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明着或者暗着说出这个意思,沈心当然可以立刻以政委的立场来批评。但是郑仲明没有如此表现。那沈心自然就不能对此有任何批评了。可即便是如此,沈心感觉胸中登时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快,而这不快很快就变成了恼羞成怒的感觉。
“不迁怒,不贰过。”这是光复会里头对政委们反复教导的事情。别人做事的不妥,并非是自己做更加不妥事情的借口。这是韦泽在政治部会议上反复强调的内容。虽然沈心觉得很是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可他很快想起韦泽说过的话,“生出愤怒的感觉,大部分都是因为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如果一切事情都在掌握之中,都能按照自己的贯彻的理念处理下来,也许会有厌烦的感觉,也许会有疲惫的感觉,或者有些失望的情绪。但是你不会有愤怒。”
沈心此时感到自己恼火的同时,突然想起韦泽的话。他迅速反思了一下自己,立刻就明白了当下的情形。不管郑仲明的话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至少都把现在讨论的内容引向了解决问题的方向去。如果沈心是想解决问题,他就没有任何发怒或者训斥人的理由了。
想到这里,沈心说道:“好吧!还有一天时间,立刻对尹晓峰同志进行训练的话,能把他练到什么程度?能把他背诵的内容都给练到么?”
看着沈心盯着自己,郑仲明答道:“肯定没办法熟练,不过这些东西都能给他讲道。”
沈心答道:“很好。郑仲明上尉,你负责训练尹晓峰同志。记住,现在是让他亲自接触,而不是让他学着放枪。”
看着郑仲明起身带着尹晓峰开始操作这款“1857型步枪”,光复军军官们大多数都不再说话,也有几个人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沈心当政委也有几年,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愿望落空的时候会露出的失望表情他见过太多。所以在心里面给这几个人记了一笔,沈心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看文件。
不仅仅是尹晓峰在对这次军火交易做着积极的准备,沈心同样也在做准备。谈判的时候需要的是对相关数据非常熟悉,背诵是必须的功课。
尹晓峰其实有过军训的经历,虽然对于步枪构造的了解不多,却也不至于不懂放枪。而且这些数据也是尹晓峰背下来的,他这么反复背诵的原因是他对于此次任务非常在意,生怕自己有丝毫的纰漏。
尹晓峰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居然能够混成外交使节,还是负责商业行动的外交使节。当然,尹晓峰一年多前加入了光复会,自然要接受光复会的培训。其中一部分培训就是有关“哲学”内容的培训。
光复会的人员培训讲过“事情的偶然性与必然性”这个哲学命题。尹晓峰活学活用了这个知识来分析自己的好运,他发现自己有过出海经历,懂点外语,虽然是西班牙语而并非法语。另外懂生意,懂和人打交道。更重要的是,他自己选择了主动跟着光复军走。
如果是在满清当权的广东,这些经历对当官毫无助力。可在光复会当政的广东,他们需要这方面的人来办事,所以选中尹晓峰是种必然。至于偶然性的部分,尹晓峰只是偶然与光复会有了接触,所谓的偶然也仅仅是当时完全出于其他目的的选择而已。今天的待遇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了。
正因为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搭上了这条线,尹晓峰对于光复会倒是很有归属感。一个普通人靠自己正当的能耐成为了官员,这在满清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尹晓峰对自己现在拥有的职位很满意。他也很清楚,想保住自己的官位,想有所发展,那就得把光复会交代给自己的差事办好才行。
所以光复军的代表团在1859年9月20日抵达越南阮超首都顺化的时候,尹晓峰在郑仲明的帮助下把清单上所有内容都与实物有了对照。至于清单上的数据,尹晓峰早就熟记在心的。
阮朝的首都在顺化,这一听就是个中国味道身后的名字。而这个名字却不仅仅是中国在越南影响力的全部表现,都城顺化则完全仿效明朝的北京城而建,顺化城中京城、皇城和紫禁城三重结构和中轴对称布局等一如北京城,甚至连建筑名称都一模一样。
根据历史记载,明朝太监交趾人阮安参与了明初北京城的设计与建设,明朝收回安南之后,他在交趾的建设顺化城,就完全照搬了这样的设计思路。
后来交趾再次独立,顺化就成了交趾的都城。建筑思路完全保留,越南人连北京的建筑名称都照抄了一番。
阮朝统一了越南之后,也定都顺化。而代表团成员就在这座由中国建造,充满了中国风格的城市中觐见了阮朝皇帝。
阮朝朝廷的官制,在黎朝旧制的基础上,参照清朝体制,革罢了丞相,以兵刑礼工吏户六部主理国政,置都察院监察百官。法律方面,以《大清律》为蓝本,修订了《嘉隆律书》398条,覆盖了军事、财政、刑法等诸多方面。阮朝开国皇帝阮福映标榜儒学,他下令在顺化建立国子监,开乡试录取文人仕官。有这么一个文化体系,阮朝中不乏精通汉语的人,这也让此次的外交活动难度骤减。
现在在位的阮朝国君乃是阮福莳,年号嗣德,被称为嗣德帝。这个有着东南亚干瘦特点的阮朝统治者亲自接见了光复军的代表团。
见礼之后,沈心从容的说道:“陛下,我们光复军不久之后就会进军广西。用不了一年,我等就是邻邦了。我奉光复都督府韦泽都督所命,前来拜见陛下。不知陛下可否愿意与我们光复都督府和平相处。”
沈心此次来的目的是为了卖军火,不过韦泽专门交代过,不管光复军对军火贸易如何的渴望。越南人比军火贸易更在在乎的则是中国局势的变化。
早在耶稣诞生前,中国每一个强大王朝建国初期都会将交趾旧地纳入中国版图,这是中国的传统。越南人无疑是对此印象深刻的。光复都督府以后会不会遵循中国传统,那是以后的事情。在眼下,维持一条和平的边界线对于光复都督府有着重大的实际意义。
听了沈心的话,阮朝从皇帝到大臣,无疑都松了口气。二十年前现在的江南提督张国梁当山贼的时候,带了数万部众杀进越南,把越南军队打得打败。那次的事情越南君臣还有印象。此时得知光复军没有动武的意思,他们自然是觉得压力骤减。
而且越南皇帝虽然知道光复军陆海军到了鸿基港一带耀武扬威了一把,不过后续中双方没有继续军事冲突,他也就很满足了。至于中国人在越南租地挖煤,正如光复军所料,越南朝廷根本理解不了中国人费了这么大气力到底有什么意义所在。
“不打仗对大家都好!”阮福莳说道。
第126章 入局与出局(十二)
“我还以为皇帝都是身上长着龙鳞,或者脑袋长得跟龙一样。仔细一看,这越南的皇帝和一般人也没啥两样么。”当有军官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光复军代表团里头立刻爆发出了赞同的意见。
“没错。不是说真龙天子都是龙子龙孙么?”
“难道他们能变成和一般人一样的不成?”
沈心万万没想到同志们居然有这样的想法,他想起自己年幼的时候其实也有这么荒诞不经的猜测。可这真的是荒诞不经么?如果没有读过历史书,而是仅仅从民间的书籍,戏剧里头来看的话,当上皇帝的人都是真龙,取得功名当上大臣的自然是星宿下凡。
“也许龙鳞在衣服下面藏着呢?”
“不是说龙会变化么?”
光复军军官们倒是没有沈心身为政委的觉悟,大家反倒是越谈越来劲,那种尊重感越来越淡薄,好奇心反倒是越来越大。谈到最后,代表团里头的军医冷哼一声,开口说道:“你们都是瞎咋呼,弄个皇帝过来,送去解剖室切开来,该分解分解,该切片切片,一研究不就行了?”
这个研究皇帝身体秘密的建议让讨论者们的讨论暂时停顿了一下,不过片刻之后有人嚷嚷起来,“杀几个皇帝算个球!咱们起来造反不就是要杀进北京,干掉鞑子皇帝么!”
“没错!进北京,杀皇帝!”
大伙立刻就嚷嚷起来。
沈心对这个讨论方向的变化又好气又好笑,光复军不愧是一支造反的军队,大伙固然因为缺乏历史知识导致了对皇帝与神灵之间关系的种种误解。不过讨论的话题进入刀对刀枪对枪干仗的时候,大伙立刻就恢复了自信。
既然情绪到了这个地步,沈心终于开口了,“我说啊!如果皇帝真的是所谓龙,那么为啥满清和我们打仗每战必败。如果什么有功名的,当大官的都是星宿下凡,为啥我等杀了那么多的满清大官,也没见他们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光复军军官想到光复军纵横天下的时候,杀过成百上千的官员也没见杀出什么异状来。心中对皇帝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也觉得奇怪了。郑仲明问道:“沈政委,这皇帝到底是怎么来的?”
这个问题让沈心沉吟了一下。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韦泽已经任命他老婆祁红意带头编撰简易的“中国通史”,其中很大一部分内容居然是有关各个朝代的皇帝出身。包括皇帝们是那里人,祖上是做什么的。
沈心现在算是明白了,别说普通民众,即便是让光复军的军官完全把皇帝当作普通人,的确是很难的事情。沈心自己就对韦泽的能力、眼界、学识,态度无比钦佩。若是说韦泽是星宿下凡,沈心知道自己不敢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可这不等于沈心认为韦泽刀枪不入,拥有能够变化的神通法力。
但是,光复军的政治课讲过社会制度,皇帝不过是这个社会制度形成的一个政治存在而已。如果没人对普通百姓进行“政治启蒙教”“政治教育”的话,大家对世界的理解不过是完全以自己为核心来看待世界。
想到这里,沈心说道:“这个世上所有的皇帝都是正常人,没有一个是什么真龙变化的。”
有过方才杀皇帝的讨论,同志们倒也能够接受这个论断。郑仲明就说道:“难道那帮皇帝们说自己是真龙天子的话都是骗人的?”
这个论断既离谱又武断,沈心本想为皇帝澄清一下,把他们形容成龙子龙孙的,其实是那帮趋炎附势的文人。不过转念一想,沈心却没有这么说。光复会的政治部培训中,有关于满清实施文字狱的内容。若是没有皇帝们的认同,那帮文人哪里有胆子敢说这等话。不怕被砍脑袋么?
所以沈心思忖片刻之后毅然说道:“那些皇帝都是最会说瞎话的。等咱们打下北京,大伙可以把满清皇帝拖出来,亲自捏一捏,踹几脚,大家就知道这所谓的皇帝也不过是一般人罢了。”
亲自见到了越南皇帝,又听了团长沈心的保证。大伙逐渐开始确定皇帝也是一般人,还是会吹极大牛皮的一般人。
不过这些都是题外的闲话,造反者们说了一会儿怎么打进北京,把作为珍奇异兽一样的皇帝老儿痛打之后拖出来光着腚游街,然后如何剥皮拆骨切片做成标本。随着扯淡的内容越来越靠近科学,欢快的讨论就显得沉闷起来。到了这个地步,大伙很快就把话题转回到了白天见阮朝皇帝的事情。
阮朝朝廷的态度明显有种息事宁人的味道。展现一番军事上的强力优势之后,光复军也得给地方总兵一些好处。沈心当然知道光复军按时给了广宁镇官员们的“冰炭费用”。各国官僚都这个熊样,必须用暴力让他们屈服。不过屈服之后若是逼迫过甚,那些越南官员虽然不敢名面上硬来,私下里头动些手脚就会让人头痛。这时候就得有些“润滑”费用,其实都是小钱,却会起到立竿见影的作用。
只是这立竿见影的效果未免太好,即便是知道越南人不理解鸿基煤矿出产的煤炭的战略意义,越南方面反应的迟钝也让沈心觉得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军官们倒是没有这么多想法,大家的观点是,“法国兵船已经离开了香港,当下应该在痛打越南了吧。”
沈心也知道法国佬定然在痛打越南,若是没有痛打,越南方面不会这么着急的购买武器。只是在沈心这个位置上,他更想知道法国人在哪里痛打越南,到底把越南打成了什么模样。情报越准确,讨论的时候就越从容。
最后代表团里面再次明确了纪律与任务,在接下来分组与越南官员联络的时候,可以讲述光复军的大概局面,例如占领了广东与小半个广西。但是与工业有关的内容,含糊其辞,具体细节以光复军军人没参加生产为由拒绝掉。按照礼貌来讲,越南方面也不会打破沙锅问到底。如果越南方面一定追问,不回答就到了撕破脸的地步,那就通通以光复军强化了传统工匠,把他们组成工匠营,干不好就不给饭吃为统一回答模版。
代表团在越南的交流中,则要询问越南和法国方面的战争到底打到了一个什么地步。介绍了光复军痛歼法**队的战斗时,要讲光复军以大量炮兵与步枪的数量压倒了法**队。
从第二天开始,光复军代表团就分开来,以三个人一组的方式前去拜见越南高官。尹晓峰也分到了任务,前去拜访阮超机密院的大臣。
很多年后,尹晓峰的个人回忆录中是这样记述此次会面的,“这位阮阮姓的越南官员板着一张脸,如果满清官员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话,越南官员则是希望别人知道,他很清楚他自己高人一等。对于法国的入侵,越南官员表示越南军队一定可以赶走法国人。因为在那个时候,光复军中逐渐没有了事前对战斗必胜的讨论,讨论内容则是对部队各种战斗素质的评价,例如一分钟发射几发子弹,战士们越过一百米、五百米、两公里的距离时需要多少时间。各种有针对性的地形应该采取何等方式。除了必胜的话,大家不谈别的内容。我那时候还对他激昂的态度,认真的语气所感动。现在回想起自己那时候的幼稚,我自己都感觉很是羞愧……”
经过一番拜访之后,代表团汇总收集到的情报时,尹晓峰的评价是“越南人有充沛的信心和勇气”。除了这位没有军事经验的家伙之外,光复军的军官们对越南人的军事水平评价很低。
“就知道吹!”这是军官们的一致意见。
当然,也有更加进一步的观点,郑仲明就说道:“我很担心,若是法国人缴获了咱们卖给越南人的武器,会不会增强了法国人的实力。”
这个问题得到了军官们的一致赞同,代表团的目标可不是仅仅出售三千支步枪,整体的计划中是要出售三万支步枪,还有大量的火炮。越南人若是打了败仗的话,这些武器只怕就会落入到法军的手中。法国人使用起这些武器,定然会增强他们的实力。
沈心对这么悲观的看法没有立刻评价,他反问了一个问题,“我们见到了缴获的法国步枪,法国的步枪比起咱们卖给越南人的好还是差?”
“法国好歹用上钢管了,比起铸铁的自然好很多。”军官们立刻给出了评价。
沈心笑道:“如果我们害怕法国侵吞了整个越南,那大可不必。法国佬不是咱们的对手。若是法国人并没有侵吞整个越南,咱们的步枪与法国佬的步枪有一拼。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只要越南人不觉得是咱们卖的武器比不上法国人的武器,这就足够了。”
既然沈心这么讲,大伙倒也能够接受。只是对于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