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若水正自为君无忌安危挂心,见状自是高兴,喜滋滋地转过身来,看向沈瑶仙,倒要看她如何自处。
沈瑶仙无意间发现了这处石室,一时大为惊讶,君无忌虽不在,她却并不在意,要紧的是既已发现了他的住处,便已掌握了他的行动范围所属,又何必在乎他的一时出没无常?
四只眼睛对看之下,沈瑶仙也同她一样地报以微笑。当下她轻移身躯,走向君无忌前此静坐之处,弯下身来看看,又伸出一只手在皮褥上摸了一下,显然余温尚在,不用说,瞬间之前,犹有人在此静坐,这个人是谁?实已呼之欲出。
“想不到这里竟有这么个好地方,要不是你带我来,我真的一辈子也找不着。”目光一转,看向春若水,长眉微分,浅浅含笑道:“你真是好福气,竟能在这里养伤,还有人亲切的就近照顾,怪不得乐不思蜀了!”话声悦耳,是那种掺有苏州口音的京语,声音不高不低,甚是动听,却有一种凝而不散的迂回劲道,直似穿壁而出,将声音传之室外,显然引自内功中极上乘的“九转河车”心法。这个来自“摇光殿”的神秘姑娘,真有鬼神不测之能,果真存心与君无忌为敌,后者是否仍能保持着以往“百战百胜”的光荣战绩,可就大堪存疑。
话声出口,沈瑶仙已姗姗步向侧面新开的那扇横窗,自此外眺,一天星月,分外灿烂。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眉眼间不无所感,迎着一袭月光,益见其神姿清澈,如琼林珙树,却是高秀越逸,绵密精严,令人难以捉摸的诡异精奥。
春若水自忖着君无忌已是有防在先,大可不必为他过于担心,沈瑶仙既是一派从容,自己又何必自示其短!一念之兴,她随即暂释忧怀,转向壁间,拾起两截松枝,加入已是灰烬的壁炉,幸得些微余烬而燃,不久便自引着,散发出熊熊火光。
沈瑶仙其时已自个儿在铺有兽皮的石墩上坐下。春若水也坐下来,四只同称美丽的剪水双瞳,不期然地便自又会合在了一块。实话说,她们虽然过去见过几面,却属流离倥偬之间,虽曾动手过招,也只在片刻之间,却不曾像眼前这般心平气和地互相凝视,切切对望,自是纤维毕现,一些儿也不容藏私。
炉火熊熊,洋溢起的和煦暖意,随即驱散了室内砭骨的奇寒,却也似驱散了彼此一上来的隐隐敌意。透过了双方清澄明澈,像是会说话的那双大眼睛,更像似惺惺相惜!这原是人性中至美的情操,只有在冷静后,明真见性的一霎,才得显现。
“春小太岁!”沈瑶仙唇角微牵,含着微微的笑,静静地瞧着她说:“信不信,我听说你的大名已经很久了。”
“结果你一定很失望,是不是?”春若水看着她讪讪地说:“因为我的武功比起你来,差得太远了。”
“不错!”沈瑶仙说:“如果仅仅以武功来作比较,你当然不是我的对手,但是,作为一个人来说,应该有更值得推崇的价值,武功其实是微不足道的,尤其是我们女人,她所显现的光彩,有时候并不在于外表的谁强谁弱。”
说到这里,她忽然中途顿住,娟秀而有英气的脸上一霎间显现出淡淡愁恹,那是一种落寞的感伤,更似若有所憾,“所以,珍惜你的一切吧!”这时,她娟秀的脸上忽似罩下了一层寒冷,不禁苦笑道:“关于今夜之事,我也自觉遗憾,打搅了你们的兴致,但是,那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话声稍顿,右手轻抡,已把背后一口青沙鱼皮、形式古雅的长剑摘了下来,那一双湛湛目神的眼睛,情不自禁地便自落在了这口带鞘的长剑上,一刹那间,似激起了她的意志豪情,毕竟她还不曾忘记此行的重要任务,却也不是轻易放弃原则的人。
这口形式古雅的长剑,平平地搁置在她身边石案上,显示着她的耐心与无比从容。春若水几乎已看穿了她的意图,原己平静的心,再一次为之紊乱。“你……要干什么?”
“等他回来!”微微一笑,她看向春若水,长眉轻轻一挑:“他一定会回来,是吧?”
这个“他”当然指的是君无忌,其实心照不宣。
“然后呢?”春若水眼睛里满是惊恐:“他回来以后呢?”
沈瑶仙不自禁地苦笑了一下,落目于几上长剑,妙目一转,看向春若水:“你好像很紧张,为什么?”
“为什么?”春若水再也不想掩饰她的伪装:“到底又为了什么呢?君无忌为人正直,他……”
“我比你更清楚他的为人!”沈瑶仙插口道:“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你不必多管,再说,只怕你也管不了,所以,我要是你,大可在一旁静坐不言,坐山观虎斗,何乐而不为呢?”
春若水原已站起,聆听之下,缓缓地又坐下来。只是她却按捺不住心里的一口闷气,忿忿地道:“哼!你真的以为他会回来?”
“他当然会回来!”沈瑶仙微笑着摇了一下头,道:“看起来,你认识他还不够深!”
“难道他这么傻,明知道你在这里等他拼命,还会回来?”
“这就是他不同于常人之处!”沈瑶仙冷冷地说:“也是让我最敬重的地方!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春若水忽然站起来说:“好吧!那我们就干脆到外面去等他吧!”
沈瑶仙淡淡一笑道:“你对他果然情深意重,用心良苦,怪不得君无忌如此风骨之人,亦会为你所动,只可惜你的苦心白费了!”
春若水被她说破用心,脸上一阵发红,无如事关君无忌生死大事,也只得暂时豁了出去。正打算拼着为她嘲笑,也要来到门外,将石门大开,如此君无忌返回之先,必能有所窥知,也就可以事先预作安排,或可避却一场生死之争。想到就做,春若水心里思忖着,正待向门外走近,石门忽然开启,魁梧轩昂的君无忌,竟已当门面立。
“啊!你……”乍见之下,春若水惊得呆住了。
沈瑶仙略含微笑的眼波,静静地由她脸上掠过,宛似在说:“如何?”然而,毕竟与君无忌的相见,不可忽视,万不能掉以轻心,是以,她的眼睛在转视向君无忌的一霎,多少显示出事态的严肃以及无可奈何的凄凉,“我知道是你回来了!”沈瑶仙凄凉的目光,平静地向他注视着:“这地方真隐秘,要不是我无意来到了这个山峰,一辈子也找不着!”
“但你还是找到了,欢迎之至!”一面说,君无忌脱下了外罩的一袭皮裘,接着,他由一边石桌上拿起了瓷壶,转身门外,很快的转回来,壶内已满盛白雪。接着他把壶置于炉火上,含笑道:“这里主人,留有上好香茗,难得两位嘉宾俱都在座,如此良夜,正可尽兴一饮,沈姑娘可有此雅兴,等得么?”
沈瑶仙浅笑点头道:“那我就叨扰你了,走了半夜,正口渴呢!”
君无忌颇是高兴地取出了一个小小锦匣,内盛小巧杯皿,置于几上,壶水既沸,即淋其上,谓之“暖壶”,再置茶叶,添水再弃,第二过,容少闷片刻,才徐徐斟向各人杯内。
二女这才注意到,面前这一套小巧杯具,晶莹透澈,宛若明珠美玉,细察之下,才自发觉果然是上好美玉所琢,试看玉质纯白,宛若羊脂,更仿佛能自行放光。握在手里滑润而有温泽,令人爱不释手,显然世罕其见,当属稀世之珍。
春若水心里惦念着他们的一触即发,却也无心顾及其它,倒是他们双方,自见面之始,即显现出一派从容和谐,固不曾论及寻仇交手之事,眼前之煮茗待客,名器飨人,更似友谊深挚,哪里看得出一些敌对气氛?春若水看在眼里,不免暗自纳罕,以此斯文相处,万难料想到随后你死我活的拼杀格斗将会如何发生!她的一颗心是那么忐忑难安,下意识里,每每对沈瑶仙投以注目,窥测着她的事发突然,有所异动。
偏偏沈瑶仙的兴致如此之高,眼前更似陶醉于玉器香茗。美目顾盼,巧笑嫣然,十足的美人胚子,衬以月华炉火,平添无限娇媚。
“好可爱的杯子!”说时,她侧过身来,把玉杯举高了,迎着横棂泻来的一抹月华,纤手白玉,两相映辉,小小杯盏,真似一颗发光体,闪烁出一片璀璨,茶色晶莹,渗之欲出,色如琥珀,颤颤欲滴。至此,沈瑶仙的笑姿,更增迷艳,美目轻盼,看向主人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便是名满天下的‘夜光常满杯’了,可是?”
君无忌颇似意外地点了一下头:“姑娘高见,正是此物,却不知,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沈瑶仙微笑道:“暂时给你打个哑谜,不告诉你,不过,我对此杯早有耳闻,确实无限向往。”微微一顿,目光里含蓄着几许神秘,若有所思地看向君无忌,缓缓说道:“如果真是传说中的夜光杯,应是一组五只,这里却少了两只。”
君无忌略似一怔,含笑道:“姑娘好见识,看来我是藏私不能了。”一面说,随即抽开匣格,现出下面的一层,于细锦衬垫里,现出另外两只小巧玉杯以及一只形式古雅的扁平玉壶。
“这就对了!”沈瑶仙目光一转:“可以借我就近一瞧么?”
君无忌目光深邃地注视着她:“正要请教高明,姑娘请看!”
沈瑶仙随即取杯在手,迎着一片月光细细观赏了一回,一面含笑点头,将两杯一壶重新放回盒内,“我久闻夜光常满杯其名,渴望着能有机会一见,想不到今夜无意间竟会偿了夙愿,请恕我一时好奇,如此稀世奇珍,君先生你是如何得到?可肯赐告一二?”说时一双妙目,直向君无忌脸上逼视过去。
君无忌一笑道:“姑娘见问,敢不直说?实不相瞒,这套玉杯并非为我所有,只是受人请托,代为转交物主,不过直到如今为止,却还没有找到那位物主,无奈也只好暂为保管了。”
“原来如此!”沈瑶仙眨了一下明亮的眼睛:“那位物主的大名是……”
“这就不便见告了!”一霎间,君无忌脸上罩下了无限凄凉。“茶凉了,二位姑娘请用茶吧!”他随即举杯,一饮而尽。
沈、春二位姑娘亦先后饮尽杯中香茗。原来玉杯甚小,一饮而尽,亦不过恰适其口。茶汁微苦,却有透鼻奇芬,俟到吞下之后,口腔内才自隐隐泛出甜意。
春若水忍不住赞了声:“好茶!”
沈瑶仙一笑回眸道:“你也喜欢茶么?”
春若水见她意态温柔、言出斯文,较之先前凌厉出手,简直判若二人,颇似“化干戈为玉帛”之意,心中不由高兴,无意间,乃对其产生了许多好感。谛听之下,不由含笑道:
“也只是喜欢而已,这味儿很像是西湖的‘六门旗枪’,不知对也不对?”
君无忌点头道:“猜对了,二位姑娘年纪轻轻,想不到阅历如此丰硕,令人无限钦服。”
沈瑶仙原也是嗜茶之人,以其特殊遭遇,幼随李无心,久受其教,学识武功,世罕其匹,只不欲人前卖弄。无如才高技精,举之当世,难望得一知音,春若水一方之秀,清丽绝俗,一上来即对她存有好感,惟此番邂逅,虽非对她,亦不免心生惺惺相惜。
双方互看一眼,不自觉地相视一笑。
“姐姐方才说到的夜光杯,原来就是眼前之物,我也是早闻其名,想不到在这里看见。
真是名不虚传,当真它会自己发光么?”春若水说道。
沈瑶仙听她竟忽然对自己改了称呼,一时颇感诧异,只是当她发觉到对方的一派纯真,不染世态,也就甘于自承。
双方相视一笑,多少心事感怀,尽在不言之中。
“我想是不会的,即使是传说中的夜明珠,也绝不会在黑暗之中,自己放光,还是要借助外来的光,引发它本身感光的折射能力。是不是,君先生?”杏目微转,看向君无忌,此一霎,分明凌厉尽去,只是娇柔的大方仪态,确是我见犹怜。
君无忌亦不禁为她的绝世风华所吸引,只是却保留着一份警惕,一个镇静如斯的人,也绝不是一个轻言放弃原则的人。
“姑娘说的极是,这例子很明显,就像姑娘你面前的这口宝剑,想来必然极其锋利明亮,很可能有截金断玉之利,只是它也绝不会真的在无星无月的夜晚,自行放光的。”
“对了!”含蓄着静静的笑靥,沈瑶仙的目光,随即投落在自己面前的那口剑上。
剔透玲珑的春若水,立刻有所觉察,自然地向她注视过去,默察着她的微妙反应。只是春若水却不曾看出丝毫异态,甚至于透过对方最称敏感的那一双剪水双瞳,亦不见丝毫异常神采。
一个人能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到如此绝对冷静地步,可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正因为如此,对方姑娘的下一步行止,也就益加的难以预知。
沈瑶仙已自长几上缓缓地拿起了她那口形式古雅的心爱吴钩,纤指按动哑簧,将一口堪称明亮的玉泉青锋,现诸眼前,迎以月色,立时光华大显。
“君兄,你是此道的大行家,我这口剑,却也当得上稀世之珍,你可知它的出处么?”
边说己自合剑入鞘,一并递了过来。
君无忌接过来,细看了一遍,特别注意它细窄的剑锋,以及不同于一般的如意吞口,微微点了一下头:“我知道,这是至今尚存的殷商七剑之——一‘冰弦’,难得,难得!”
沈瑶仙颇似诧异地道:“你果然阅历丰硕,看来是考不住你了!”
春若水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沈瑶仙正要回答,临时又止住,却把一双眼睛看向君无忌,倒要听他怎么回答。
君无忌点头道:“那是因为这口剑剑身较一般的剑要细窄得多,也薄得多,劈风有声,音若冰瑟,所以得名。”话声方歇,振腕出剑。空中银芒交映,“嗡”然作响,声若老琴冰弦,果然不同一般。一出即收,铮然作响中,已自回剑鞘内。
春若水既惊名剑之非比寻常,更感于君无忌之快迅出手,宛若惊电飞虹,料想着如有当面敌人,定当难以防守,死于非命。她原来自负于一身武功,流花河岸已无人能出其右,却不知一夕风云,聚集了如此众多奇人异士,姑不论眼前之君无忌、沈瑶仙——人中龙凤,即汉王高煦之一干手下,也不乏此道健者,更遑论那放浪形骸的醉道人,以及传说中的什么李无心了。春若水心里兴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触,多少含蓄着自惭与内疚,对于往昔的任性自大,不知天高地厚,直觉地感觉到肤浅幼稚,下意识里,更且对眼前的君无忌、沈瑶仙萌生出新的敬意。
沈瑶仙接过了“冰弦”古剑,那一双深邃的眼睛,颇似有所感怀地看向君无忌。这许多年以来,除了师门的苗人俊之外,她不曾再见识过另一位杰出少年,有之,舍君无忌而莫属了,这个君无忌更似较她所想象犹要高出了许多,不只是武功学识,甚而内涵气势,实在令人心仪。然而,眼前这些都是她所急欲排除的。沈瑶仙的眼睛里,这一霎亦显出无比的遗憾,一种失落的遗憾。
“你的知识丰硕,并不限书本的一面,真令人钦佩。”缓缓举起了手上的“夜光常满杯”,迎以月光,恰似拿持着一颗璀璨奇光的明珠。“这杯子真美!”她再一次发出了赞美,美目微侧,视向君无忌:“对于这套夜光常满杯,我有一份好奇,如果你不嫌烦,可以赐告一些它所不为外人知的底细么?”
君无忌点点头说:“在下遵命。”于是接道:“据我所知,这夜光杯乃系自祁连山上好美玉之精所琢制,为一千数百年前,当时西域向周朝皇帝所进的贡物,二壶五杯,茶酒皆宜,这五只杯子,非但形式各异,玉质也各有不同,迎以月光,各呈异色。”微微一笑,他信手拿起了面前玉杯,邀向月光,顿时呈现出一圈淡淡黄色,茶玉一色,宛若一体,较之沈瑶仙方才所示,显然又自不同。
“哦!”沈瑶仙惊讶道:“原来颜色不同。”春若水一时好奇,也把自己面前玉杯举起,透过月华,她的这只杯子所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