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刻,韦泽突然理解了“身后评价”这四个字的含义所在。盖棺定论,是对包括皇帝在内的普通人的评价,而对那些历史上的不朽者,即便是他们死了千年,在整个社会没有能够全面超越他们之前,他们始终会被记起,他们的思想与理念总是会有追随者。那些需要力量的后来者们,不管有没有真正理解这些前者,都也会毫不犹豫的举起这些伟大前辈的旗帜,向着他们所奋斗的目标而前进。
不由自主的,韦泽失神了。他的思维沉浸在对历史的感悟中,直到韦昌荣喊道:“都督,我们要怎么做才能建立起一个千秋万代的国家?你赶紧说啊!”
听到这样的呼唤,韦泽一怔,他的思维再次回到了现实中。向台下扫视了一圈,却见所有中央委员都盯着韦泽,大家的神情都那么认真而且焦虑。这些正在亲手埋葬满清的人们突然看到了韦泽向他们展现出的看似以必然的毁灭收场的结局,大家都希望韦泽能够说出跳出这个毁灭结局的办法来。那目光是如此的灼热,如果目光中传导他们心中的热度,上百人的目光足以让韦泽现在立刻燃烧起来。
韦泽本来只是想对大伙威胁恐吓一番,在这个时代搞封建地主那套是注定要完蛋的。自忖不可能完全说服同志们,韦泽就只能用事实来吓唬这些人。可他没想到,把血淋淋的历史展示给大伙,竟然能够起到以前无论韦泽怎么努力说都达不到的效果。大家是真的希望韦泽能够提出一个跳出历史王朝周期律的办法来。在战争,在工业发展上都很有信心的韦泽却再也不敢侃侃而谈。这样的一个问题的确是该由韦泽来解释,但这个问题韦泽的确没有办法拿出一套能够清晰解释的理论出来。
“三言两语是说不清这个问题的。若是能三言两语就说明白了,那世上就不会有王朝灭亡的事情。”韦泽先谨慎的选择了让自己脱身的说法,不过对着同志们,韦泽却不敢把这个问题的解释权放弃掉,放弃了这个终极政权问题的解释权,就意味着韦泽彻底放弃了他在光复会中的权威,不管韦泽有没有信心,他都得坚持下去。这就是领袖不可逃避的责任。
恢复了严肃的表情,韦泽继续说道:“但是,我可以给大家讲述历史到底是什么。历史上发生了什么,以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一定可以建起一个不灭的国家,在这点上我要问大家,你们相信我么?”
可这话好像没有起到效果,代表们跟了韦泽好几年,对于韦泽还是有些了解的。韦泽那种表情可不是极有信心的模样。
相处几年乃至快十年,韦泽也看得出代表们的动摇。他平静的问道:“我建立起总参谋部之前,又有谁觉得是可以这样组建军队,又有谁觉得是可以这样用兵打仗的么?但是大伙听了我的话,跟着我走。现在呢,拉一个人出来,就能把总参谋部制度讲述的头头是道。那么,是我没能耐领着大家走到今天,还是总参谋部制度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讲清楚的?大家怎么看呢?”
领袖们从来不靠嘴,而是靠实力靠功绩。当韦泽拿出实绩的时候,质疑的感觉立刻就消退了。
趁着大伙的情绪终于回到了轨道上的时候,韦泽立刻把王朝兴亡的大议题跳过去,他说道:“现在我们就从王朝兴亡的角度来和大家好好讨论一下土地问题。”
光复会全国代表们开了一个长达三天的闭门会议,之后经过一周的文件和历史文献准备之后,又召开了一次四天的闭门会议。两次会议结束前,在以前就开始推行的授田令的基础上,全国代表会议拿出了一个《光复都督府土地法大纲》的文件,《土地法》前面的立法理念解释文件中总结了传统王朝土地问题,头五十年自耕农占据了绝对优势,五十年到一百年间则是土地疯狂兼并。等兼并引发的政治改革以地主们的胜利告终之后,王朝就向着覆灭一路狂奔。
在这个理念的基础上,对于土地问题的纲领就变得非常明确。为了未来新国家的长治久安,“土地是特殊的生产资料,土地事实全面国有,耕者有其田”的土地革命纲领就顺理成章的被推导出来。而且这个纲领经由全国代表们一致同意,也具有了极大的权威性。
当然,在这部《光复都督府土地革命大纲》文件的开头,却是看似与这个议题关系有限的一句话,“政治工作是光复会的核心,我们要建立起拥有钢铁纪律的政治组织。无数历史都证明了一件事,没有钢铁般的政治组织,没有钢铁般的政治纪律,就没有钢铁般不可动摇的江山。”
有了光复都督府最高权力机关的决议与共识,这部《光复都督府土地革命大纲》随即在光复会、光复军、光复都督府里面全面推行。政治部负责宣传工作,光复会全国代表会议负责解释法律,光复都督府行政机构负责执行。
很快,光复军第四军就接到了文件。此时正在第四军里头负责调研以及政治思想工作的沈心看了《光复都督府土地法大纲》之后,长长的舒了口气。在第四军里面干了半个月,沈心疲惫的都有些消沉了。此时,生气终于回到了他的脸上。
站起身深呼吸了好几次,沈心对旁边的军长雷虎说道:“雷军长,请召集干部们开会。开始学习文件。”
雷虎见过沈心这半个月来在各个部队里面开会,虽然年轻,沈心却有罕见的耐心。他听的多,说的少,更没有对提出各种问题的官兵进行任何呵斥。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耐心,雷虎很是佩服,他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点的。
对沈心的举动,雷虎的感觉是,有着中央文件,沈心终于不用害怕说错话了。而且看了《光复都督府土地革命大纲》开头那句话,雷虎敏锐的感觉到一件事,以前韦泽是通过建立总参谋部,彻底消除了传统的兵为将有的模式。总参谋部打造起了一支强悍的军队,而且将部队独立的可能性消除到了最低。而现在,在总参谋部的体制之上,韦泽是铁了心准备用政治部来建立起一套更强有力的制度。
即便是对未来的政治部有所意识,但是雷虎现在也没有反对的打算。韦泽的命令对雷虎来说几乎是一种“绝对”的存在。雷虎既不敢,也不想去反对韦泽的命令。如果未来的政治部门里头的人如同沈心这样,雷虎是能接受的。
最初沈心到达第四军的时候,雷虎是很担心这个年轻人会以手持尚方宝剑的姿态出现。韦泽电报里面命令“一个不杀”,可下面的人若是一定要立威请功,雷虎也会非常为难。沈心在第四军里头不仅没有努力去激化矛盾,反倒是反复向部队解释,对土地问题的看法是大家的个人观点,只要不因为这个观点与影响工作,激化矛盾。这个问题就只存在于讨论的层面。这的确让得知抓了周金才而有些人心浮动的部队安定下来。
“好,我现在就去。”雷虎应了一声,他很想看看这个年轻人到底会怎么推行接下来的工作。
第7章 永兴(七)
“土改有关江山万代,种地的若是连地都没有了,或者靠种地根本养活不了自己,不起来造反还能怎样?推行土改,就是要让大家以后能活下去。”
第四军里头的宣传倒是简明扼要,沈心其实也对这样的宣传不是太有信心。可以江山万代为理由的宣传效果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光复军内部立刻就表示了支持,公开反对的声音消失的无影无踪。至少是在公开场合再也听不到反对的意见。
沈心还担心大家是不敢说话,他也参加了不少会议,在会议上询问同志们的看法。同志们的看法极为统一,“既然土改保证大家都有地种,税收只有三成。既然土改是要保卫万代江山,那大家还有什么可说的?光复军里头没有一个人不想跟着都督建立万代江山。”
部队同志们高度的政治觉悟,至少是高度的造反觉悟,让沈心无言以对。在给韦泽的报告中,沈心写道:“民心可用,军心可用。”
第四军的营长周金国倒是没有这样的感触,他起来造反的目的就是想有稳定的土地,而且不要再受各种苛捐杂税的盘剥。听了有关土地问题的“讲道理”会议之后,他也不想再受盘剥。更何况土改与“万代江山”有关,他就更没有反对的理由。
令周金国高兴的是,部队内部很快稳定下来。周金国甚至有机会见了周金才一次。举报周金才的不是周金国,而是周金才的营政委。周金才百般请求见周金国当面向他道歉。当众大骂周金国,给周金国造成了很大的影响。所以这个请求最终被同意了。
禁闭区域在营地中的一个小院,倒也是砖瓦房。但这并不是因为特殊优待,而是怕他们跑了。在院子的接待室里头等了一阵,周金国见到警卫把周金才带了出来。这二十几天的禁闭生活让周金才整个人都蔫了。他胡子拉碴,脸色苍白。刚在周金国对面坐下,周金才为了骂周金国的事情连连道歉。
周金国此时已经基本把被骂的事情放下了,不过头几日他是杀了周金才的心都有。此时看到了周金才的惨状,他心里头其实蛮开心的。若是周金国出手,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把周金才整成如此模样。
“金国,我请你来是想求你两件事,第一件事我想求你能不能在师长面前替我说说好话,我知道错了,只求部队不要把我撵走。”周金才一脸悲戚的神色,“我不想被部队撵走。部队的饭我还没吃够呢!”
这理由倒是真的打动了周金国,进了部队之后就有大米饭吃,可进了部队之后却不是只有大米饭吃。第四军原本在韶关驻扎,部队自己种地,种菜,养鸡,养猪,养鱼,种桑。平常的伙食那可不是一般的好。周金国在家乡的时候就没怎么吃过肉,在韶关这几年里头,部队不仅有肉吃,烹调的时候还有各种香料,食用油的供应也很充足。一个礼拜怎么都得有两三天可以吃肉。若是回家种地,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这等伙食。
在这样伙食的滋润下,部队的同志们身体强壮,即便是战斗和训练中要经受风吹雨打,各个晒得黝黑。但是人人都有那种顶级大户人家才有的带点油光肤色。更准确的说,吃进肚子里头的油水在点皮下脂肪层中颇有储存。
周金才这二十几天的禁闭之后,那种油水已经被耗掉的所剩无几,看上去和这个时代普遍干巴巴的肤色没啥不同了。周金国经常与周金才一起吃饭,他深知周金才已经养成了爱吃肉食的习惯。周金国忍不住问道:“你这些天都吃了什么?”
“稀饭,咸菜。”周金才哭丧着脸答道。
“金才,你怎么想着一定要当地主呢?”周金国又问道。
这个问题让周金才更加痛苦起来,他眼中此时已经闪烁着泪水,“那还不是听了以前的熊团长说的话。他在两年前说过,等以后不打仗了,咱们这帮营长们各个都要分几百亩地当地主。他是团长,他说了之后我能不信么?所以一听说分地,我就觉得是都督说话不算是。没想到原来是熊团长胡说八大,都督可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听了周金才的回答,周金国目瞪口呆,他根本没想到事情背后还有这样的缘故。对与以前的熊团长,周金国很有印象。这家伙平素里就好吹牛,净说些听着就不靠谱的事情。例如他以后能如何的飞黄腾达,跟着他没错。两年前部队整顿,很大一部分人都被叫去军校学习。熊团长就去了军校,从此再没了消息。
周金国虽然官职不高,资历却在那里摆着的。因为人面广,他很清楚被送去军校的人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是正常的进军校培训,这种培训都是在部队进行人事调动时候会出现的情况。另一种则是突然接到进军校培训的命令,这种调动的人中很多都是被认为有问题的。只是部队给他们留点面子,不说解职,而是用去军校培训为理由给弄走。
“熊团长的话你也敢信么?”周金国说话的声音都有点颤抖。
周金才懊悔的哭了,泪水滚滚而出,周金才用脏兮兮的衣袖猛擦,都没能及时擦干。哭了好一阵,他情绪得到了疏解,这才哽咽的说道:“我这不是猪油蒙了心么。以前看家里头地主的威风,我也想当地主啊!熊团长这么一说,我就光想着能当地主了。后来他去了军校,我虽然觉得他的话可能不靠谱。可……可总是觉得他是个团长,能这么说定然是有点缘由的。我是真的想当地主,所以这两年我不敢对大家说起这个,只能自己想想。我也问过些人,大家说的都不一样。不过也有人说真的会给大家几百亩地。我就信以为真了……呜呜……”
听着周金才的解释,周金国几次张开了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批评这为兄弟自己犯傻?还是该说他是咎由自取?周金国其实原本想问的是,周金才为什么被撤职之后跑去他那里发了疯般的大骂。现在也不用再问了。被剥夺了营长的职务,又知道了根本没有分地的那码事,周金才的前程是彻底完蛋。正常人遭到这样的局面,不发起疯才怪呢。
周金才又哭了一阵,他对周金国哀求道:“金国,我只求你去师长那里给我说说情。我也不说当营长,让我当个连长,当个排长……,当个普通战士都行。只是求师长千万不要撵我走啊!我不想离开军队。”
周金国不敢答应去找师长,部队里头为了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好不容易才把事情平息下来,周金国此时去说情,只怕会自身难保。可对着好友的哀求,周金国也没办法拒绝,他只能说道:“我知道了。我先找团长说说。若是团长能够答应,我们就一起尽力看看。”
回到团部,把情况说了一下,团长的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这可不行。我根本没有任免人的资格。这等事是人事部门说了算。”
如果说有谁是比找师长更让周金国害怕的,那估计就是人事部门了。那里头的家伙们真是物以类聚,一个个性子都阴的很。说话从来不给人明确答复。他们倒也不会怠惰公务,该评级的时候也不拖拉,可平日里别指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任何有用消息。
周金国说道:“团长,我看金才是真的知道错了,他犯了这个错也有以前熊团长胡说八道的缘由。你能不能帮他说说话。”
听了这个,团长大怒,“金国,我帮他说话,谁帮我说话?!金才出了这档子事情,师长大骂我的时候,谁帮我说话了?现在让我帮金才说话,我是嫌挨骂挨的不够么?”
气呼呼的说完,团长看周金国老老实实的不敢吭声,气倒也消了点。他余怒未消的说道:“你现是觉得金才骂你骂的不够么?他跑去部队大骂你背后告黑状。为了帮你消除不良影响,咱们团里面专门派人给你说明,说明了来龙去脉。你现在反倒是想替他说话了。合着我们这么干是干错了。啊!你们兄弟情义深,我们对你兄弟不够意思了是不是?”
周金国原本是准备放弃的,可听到团长这话,他忍不住反驳起来,“团长!你可不能这么说。这事情一码归一码……”
“行了行了!”团长不耐烦的挥手打断了周金国的话,“咱们不用再吵。找师长你自己去,我是不会去的。”
从团长那里出来,周金国想来想去,还是去了师部。这件事若是袖手旁观,周金国觉得实在是心里面不安。就现在看,周金才自己的确有问题,可也是被人给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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