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红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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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红豆-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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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典故!她慢慢的把卡片打开,发现那卡片内页的空白处,写着几行字:
  “昨夜榴花初着雨,一朵轻盈娇欲语,
  但愿天涯解花人,莫负柔情千万缕!“
  她念着,一时间,不大能了解它的意思。然后,她的脸就滚烫了起来。天啊!这家伙已经看透了她,看到内心深处去了!他知道她的寂寞,她的委屈,她的烦恼,她的伤心!他知道她——那贪心的鲸鱼需要海洋,那空虚的心灵需要安慰。“但愿天涯解花人,莫负柔情千万缕!”他也知道,他那鲁莽的弟弟,并不是一个解花惜花之人啊!
  她双颊绯红,心情激荡,不敢抬眼看他,她很快的打开第二个纸盒,然后,她就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是一件艺术品!一个用木头雕刻的少女胸像。那少女有一头蓬松飞舞的头发,一对栩栩如生的眼睛,一个挺秀的鼻子,和微向上翘的嘴唇。她双眼向上,似乎在看着天空,眉毛轻扬,嘴边含着盈盈浅笑。一股又淘气、又骄傲、又快活、又挑逗、又充满自信的样子。它那样传神,那样细致,那样真实……使初蕾越看越迷糊,越看越心动,越看越神往……这就是往日的那个“她”吗!那个不知人间忧愁的“她”啊!那个充满快乐和自傲的“她”啊!曾几何时,这个“她”已悄然消失,而致文却把“她”找回来了!找回来放在她手里了。她不信任的抚摸着这少女胸像,头垂得好低好低。她简直不敢抬起头来,不敢和他的眼光接触,也不敢开口说话。
  “始终记得你那天在海边谈李白的样子。”他说,声音安静、沉挚,而低柔。“始终记得你飞奔在碎浪里的样子。那天,这树根把你绊倒了,我发现它很像你,于是,我把树根带回了家里。我想,你从不知道我会雕刻,我从初中起就爱雕刻,我学过刻图章,也学过雕像。读大学的时候,我还去艺术系旁听过。我把树根带回家,刻了很久,都不成功。后来,我去了山上,这树根也跟着我去了山上。很多个深夜,我写论文写累了,就把时间消磨在这个雕像上面。昨天,我看到你流泪的样子,你把我吓坏了,认识你这么久,我从没看你哭过!回了家,我连夜雕好了这个雕像……”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像穿过林间的微风,和煦而轻柔:“我把那个失去的你找回来!我要你知道,那欢笑狂放的你,是多么迷人,多么可爱。”他的声音停住了。她的头垂得更低了,低得头发都从前额垂了下来。她紧抱着那胸像,好像抱着一个宝藏。然后,有一滴水珠落在那雕像上,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无数滴的水珠都落在那雕像上了。“初蕾!”他惊呼。“怎么了?”
  她吸着鼻子,不想说话,眼泪却更多了。
  他走过来,蹲踞在她的面前,用手去托她的下巴。她用手把头扭开,不愿让他看到她那泪痕狼藉的脸。
  “初蕾!”他焦灼的喊:“我说错了什么吗?”
  她拚命摇头。他把手盖在她的手上。
  “我冒犯了你?”他颤声问。
  她再摇头。“那么,你为什么哭?”他急切的。“我一心想治好你的眼泪,怎么越治越多了?”她终于抬起头来,用手背去擦眼睛。她从来不带手帕,那手背只是把眼泪更胡掳得满脸都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帕,递给她,她立即把整块手帕打开,遮在脸上。
  “你在干什么?”他不解的。
  “你回过头去!”她口齿不清的说。
  “干嘛要回过头去?”“我不要你看到我这副丑样子,”她哼哼着。“你回过头去,让我弄干净,你再回头。”
  “好。”他遵命的,从她面前站起身来,他转过身子,干脆走到好几棵树以外,靠在那儿。看山下的台北市,看太阳冉冉的上升,看炊烟从那千家百户的窗口升起来。他的头倚在树干上,侧耳倾听。他可以听到她那父父的整理声,振衣声,擤鼻子声……然后,是一大段时间的静寂,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她走了!他想,她悄悄的走了!他一定说错了话,他一定表达了一些不该表达的东西,他一定泄露了内心底层的某种秘密……他该死!他混蛋!他逼走了她,吓走了她!他顿时回过头来。立即,他吓了好大一跳。因为,她的脸就在他面前,不知何时,她就站在他身后了。她并没有走掉,她只是悄悄的站在那儿,眼泪已经干了,头发也整齐的掠在脑后。她把那胸像收回了盒子里,仍然用缎带绑着。她就拎着那盒子站在那儿,眼珠亮晶晶的,唇边带着个好可爱,好温柔,好腼腆的微笑。“哦,”他说:“你吓了我一跳。”
  “为什么?”她问。“我以为……以为你走了。”他坦白的说,不知怎的,似乎被她唇边那腼腆的表情所影响,他也觉得有些局促,有些瑟缩起来。“我为什么要走?”她微挑着眉毛,瞪着他,接着,她就嫣然而笑了。这笑容似乎很难得,很珍贵,他竟看得出起神来。“致文,”她柔声叫。“你实在是个好——好哥哥。”她把手插进他的臂弯中。“今天早上,我还和爸爸谈起你。”
  他楞了楞。好“哥哥”,这意味着什么?
  “谈我什么?”“我告诉爸爸,你像我的哥哥。爸爸问我,哥哥的意思是什么?”问得好!他盯着她,急于想知道答案。
  “我说,哥哥会照顾我,体贴我,了解我,宠我……而男朋友呢?男朋友的地位跟你是平等的,有时,甚至要你去迁就他——”她深思的咬住了嘴唇,眼光又黯淡了下去。“致文,”她叹息的说:“你知不知道,我很迁就致中,甚至于,我觉得我有点怕他!”哦!他心里一阵紧缩。原来,“哥哥”的意思是摈诸于“男朋友”的界线以外。很明显,他是“哥哥”,致中是“男朋友”!本来嘛,他上山前就已经知道这个事实,为什么现在仍然会感到失意和心痛?难道自己在潜意识里,依旧想和致中一争长短吗?“喂,致文,”她摇撼着他的手臂。“你在发什么呆?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是的,听到了。”他回过神来,凝视着她,闷闷的回答。
  “致中的脾气很坏,”她继续说了下去:“他任性,他霸道,他固执,而且,有时候他很不讲道理。但是,他的可爱也在这些地方,他有个性,他骄傲自负,他很有男儿气概……”她忽然住了口,因为,她发现他那紧盯着她的眼光里,有两簇特殊的光芒在闪烁,他的眼睛深邃如梦,使她的心脏一下子就跳到了喉咙口。这眼光,这令她迷惑的眼光,像黑夜的潮水,正对她淹过来,淹过来,淹过来……她不止是停住了说话,也停住了走路,她不知不觉的站在一棵尤加利树前面。
  他也站住了。“初蕾!”他忽然喊,喉咙沙哑而低沉。
  “嗯?”她迷惘的应着。
  “我有个问题必须要问你。”
  她点点头。“你——”他费力的,挣扎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有没有可能弄错?”“弄错什么?”她不解的扬着睫毛。
  “你对‘哥哥’和‘男朋友’所下的定义!”他终于冲口而出,屏住了呼吸。她愕然的睁大了眼睛,一时之间,完全弄不清楚他的意思。她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带着抹茫然的困惑,楞楞的看着他。这目光把他给击倒了,那么坦坦然,那么荡荡然的目光,那么纯洁的、无私的目光,他在做什么?他在诱惑他弟弟的女朋友吗?他的背脊上冒出了凉意;你卑鄙!你下流!你可恶透顶!但是,他每根神经,都紧绷着在期待那答案。
  “你说清楚一点,”她终于开了口,迷惘而深思的。“我弄错了定义?你的意思是说——我可以不迁就男朋友?还是说——”“哦!”他透出一口气来,心脏沉进了一个冰冷的深井中,他嗒然若失而心灰意冷,他的眼光硬生生的从她脸上移开了。“别理我了,我问了一个很无聊的问题!”他说,咬紧了牙关。
  她斜睨着他,脑子里还在萦绕着他的问题。她觉得头昏昏的,像个钻进死巷里的人,怎么绕都绕不出来。她摔摔头又摇摇头,想把他的问题想清楚。
  “我弄错了定义?”她喃喃自语:“那就是说,男朋友也可能宠我,了解我……也就是说,致中应该宠我,了解我……”“我说别管它了!”他大声说,打断了她。“喂!”他很快的抓了个话题:“致秀和赵震亚是怎么回事?”
  初蕾的思想被拉了回来。
  “他们吗?吹了。”“怎么吹的?”“因为小方医生出现了。”
  “小方医生是什么?”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小方医生吗?”她停在他面前,侧头看他。“噢!说来话长!”她忽然仆伏在他膝前,半跪在草地上,热烈的望着他。“你很坏!”她急促的说:“你抛弃了我们三个月!而这三个月之间,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情,说都说不完。我和致中、致秀和小方医生!哦,太多事了!你很坏,你不是个好哥哥,你以后再也不可以了,再也不可以离开我们!因为——我很想念你!”他瞪着她,刚刚平稳下来的思潮,又一下子就被扰乱了,扰乱得一塌糊涂,简直整理不起来了。他用舌尖润着嘴唇,费力的说:“你很——想念我,真的?”
  “当然真的!”她心无城府的,坦率的说:“我每天都问你妈,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问得致中都冒火了。”
  “致中为什么冒火?”他楞楞的问。
  “他以为我爱上你了哦!”她笑着说。
  他猛力的一摔头,完全忘了身后是棵大树,脑袋就在树干上撞了一下。初蕾惊呼:
  “你怎么了?”“没什么。”他敲敲脑袋。“我今天有点昏头昏脑。你别理我吧!”她站起身来,看看他,又看看手表,忽然惊跳。
  “糟糕!”她说。“我这个糊涂虫!”
  “什么事?”“我今天要去学校注册呢!”她喊着:“我居然忘了个干干净净!”她从地上抱起了那个纸盒,匆匆的说:“我要走了,不能跟你聊了!改天,我再告诉你小方医生的故事,还有其他很多很多的事……”“好,”他点点头:“你去吧,我还想在这儿坐一会儿!”
  她转身欲去,忽然又停住了,俯下头来,她飞快的在他额上印下一吻,就像她常对夏寒山所做的动作一样。然后,她在他耳边低低的,充满了感情的说:
  “谢谢你给我的礼物!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喜欢得快发疯了,喜欢得都哭了!”他说不出话来,脑子里又开始混乱,混乱得一塌糊涂!混乱得毫无头绪。她抱着纸盒走了。心里的郁闷已一扫而空,她觉得欢乐,觉得充实,觉得满足………为什么有这种情绪,她却没有去分析,也没有去思考。她几乎是连蹦带跳的走出了那树林,嘴里还不自禁的哼着歌。刚走出树林,她就听到一声深幽的叹息。这叹息声使她心中莫名其妙的一震,就本能的回过头去。致文正靠在一棵松树上,从口袋里不知掏出了一件什么东西,在那儿很稀奇的审视着。他那古怪的表情把她的好奇心全勾了起来,他在研究什么?她蓦然拔起脚来,飞奔回致文身边。
  “你在看什么东西?”致文吃了一惊,很快的把那样东西握在掌心中,掩饰的摇摇头,口齿不清的说:“没什么。”“给我看!”她叫着,好奇的去抓他的手。“给我看!什么宝贝?你要藏起来?”他瞪着她。“没什么,”他模糊的说:“我不知道它还在,我以为早就丢掉了。”他摊开了手掌,在他那大大的掌心中,躺着一颗鲜艳欲滴的、骨溜滚圆的红豆。
  “一颗红豆!”她惊奇的喊,审视着他,他那古怪的眼神,和他那若有所思的面容,以及“红豆”本身所具有的罗曼蒂克的气氛,把她引入了一个“假想”中。“我知道了。”她自作聪明的说:“是不是那个为你当修女的女孩子送你的?”
  “为我当修女?谁?”他愕然的问。
  “致秀说,你念大学时,有个女同学为你当了修女!为什么?你能说给我听吗?”“从没有这种事!”他坦然的叫:“那女同学是个宗教狂,自己要当修女,与我毫无关系,你别听致秀胡说八道!她专门会夸张事实!”“那么,”她盯着他。“谁送你的红豆?”
  “没有人。”他沉声说:“我捡到的。”
  “你捡到的?你捡一颗红豆当宝贝?我告诉你,我们学校就有棵红豆树,红豆在台湾根本不稀奇……”
  “是不稀奇,”他闷闷的说,眼光望向遥远的天边。“有时候,你随意捡起一样东西,说不定就永远摆脱不掉了。”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我没有要你懂。”她仔细的审视他,点点头。
  “我非走不可了,”她转过身子:“改天,你再告诉我这个故事。”“什么故事?”“一颗红豆。”她说,凝视他:“这一定有个故事的,你骗不了我,改天你要告诉我!”
  她走了。他愣住了。呆站在那儿,他好一会儿都没有意识,只是下意识的把手握紧,红豆紧贴在他手心中,像一块烧红了的烙铁,给他的感觉是滚烫、火热,和炙痛。
  第九章
  秋天来了。晚上,梁家沐浴在一片和谐里。
  梁太太是北方人,最是擅长于做面食,举凡饺子、馒头、馅饼、锅贴……她无一不会。她是个标准的家庭主妇,也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在她这一生,最快乐的事也莫过于做一桌子吃的,然后看着丈夫儿女围桌大嚼。因为这种快乐她几乎天天可以享受到,她就满足极了,终日笑口常开。梁老先生常说,“家有贤妻”是整个家庭的幸福。他和他的妻子是配对了,两人都是豁达的天性,两人都是纯中国式的人,具有中国人传统的美德。这美德以现代人的观点来看可能是落伍,对梁氏夫妇而言,却维持了他们大半生平安而和谐的岁月。这传统美德总共起来只有八个字:与世无争,知足常乐。
  这天晚上,梁太太又做了一桌子吃的,她烙了葱油饼,又做了芝麻酱饼。蒸了蒸饺,又下了水饺。煮了汤面,又炒了炒面。另外,还有满桌子的菜,酱肘子、红烧肉、炒鸡丁、煨茄子……把整个餐桌都放满了。梁先生看得直发楞,对太太笑呵呵的说:“你有没有老涂糊啊?甜的,咸的,汤的,水的,南方的,北方的……你弄了一桌子大杂烩呀!”
  “你不懂!”梁太太笑着说:“咱们家的孩子爱吃北方东西,可是,人家初蕾是南方人,就算初蕾吃惯了咱们家的口味吧,那个小方医生,还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吃饭呀!”
  “第一次来我们家,你就弄了个不伦不类。”
  “不伦不类吗?”梁太太看着桌子,自己也好笑了起来。“怕他不吃这个,又怕他不吃那个,我是想得太周到点儿,反而弄得乱七八糟……不过,”梁太太颇会自我解嘲:“每样东西都满好吃的,不信你试试?”
  梁先生早就有意试试,一听之下,立即吃了个蒸的,又吃了个煮的,吃了甜的,又吃了块咸的,吃了汤的,又去喝水的……直到梁太太直着脖子喊:
  “你要干嘛?把满桌子的东西都吃光吗?咱们不待客了呀?”“你不要把他们当客,”梁先生含着满口食物,口齿不清的说:“他们将来都是一家人,应该他们伺候你,可不是你伺候他们!”“嘘,快别说,当心他们听见!”梁太太慌忙阻止丈夫。“我宁愿伺候他们,只要他们都快快乐乐的。何况,你不要我伺候他们,我还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我看呀,你是个劳碌命,有儿有女,你就不会享享福……”梁先生的“议论”还没发完,致秀从客厅跑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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