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所有的族人看着莫颜踏进那一片雾沼之地。
即便是最善于吟唱的诗人,也无法形容那样的景象。
黑色翻腾的乌云之中,他如神祗般站立着,气势凌人。纯黑的眸子中泛着乌金色,侧脸完美而隽永。
他的手掌轻轻翻起,那些瘴气便如同被人驱赶着,一一被收进掌心。
老人们热泪盈眶,年轻人则惊骇的难以言喻。
那不是巫祝之舞,那是神迹的力量。
黑雾逐渐散去,天地间也没有了异味,他们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发现这里还原成了他们熟悉的家园。
族人们倾其所有,刻下莫颜无处不在的痕迹。
莫颜是神的名字,再也不容许任何人占有;罕那节原本是为了祈祷农事顺利,如今转为敬祝神明的盛典;诗人将这种种编成歌谣,而画师战战兢兢的将那些神迹描绘在扎布楞的墙壁上。
时光变迁,或许诗人的歌唱变了音律,或许画家笔下的颜料会褪色,又或许连墙壁都生出青苔。可他们一代一代传承,虔诚得令人惊讶。
时光如果是永恒的,那么从先祖开始,他们的信仰,亦如永恒,终不再变。
Chapter32
易子容靠回沙发上,眉宇是舒展开的,可是分明又是紧绷着,出神的时候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杜微言靠在他的膝边,像是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明明做足了心理建设……可她为什么还是觉得恍惚?仿佛陡然间掉入了另一个世界?
“你怎么知道云叶……就是我?”良久,她目光落在自己脚边,喃喃开口。
“你觉得我会认错么?”他俯下身,又托起她的下颔,冰凉的指尖描摹过她的眉眼,“不会认错的。”
“没有人会那样对我说话。就像你在月湖第一次见到我,说我很奇怪。”他微微勾起唇角,目光有些飘忽的落在了回忆里,“你就是你,不
不管是杜微言,还是云叶。”
什么也不能抵抗此刻突然堤破浪涌的惊骇。
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易子容微微苦笑,低声自语:“自从你离开之后,这个世界对我来说,不过是一条长得没有尽头的路罢了。所以……我和那个声音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它希望我能带着它去寻找永恒,可我没有那么做。我用它给我的力量把自己长久地封印起来,一直沉睡……偶尔醒过来,就去外边的世界走走,看看族人,看看他们的罕那节和扎布楞。”
他尽量说得轻松,眉眼间蕴着浅浅的笑意,语气也很是随意。睡,醒,再睡,永远如此往复,没有尽头。这样周而复始的痛楚,他并不愿她知晓。
杜微言征征看着他漆黑的眸子,情不自禁地抓紧了他的手,指甲深深掐进去,手背泛起可怕的青白色:“离开?可是,我……她为什么要离开?”
他看着她,目光却像越过身前纤细的身影,沉沉地落在落地窗外,那里星空如魅:
“你没有立刻走……那是我过得最愉快的十年。”
十年的时间,在他眼里,不过沧海一粟。哪怕浮云苍狗,万事沧桑,但那十年,他记得这样牢。
他们悄悄地从族人的视野中离开,独居在月湖边。
他看着她长大,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的光阴,就连祯押也长大到了足有半人高,威武帅气。云叶如同花苞绽放般的美丽,一层层晕染到极致绚烂。他偶尔看着她飞扬的裙角,总会被这样美丽所震慑。这样的时光中,每日的惊喜与甜蜜之后,却是一种悲凉,悲凉。
他知道终究还是会慢慢衰败下去。
她不止一次疑惑地看着他,又看看湖水中自己的倒影:“莫颜,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没变?你看你看,我都有白头发了……”
起先只是半开玩笑,到后来,她有了自己的心事,便不告再说了。
易子容看看她的脸,忽地起来,就是在这样的年纪吧?黑色的长发仿沸绸缎。唇红齿白间有一种别样的光彩。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滑过她的脸烦、下领。甚至用不上睁开眼晴,这样的轮廓便清晰地印刻在自己心里。似是辛酸,又似甜蜜,他顿了顿,继续往下说。
“后来有一次,你突然不见了。我疯了一样去找你,可一直找不到。”他的唇角漾起浅浅的笑容,“你猜猜发生了什么?”
“是祯柙找到我了吧。所以,它现在成了黑狗灵王,可以帮人找到远走的爱人?”杜微言垂眸想了想,安静地说,“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当历史变成了传说,当传说变成了神话一一真神奇。”
他看着地,笑容渐渐消失了。
“它衔着你的一只鞋子,带我到山谷下边找到了你。”他的呼吸忽然有急促起来,仿佛回到了那个久远到记不清时间的年代。她昏迷不醒,衣衫被荆棘野草划破,狼狈不堪。他仔细地观察她,原来过得这么快,她的眼角处已经无声无息地爬上了数道皱纹。
“那时你已经知道了一切,歇斯底里地推开了我。你说不想再见到我。”
“你又偷偷离开了好几饮,都是祯柙把你找回来。直到有一天,或许因为累了,也是这样,我抱着你的时候,你平静地说,莫颜,我们分开吧,我没法想象以后的日子。”
杜微言在他怀里轻轻颤抖了一下,那个时候她……或者云叶,似乎已红做出了决定。
他向来宠她,爱她,但凡她想,她要,他从不曾反驳过。
她执意要的结局,他亦给她。
“之后呢?我离开了,你呢?”
“睡觉啊……”易子容自嘲般的笑了笑,“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偶尔醒来,会去看看你。也没让你知道。那个时候,你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可是我想找你……其实很简单。”
“最后一次,我悄悄地去看她。那时……她大概就是你们所说的‘老’了吧。头发都白了,脸上也有了皱纹。她睡着的时候,我轻轻地抱住她,直到她再也不会呼吸,直到身体冷下来,我自然就想到,小丫头怎么这么傻呢?我并不会在乎你老啊……或许你的脸是看上去老了,身体也衰弱了。可是你想过我么,在你离开我的时候,我的心就已经死了……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好看,是不是会变老。你是我的云叶啊,一直都是,长得什么样,又有什么关系?”
“我还做了件孩子气的事。你走了之后,我就不许族人再写我们的文字。《瓦弥景书》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我独自写完了最后一个篇章,也不想有别人再能读懂。”他抿了抿唇角,微笑起来,“是不是很傻?”
杜微言从他怀里挣出来,从那一叠文件中挑出了一页,怔了许久,才说:“就是这个?”
“黑雾弥漫。
它告诉我,
欲救众生,
你须带着永恒的黑色,
旁观这个世界。
你们终将分离。
一者轮回,
一者永生。”
他低低唱叹:“就是这个。”
他的双眸,仿佛有璀璨的光亮从最深的墨色处绽开,又宛如镜子,倒映出她似懂非懂的表情。
杜微言似乎明白了什么:“永恒的黑色?”
他垂了垂睫毛,掩去那丝惊心动魄,微笑着承认:“是啊。它封印在我的眼睛里,一直和我在一起。”
杜微言紧紧咬着下唇,犹豫了良久,小心翼翼伸出手,指尖触及他长得微卷的睫毛,便停住了动作,低低问他:“原来它就是这么黑的么?”
“不,是琥珀色的。”他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腕,稍稍用力,让她的指尖触到自己闭着的双眼上,“你以前说,这是你最喜欢的颜色。”
他的眼睑上似乎还有微微脉动的声响,温热的生命力滑过,触感清晰。杜微言把手挪开,环在他的脖子上,靠在他胸口,一言不发。他的心跳有力,真切地敲在她耳边,告诉她今晚听到一切,都是真实的。
“直到三年前,我在扎布楞重新见到你的时候,我几乎忘了已经多久没有见过你可……”
他曾经以为在漫长的时光河流中,自己所有的感觉都已湮灭在了无休止的长眠中,然而只是一眼,他重又看到她,惊、喜、爱、恨……所有的一切,竟慢慢地重新生长起来。虽然艰难,可他还是感受到了。她突然望向自己的那一刻,心跳得难以抑制。年少的青涩和冲动,蓦地涌上了脑海,他只能努力地平复呼吸,悄然转过身,假装专心致志地看着壁画。
“我知道那时你想和我说话,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所以只能很快地离开。直到在月湖边的那个晚上。”他重又笑起来,眼底带了一丝怀念,“你还是那个样子,一点儿都没变。”
几乎在瞬间,他下定决心要让她回来。
十年很短,可他太久没有尝到那样蚀骨的甜蜜了。
他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所谓的饮鸡止渴。
又或者飞蛾宁卜火。
可她还是这么聪明,尽管忘记了一切,却依然模模糊糊知道了所有的真相。易子容看着她的侧脸,不知是该欣慰,或是惆怅。
目光重新落回桌面上,易子容抽出那张财产转移协议,低声说:“这个……我原本想,如果你不想再让我陪着你了,总该给你留下些什么。”
“就算你不接受我,也把它签了。”他自嘲地笑笑,“除了这个,我也不能再给你什么了。”
“还有,你爸爸和江律文,他们是很早就察觉到了些什么。那时候我还没决定是不是该一直瞒着你。犹豫了很久,只能拿商业上的合作打消江律文的疑惑。后来在医院里,你爸爸问我信仰的时候,我又自欺欺人地想,如果他说不出话,就不能告诉你那些奇怪的事了……对不起。”
杜微言的额头抵在他肩膀的地方,在这个世界卜生活了二十多年,所有的观念,几乎在瞬间崩塌。
他喃喃地重复一遍,“微言,真的对不起。我怕你把我当成怪物……或者别的什么,我怕你接受不了。”
怪物?杜微言苦笑起来,会有这样的怪物么?
夜色已经太晚太晚,浓稠得叫她睁不开眼睛。可是只要阖上眼睛,刚才的一字一句,就反复在脑海中闪现。
这样匪夷所思的话,恍若隔世、惊心动魄,可她不能不信。
“十年……那个时候你说十年,原来是这个意思。”
“如果不能天长地久,我就只要你最好的十年年华,那时候我真霸道。对不起。”他轻柔地托起她的脸,微笑着说,“微言,不要有压力,我会等你,等你的决定。”
杜微言转开脸,将下巴搁在双膝上,双手却在身边握成了拳。他的体温这样温暖,可她仿佛汲取不到丝毫的暖意,瑟瑟地只想发抖。
“莫颜,你给我点时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目光里深深地凝出笑来,只是为了让她放心,语气闲适:“没关系。”
等了这样久,并不在乎再等多她几天。
不论是一天,还是一辈子,几辈子。
哪怕是和上次轮回的结局一模一样,只要是她想,她要,他总能强迫自己做到。
Chapter33
小梁收到那份去尼萨考察语言的名单时有些惊讶。她甚至特意跑到杜微言办公室确认了一遍:“微言,你报名了?”
杜微言从一桌的资料中抬起头来:“是啊。”
“可是……之前你不是说要结婚了么?”
“考察才两个月啊。”杜微言重新低下头,“没关系,不耽误什么。”
“那我替你报名了。”
“好的,谢谢了。”杜微言放下笔,又看了看屋外,五月底的天气已经透着初夏特有的轻热。这种天气去西北,不会被毒辣的太阳晒死?
心底莫名一动,有种奇怪的感觉浮了上来,她喝了口水,努力不让那丝不安在心尖扩散开。
前两天回到单位,一看到这个通知,她就报了名。她承认自己有私心在,这种时候,出去一段时间,大概对他、对自己都是好事。她拨完电话给父亲,想了想,又打给易子容。
电话那边顿了顿:“尼萨?那不是在西部?会不会晒伤?”
杜微言的皮肤容易敏感,不能暴晒,他知道得清清楚楚。
“不知道。去了再说吧。”杜微言想了想,“下了班我去买防晒霜。”
这段日子杜微言并没有和他住在一起,下班的时候看到等在马路对面的身影,不禁一征。
易子容很快走过来,牵了她的手,扬起微笑:“不是明天下午走么?我陪你去买东西。”
她竭力表现得轻松一些:“你不忙?”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佯装生气:“没什么比你重要,你不知道吗?”
肉麻得杜微言哈哈大笑,她的表情生动,于是他的心情难以抑制地变得剔透明亮。
喧闹的商场里,BA化着精致浓艳的妆,长长的睫毛忽扇着,吐气如兰:“小姐,这款防晒霜很不错,防晒指数高,又清透,就算出汗也不会化开。而且可以当底妆使用。”
杜微言在手背上抹了一些,用指尖抹开,有些迟疑地抬头问易子容:“你说是这款好,还是刚才那款好?”又抬起手问他,“你闻闻。”
他俯下身,替她决定:“就这个吧。”
小姐很快地开了票,他便转身去付钱了。杜微言的目光落在专柜其他护肤品上,随意拿起一样看了看,BA微笑著和她搭话:“小姐,你男朋友对你真好。”
她抿唇一笑,不置可否。
取了防晒霜,他们离开商场的一层,他半开玩笑地去摸摸她的肚子:“饿了没有?”
那么多人,摩肩擦踵,她的脸微微发红,打开他的手:“不要动手动脚。”
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样一对普普通通的情侣,男人帮女人提着包,又低声商量着去哪里吃饭不用等位。这么平凡,世俗,就像每个人都能有的幸福。
最后还是决定去商场顶楼的一家湘菜馆,因为要等位,就拿了号码,服务生端了两杯水上来,抱歉地说:“还有大概三十分钟。”
人来人往,他握着那杯水,黑色的眸子望向几乎满座的餐厅,忽然无限怅然地说:“对不起。”
杜微言愣了愣,笑意僵滞在唇边,默默低下头去,恍若未闻。
“如果当时我忍住了,如果我不这样一意孤行地出来找你,你大概会像他们一样的吧?找一个爱你的男朋友,结婚,生孩子。他会陪你逛街、吃饭……”他的星眸中波澜欲漾,声音又低了几分,“可那个时候我自私地想,那个人只能是我。”
杜微言把头转向另一侧,许久,里边有一桌客人站了起来,于是服务生走过来说:“先生小姐,有两人桌了。”
她微微领首,在他站起的瞬间用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如果……如果我拒绝你,你会怎么办?”
他的神色不变,只是伸手揽住她的腰,轻松地说:“回去,睡觉。”
这徉简单的答案,她的眼泪忽然止不住了,一颗接一颗地落下。彷佛断了线的项链,珠子一粒粒地缀在灰色的T恤上,又扑簌簌地滑落。
服务生好奇地看他们一眼,又克制着将头转过去了。
“哎哎,小丫头,别搞得好像我在欺负你一样”易子容替她擦眼泪,一边低声哄她,“好了好了,不哭了。有的是时间呢。”
她难得这样近乎不讲理,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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