已生,终是不明白。唉,老衲只得以禅门武功点化居士了。”说着,掀掉竹笠,站起身来,竟是一个长眉老僧。
第三十回:向江南 间关万里(2)
杨慕非一惊,道:“不敢请教大师法号?”那长眉老僧合什道:“老衲法号弥渡。”杨慕非道:“原来是少林心禅堂首座弥渡禅师,久仰,久仰。”弥渡喧了一声佛号,道:“老衲不想出手伤人。居士最好能迷途知返,休去助纣为虐了。”杨慕非道:“大师误会了。在下三人只是路经此地,怎谈得上助纣为虐?”弥渡长眉一扬,叹气道:“居士既执迷不悟,老衲便为你指点迷津。”疾纵上前,左手轻飘飘扬起,右手托拿杨慕非下巴,正是少林罗汉拳中的一招“苦海回头”。他使此招的本意,自是要杨慕非回头了。
杨慕非见他这一招似缓实快,虎虎生风,急忙侧身避过。弥渡向前跨上一步,左手悄立胸前,右手捏成拳诀,斜敲杨慕非脑门,却是罗汉拳中的一招“慧可立雪”,拳招仍是点化杨慕非之意。杨慕非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脚踏六十四卦方位,斜身相避。弥渡连拍十余掌,都被他轻飘飘避过,连他的衣角也未碰到,心中大感焦躁,突然猛地一声大喝:“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八个字有如惊天霹雳,直震得杨慕非耳膜隐隐作疼。原来,弥渡竟是用上了佛门禅功狮吼功。弥渡师从少林寺原达摩堂首座天净禅师,经过数十年潜心苦练,终于学会了五门少林绝技,一跃成为少林寺数一数二的高僧。他这一声大喝,含有数十年的内功修为,威力何其惊人。段谷雨二人功力尚浅,离弥渡虽有一箭之地,但也被震得气血潮涌,花容失色。庄琦君在马上晃了几晃,差点栽下马来。
杨慕非大怒,心道:“你这老和尚满口慈悲,心肠却如此歹毒。”弥渡那声大喝未绝,拳招倏地一变,两只宽大的衣袖,鼓若风车,直捣上前,竟是使出了少林七十二绝技中的“袖里乾坤”。杨慕非大声叫道:“谷雨,琦君妹子,你们快撕下片衣襟,把耳朵塞住。”庄琦君二人不知他是何用意,但想起弥渡狮吼功的威力,心下害怕,便依言撕下衣襟,塞入耳中。
蓦地里,弥渡又是一声大喝:“居士何必执迷不悟?”吼声未已,杨慕非突然张口长啸,啸声尖细,便似一枝利箭穿过雷层,直有裂石破竹之势。弥渡身子晃了几晃,脸上滚下黄豆大的汗珠。他深吸了一口气,双掌猛地向前推出。杨慕非待他掌力推到,反手拍出一掌。砰的一声巨响,三股掌劲相撞,弥渡的袍袖被掌风震碎,便似有数十只蝴蝶上下飞舞。他踉踉跄跄倒退数步,脸色煞白有如金纸。杨慕非拱手道:“承让。”转身便走。猛听得庄琦君一声惊呼:“小心!”杨慕非不及回头,身子向右急窜而出,但左肋下还是中了一指,痛彻入骨。他转过身来,只见弥渡左手抚着前胸,右手食、拇二指半扣,竟是使出了少林七十二绝技中的“无相劫指”。
杨慕非怒不可遏,道:“想不到堂堂少林寺心禅堂首座,也学鼠辈背后偷袭,传到江湖上去,也不怕少林寺百年清誉毁于一旦。”弥渡脸上阴晴不定,跌地坐倒,徐徐道:“老衲若能点化居士重返正途,为武林化解一场劫难,区区百年清誉又何足道哉?可惜,老衲法力不够,不能降伏居士,只好奢望能以一死,来点化居士。”说着,他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寂然无声。杨慕非叫道:“弥渡大师,弥渡大师。”但见弥渡垂眉闭目,静坐如松,竟已圆寂了。杨慕非黯然道:“大师,你这又是何苦哪?”
猛听得西首林子里有人大声疾呼道:“恶贼住手!”杨慕非退后了三四步,凝神看时,只见来人却是三个灰衣僧人。那三个灰衣僧人扑到弥渡身前,大声叫道:“师叔祖,师叔祖。”见弥渡垂首不语,方知已是死了。其中一个黄脸僧人戟指骂道:“恶贼,你杀了我们的师叔祖,我们本待杀了你为师叔祖报仇,可凭我们现在的身手打不过你。恶贼,你有胆就留下名号来!我慧风与慧空、慧心两位师弟,二十年后定来寻你报仇。”杨慕非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雪雕杨慕非是也。”慧风惊呼道:“你是杨慕非?哼,恶贼,你还敢骗我?”段谷雨笑吟吟地道:“教主,你就别骗他们了。”转过头对他们说道:“这位便是我们摩尼教教主池胜功。”慧风点头道:“原来是摩尼教的魔头。师弟,我们走。”抱起弥渡的法体,三人头也不回地离去,渐渐隐没在夜色里。杨慕非眼望他们的背影,叹气道:“这个梁子结大了。”段谷雨笑道:“他们就是回去再练五十年,也不是杨大哥你的对手。走罢。”
三人纵马又行,一路上再也没有遇到任何拦阻。奔出数十余里,忽听得一大片杨树林后隐隐传出喧哗声。转过林子,眼前闪现出了一个极大的圆坪,圆坪里或坐或站,挤满了数百余人。段谷雨低声道:“这些人与拦道的那几拨人定是一伙的,我们去瞧瞧他们到底在捣甚么鬼。”杨慕非点了点头,道:“你们小心点。”三人将坐骑拴在杨树上,快步走了过去。但见圆坪正中搭了座木台,木台下放着一圈竹椅,稀稀拉拉坐了四五个人。
段谷雨低声道:“峨嵋派、青城派的高手都来了。”忽听得群豪齐声鼓掌,抬眼望去,只见一个人飞身跃上木台。这人身材高大,约五十来岁年纪,右颊上生着颗黑痣,相貌甚是威猛。他朗声说道:“承蒙各位朋友看得起我奔雷手黄三太,不辞劳苦,前来参加巴蜀英雄会。黄三太深感荣宠,在此一并谢过了。”说着,团团作了一揖。群豪连忙欠身还礼。杨慕非心想:“这奔雷手黄三太是川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果然气概不凡。”
黄三太道:“请允许我为朋友们介绍几位贵宾。峨嵋派的风清师太。”杨慕非听说是峨嵋派的,心中一动,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只见那风清师太约二十来岁年纪,脸色阴沉,眉梢眼角之间掩不住一股戾气。他心下一凛,道:“这位小师太好重的戾气!想不到琳儿门中竟出了这么一号人物。”黄三太又指着一个长髯道人,道:“青城派掌门无垢道长。”指着一个满脸绿气的枯瘦老人,道:“川西唐门的唐月笙唐三爷。”这两人都是川中响当当的人物,杨慕非不禁多看了几眼。
黄三太道:“老夫日前曾书信一封,邀请少林寺心禅堂首座弥渡禅师前来助阵,他也满口答应,但不知因何缘故迟迟不来。”杨慕非心中一酸,道:“弥渡大师是不会来了。”黄三太道:“半个月前,老夫收到英雄盟的留刀书简,要老夫在一个月内到临邛镇松风山庄去报到,否则杀无赦。”无垢道人颔首道:“贫道在十天前也收到了留刀书简。”人丛中有几人大声嚷道:“我也收到了。”能收到英雄盟的留刀书简,说明那人武功能列入一品,是一件颇为光荣的事,因此那几人言辞间甚是得意。
第三十回:向江南 间关万里(3)
黄三太道:“英雄盟这些年在江湖上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勾当,我们决不能与之同流合污。但英雄盟的实力,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我们只有携手联合,选出一位盟主,大家抛弃门派之见,齐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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