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上巳节。
这日一大早,户户门前插柳,家家煮上一篮子鸡蛋,点个红心,在太阳出山前散发给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吃过早饭后,男男女女盛装出游,到城外的小阳河畔踏青观柳。
晴儿和吕芮三更末就起来煮鸡蛋,分装了十几个柳条小篮,打发人给孟博昌和杨昊的同僚送去。天稍稍亮,两个人各提一花篮鸡蛋沿街散发给左邻右舍。一圈散完,还剩了十来个,吕芮提议和稀饭、油饼一起送到巡防营给杨昊当早餐。
刺马营无面会召开在即,杨昊不敢有丝毫懈怠,这半个月来他一直住在巡防营内。
二人刚出门,晴儿忽而想起灶上还炖着一罐排骨山药汤,便回去取来,等她再出门却不见了吕芮的人影。问在门房里忙活的关老爷,关老爷也茫然不知,却说:“吕姑娘刚刚就在门外,长史张大人派人送来一篮子鸡蛋,我按夫人的吩咐去拿了两包红枣回赠他们,一眨眼的工夫吕姑娘就不见了。会不会搭乘他们的马车一起走了呢。”
晴儿疑惑地问:“他们是驾车来的?”
关老爷肯定地答道:“是啊,两个小伙都是生面孔,但马车确实是长史府的马车,老汉看的清楚不会错的。”晴儿默然点头,并没有放在心上。
当初孟博昌密令杨昊处死吕本中夺取天德右军兵权。吕本中探知风声,连夜托媒将养女吕芮献给杨昊做妾,一为笼络二为试探,杨昊对此心知肚明,他不敢刺激吕本中,怕他因误判而做出鱼死网破的败局。因而他允下了这门亲事。此后吕本中诈死脱身,杨昊也得以顺利接管天德右军。
这些日子晴儿一直跟吕芮同吃同住,杨昊并不曾跟她圆房。按杨昊的想法,等风头过去,他再将吕芮送还吕本中,两边都有交代。但吕芮却不这么想,她判定杨昊并非是不想接纳自己,之所以这么不冷不热地耗着,全是因为晴儿挡在中间。这些天她一直在寻找机会接近杨昊,她有信心只要能跟杨昊独处几次,就一定能抓住他的心。
此刻她的突然离去,让晴儿本能地认为她是去向杨昊献殷勤去了。晴儿的心里颇为不快,她并不算一个心胸狭窄的女人,但眼看着另外一个女人要分享自己的所爱,她的心里仍旧荡漾着浓浓的醋意。
“夫人。”
看到晴儿在发怔,关老爷轻轻地叫了一声。晴儿忙收摄心绪,揉了揉发烫的脸颊说道:“我没事。”早已看破人间百态的关老爷慈爱地笑了笑,他朝门房的内屋喊了声:“索儿,你出来。”
“唉,”
一声清脆的应答,走出来一个十五六岁长身玉立的少年。他的一双黑眸一开始就肆无忌惮地在晴儿的身上游来走去,晴儿的脸颊竟有些**辣的,她慌忙低下了头。
“不许无礼。”关老爷狠狠地瞪了少年一眼,少年慌忙低下了头,脸腾地就红了。
“夫人,这就是老汉跟您提过的那个不成器的小子——关索,昨儿夜里到的永丰。”
“哦,就是他呀。”晴儿记起来了。
一个月前关老爷跟自己提起过他,说自己年纪大了,想让自己的一个小孙子过来帮忙,晴儿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杨昊升任天德军判官后,一面要辅佐孟博昌管军,一面又要管州中民政,常常忙得黑白颠倒。自己和吕芮终究是女儿身,不能时时伴随左右,关老爷年纪又大了,常常也照顾不到,能有一个知根知底的人跟在他身边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你就叫关索?”
“小人正是关索。”关索拱手作答,突然变得彬彬有礼起来。
“读过书吗?”
“读过十几年,”关索说到这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可惜未得明师教导,始终不得其法。不过写写算算还是可以的。”
“嗯,”晴儿很喜欢他的直爽,“你留下吧,先帮帮关老爷的忙,等熟了再跟大人办事吧。”
“谢夫人。”关索一躬到底。
晴儿赶到巡防营时,杨昊正在练枪,他只穿着一件汗透的短衫,裸露的两条臂膀上凸起一块块结实的肌肉。晴儿心里有一种痒痒的感觉,她咬了咬嘴唇,一声不吭地在一旁观阵。杨昊早就看见了她,故意在收招时虚晃一枪,把晴儿吓了一大跳。
看着晴儿惊慌失措的样子,杨昊哈哈大笑,一把将她抱了起来,问:“夫人因何到此?”
“我不来,你不回,咱们以后就不见面了吗?”
杨昊把她放了下来,在水盆里拧了个毛巾擦了把脸,说道:“等忙完了这阵子,我派人把她送回去,你我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你说好不好?”晴儿啐了他一口,冷笑道:“谁知道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呢。”杨昊好奇地问:“你来了她怎么没来呢?”
晴儿愕然地问:“怎么?她没来?”杨昊心一慌问护兵:“我练功时有人来过吗?”护兵答道:“没人来过。不过有人送来一箱东西,说等大人练完功再打开看。”
在门旁的石阶下有一个柳条箱:五尺长,三尺高,二尺宽。上面用拇指粗的麻绳绑缚了好几道。杨昊取刀在手小心翼翼地挑断绑在箱外的绳索,掀开箱盖一看,里面却是一匹白布。众人正疑惑不解,白布底下忽发出呜呜的呻吟声。掀开白布一看,原来柳条箱里竟蜷缩着一个红衣少女,正是一早就失踪的吕芮。
小校脸色大变拔刀叫道:“快追送东西的人。”杨昊喝住众侍卫,嘱咐道:“此事不准外传!违者严办。”众人应声退下。杨昊挥刀斩断吕芮身上的绳索,扯掉塞在她嘴里的布团。吕芮满腹委屈,一头扑进杨昊的怀抱呜呜大哭起来。
杨昊本能地想推开她,却发觉吕芮的双臂箍的异常有力。杨昊心软了,毕竟她刚刚受了一场惊吓。晴儿默然一叹,转身离开。长史张呈匆忙而来,差点和低头走路的晴儿撞在一起。张呈一身簇新的官袍,跑的满头大汗,他向晴儿拱手致歉,一头扎进了小院。
眼前的一幕让张呈万分尴尬,杨昊也有些难为情,吕芮倒是坦然的很。
“长史大人,青天白日,有**街上公然绑人,你有何解释。”
杨昊故作声色道。他很欣赏张呈能文能武、精明干练,在对付鬼帮这件事上,尽管孟博昌警告在先,但杨昊还是想给他一个立功赎罪,抑或是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但张呈的表现让自己很无言,他的麻木、迟钝、毫不作为已经到了自己忍耐的极限。
张呈面露羞愤之色:“请大人给下官一天时间,下官一定给大人一个交代。”
“那我就静候佳音了。”杨昊冷着脸说道。
张呈躬身羞惭而退。吕芮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走到晴儿身旁,十分自然地挎住了晴儿的臂弯。晴儿却默默地推开了她的手臂。
杨昊看着二人间这点微妙的变化,心中一阵暗笑,问吕芮:“现在还有胆量出去踏青吗?”这几乎是杨昊第一次主动跟吕芮说话,看得出吕芮十分的兴奋。
“我一个人是不敢,你陪我,我就敢。”
杨昊道:“好,那咱们就吃了早饭一起出城。”
吕芮眼珠子骨碌一转,说道:“你们先吃吧,我,我还要回去办点事。”说罢她就兴冲冲地往外跑,杨昊派了四个护兵跟在身后。
杨昊拉住晴儿的手安慰道:“她孤身一个弱女子,寄人篱下,又受了这场惊吓,于情于理都该安抚她一番,我的好夫人,你就不要跟她计较了吧。”
晴儿冷笑一声:“这么,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杨昊陪着笑脸道:“夫人无错,是我的错,我给你陪个不是。”杨昊打躬作揖,晴儿却侧过脸去不理睬,杨昊搬着她的肩劝道:“别闹了,回去换身衣裳吧。”
晴儿道:“换什么衣裳,我这身衣裳穿出去丢你的人吗?”
杨昊嚷道:“这是什么话?杨夫人就是不穿衣裳出去那也是永丰第一美人儿。”
晴儿羞得满脸通红,连连跺脚骂道:“呸呸呸,真是猪狗不如的混账话。”又问杨昊:“他们既敢在白天向你下手,这回出去岂非正往他们枪尖上撞吗?杨大人你莫不是拿我俩做诱饵捕贼吧?”杨昊愕然无语,真是哭笑不得。拍了晴儿一把,道:“回去换件鲜亮点的衣裳,再找几件首饰戴上,可别让人给比了下去。”
晴儿听了满心欢喜,满眼含笑地去了。望着她的背影,杨昊暗暗下了决心:“无面会一了,立即打发吕芮回去。”
第54章 上位
亥时三刻,永丰南大街上空寂无人。
因为无面会召开在即,天德右军南大营在门前的街面上设置了一道关卡,盘查进出百姓。此刻关卡上只有两名值夜的士卒,一边闲聊一边等着同伴来换班。
夜色中传来一阵吱吱呀呀的车轱辘响,二人顿时紧张起来。
“什么人?”年纪稍长的士卒一声断喝,同时做好了撒腿开溜的准备。
“我们是刺史府的人。”随着一声应答,一辆黑色油布马车停在了六七丈外,车头确实挂着刺史府专用的官灯。一个青袍小吏跳下车向二人招了招手走了过来。
士卒见是刺史府的车,就放松了警惕。年长的士卒问:“这么晚了,老弟哪里公干啊?”小吏笑道:“奉长史大人之命,运一件稀罕物件出城去横塞镇。两位哥哥想不想开开眼?”二卒闻言都来了兴趣,一起跟着小吏来到车前。
突然,车后窜出两条人影,滑步到了两名士卒身后,不等二人叫出声便将二人打昏在地,捆了手脚塞上了嘴,拖起来丢在路边树后。接着两名身穿右军号衣的汉子捡起地上的长枪站在了营门前的哨卡上。
马车带着刺耳的吱吱呀呀声继续向前,来到南门下,小吏跳下车举起灯笼朝黑乎乎的南门晃动了几下。顿时城楼上也出现一盏灯笼,左三下,右三下,晃了几下后,内城门闷声开启。小吏满脸是笑容,用手在车厢上敲击了两下。
马车缓缓驶入瓮城,内城门突然关闭。
“你们想干什么?这是刺史府的车!是自己人!”
小吏冲着头顶四方青白的夜空叫喊起来,心里却惶恐难有半点底气。没有人理睬他,翁城里漆黑死寂,马车孤零零的如同风暴眼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有船翻人亡之虞。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内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校提着灯笼走进来:“判官大人请张长史城头一叙。”车门打开,一身便装的张呈首先跳下车,绿袍小吏取过垫脚,一名红颜少女扶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也跟着下了车。
南城门箭楼戒备森严,二十余名巡防营士卒被捆缚双臂跪在箭楼左侧的值房前,望见张呈人人都是一脸的愧色。张呈停下脚步望着众士卒深深一躬:“是我害了你们。”
杨昊迎候在门楼前,冲着那白发老者拱手做礼道:“想必这位就是顾老前辈。”
老者答道:“老朽正是顾赞,不知判官大人半夜相召有何指教?”杨昊微微一笑,让在一旁,说道:“请堂上奉茶。”老者道了声谢,迈开大步进了箭楼,坐在主客座,张呈和那少女挨着他坐下。
杨昊笑问那少女:“姑娘可就是流云?”少女点点头,道:“难得大人还记得小女子的姓名。”
杨昊笑道:“如何能忘记呢,年初姑娘孤身一人持刀闯进这里,开城门放杨昊进城。杨昊被阻右军南大门前,又是姑娘略施小计助杨昊过关。此等恩情杨昊岂敢淡忘?”
流云冷笑一声道:“彼时我们还是朋友。”
杨昊冷笑反问道:“姑娘是说我们如今是敌人?”
顾赞冷哼一声道:“老朽是个粗人,向来不喜欢弯弯绕。大人将我三人拘来,想必已知道我三人的身份。敢问大人将如何处置我们三个鬼帮余孽啊?”
“我想请顾先生去长安再造一个鬼帮。”杨昊回答的更直接。
三人闻言同是一惊,顾赞小心地问道:“大人不是最恨鬼帮吗?”
杨昊呵呵一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另一件说起:
“‘南偷、北抢,西诓,东骗,唯中清流’。鬼帮并非铁板一块,大大小小有十几个派别,各派系中唯有你们清流派手脚还算干净。你们靠替人看家护院、保镖运货、调解纠纷、刺探消息赚取辛苦钱。我听说你们打探消息的本事十分了得。在永丰城就是丢了根针只要请动你们帮忙,也保准能找回来,而且价钱公道,童叟无欺。”
顾赞不住点头,他一时还拿不准杨昊说这些是何用意,便没有答话。杨昊继续往下说:
“我听说一件事,有个瞎眼婆婆曾出一百二十八文钱请你们帮她找回一件家传的老香炉。你们费尽周折将香炉找到,前后花费一百二十两银子,香炉到手后,你们发现那竟是一件稀世珍品,价值千金。有人就劝你们将香炉私藏起来,或将它变卖扣去一百二十两纹银再还给失主。顾先生却是二话没说就将香炉送还了老婆子。如此信义,真是令人惊叹啊。”
顾赞面露得意之色,摆手笑道:“那是顾某做的亏本最大的一桩买卖,羞煞人也。”
至此顾赞已大略看出了杨昊的用心,于是直接问道:“大人是想让老朽为您在京城里充当耳目,打探消息?”
杨昊笑着点了点头。
顾赞沉吟道:“长安乃天下根本,居之不易啊……”
“杨昊愿出三万两白银资助顾先生。今后若有烦劳处另有酬答。此外,孟将军已答应任命张呈为天德军驻上都进奏院承应郎,他可以在暗中协助你们。”
张呈听了这话,心中十分震惊,他没有想到杨昊不仅没有追究自己,还委以进奏院承应郎的重任,承应郎官居八品,在进奏院中地位仅次于知院。天德军驻上都进奏院经费一直由丰州三城承担大部分,因此自己这个承应郎在进奏院中说话的分量丝毫不下于知院秦邦。
“大人对鬼帮的再造之恩,顾赞如何报答?”
“请顾先生转告鬼帮二首领,永丰已成是非之地,杨昊不愿意再看到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哈哈哈……”顾赞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起身说道:“杨大人是爽快人,顾某也说句爽快话,老朽一定劝二首领退出永丰,不给大人再添麻烦。”又说道:“从今以后,长安鬼帮任凭杨大人驱使。”杨昊大喜,当面将三万两白银的文牒交付顾赞,又释放了巡防营二十名士卒。
杨昊伫立城头目送着马车吱吱呀呀地消失在夜色茫茫的旷野中。心头忽然有些伤感。自己与张呈虽相识不久,但也觉十分投缘,也欣赏他的精明干练。但进入永丰后接连发生的迷案却让杨昊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先是侯捷等五十人的神秘失踪,孟博昌远在丰州尚且知道真相,他身为监门校尉竟被蒙在鼓里,这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
接着就是迷香案,张呈口口声声说要查个究竟,最后却把罪责全部推在了那个逃去无踪的小妾身上,说什么她是为了替孟尝报仇才留香害人的。
最后是吕芮的绑架案,吕芮失踪时长史府的马车就在现场,吕芮被送还后,张呈便得到消息匆匆赶来。
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张呈跟这三件事有着某种紧密的联系,他或许不是幕后主谋,但他一定知道谁是幕后主谋。杨昊想起了孟博昌跟自己说过的话,他派人跟踪张呈,发现他果然跟鬼帮纠缠不清。由此杨昊可以断定,这三桩迷案都是鬼帮幕后策划的。
侯捷失踪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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