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昊很快就射完了剩下的三支羽箭,他丢掉弓,操起一杆根钩镰枪加入了马刀队。杨昊所用的这种钩镰枪又称“麻扎刀”,枪长七尺,枪杆长六尺,粗圆径为四寸,以木制成,杆尾有铁鐏。枪头长近一尺,枪头下部有侧向突出之倒钩,钩尖内曲。这种武器原是步军用来对付骑兵的,但用它对付攻寨的步兵也十分好用。
一排士卒手持钩镰枪,将枪头由木墙的缝隙伸出,刺、拉,拉、刺。动作十分简单,杀伤力却十分惊人。为了防止刺出的枪杆被敌方的破枪兵抓住,士卒们在枪杆的前半段涂上了一层猪油,这样一来即使枪杆被敌方的破枪兵抓住,他也来不及挥斧斩断枪头,反而会在急速的拉扯过程中被枪头上的弯钩所伤。
不过世间并没有绝对的神兵利器,钩镰枪让攻到木墙外的河东步军吃了大亏,但枪手也成批地倒在敌方弓箭手发出的密集箭雨下。杨昊的肩头中了一箭,所幸的只是一支流矢,力道不算大,并没有穿透他身上的皮甲。
杨昊不知道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只知道枪头上的血从来没有干过,而他身边的士卒也不断地倒下去,一个人倒下去,另一个立即接手过来,然后再中箭倒地,再有人来接替。杨昊已经身心麻木了,他感觉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现在他只会机械地重复着一个动作:刺、拉,拉、刺。
四周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响动,满耳都是声嘶力竭的喊杀声和人垂死挣扎时发出的绝望嚎叫。
“啊!”杨昊终于忍受不了内心那股难以抑制的重压,他丢了长枪,操起一把巨斧不顾一切地冲向刚刚被砍开的木墙缺口。
“轰隆!”一声巨响,营寨北面被推到了一段长约七丈的缺口,在付出了两百人的惨重代价后,河东军终于攻进了营寨。攻坚与防守瞬间转变成面对面的白刃战,杨昊挥舞巨斧劈倒了最先冲进来的两个悍卒,巨斧力大势沉,劈入对手身体的那一刻,传来一声清晰的骨头碎裂声。杨昊不明白四周如此嘈杂的环境下,自己为何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是幻觉?还是其他?
总之这种声音太刺耳太揪心了,他慌乱地丢了巨斧,操起了一杆被血浸湿枪杆的长枪。十余年苦练的杀人本领此刻终于派上了用场,眼看着一个个对手倒在自己的枪下,杨昊感觉到了一种透彻心扉的可怕虚空,他的心中一片空白,他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而是被他手中的长枪绑架了,现在人和枪已经混为一体,变成了冷冰冰的杀戮利器。
一个浑身是血的赤膊大汉手舞双刀冲了过来。
“啊!”杨昊一声大吼,手中枪划着一个圆弧,结结实实砸在了大汉的腰间,就在大汉倒地的一刹那,“喀察”一声脆响,杨昊手中的枪齐腰折断。倒地的大汉抓住时机,“嗖”地一声将右手的刀向杨昊掷过来,杨昊想也没想偏头避过这一刀,一拉腰间佩刀,反手回掷过去,横刀扎入大汉的前心,殷红的血奔涌而出,重伤的大汉并没有死。他双手捂着自己胸前致命的伤口,目光空洞地看着杨昊。嘴唇嗫嚅着像是要说什么。
杨昊鬼使神差般地靠了上去,扶起那个大汉问:“你说什么。”大汉的躯体已经开始了急剧的抽搐,“小,小三儿……”
“嗖”地一声疾响,一支雕翎箭破空而至,射穿了那大汉的咽喉。鲜血溅了杨昊满脸都是。
“护送判官大人快走。”射箭的是李通,身为塞外名将,李通的箭术称得上是百发百中。营寨已经被攻破,按照唐虎的命令,他此刻最大的任务就是护送着杨昊安全撤回城中。
被射穿咽喉的壮汉并没有立刻断气,他大口口吐着血,双瞳渐渐放大,渐渐没有了活色。杨昊拧断了他的脖子,将他平放在地上。双刀大汉临死的一刻,嘴角竟是露出一丝笑容,像是在感激眼前的敌人送了他最后一程。
————“感觉如何?”一直伫立在城头观战的唐虎,看见血浸战袍的杨昊,笑嘻嘻地问。
杨昊深深地吐了口气,苦笑了声,“……真是人如草芥。”
“哈哈,你的眼里还有人,说明你还没有迷失自己。这样的血腥看多了,人就不再是人了。”唐虎拍了拍垂头丧气的杨昊,“一将功成万骨枯。为将者的功名富贵都是从战场上得来的,成就了一己的富贵失去的却是千百家的亲人。你出身富贵又少年得志,难保不被功名富贵这道浮云迷住了双目二轻贱人命,所以我让你以一个小兵的身份去亲历一场厮杀,让你心存一份清醒,让你知道兵家险恶的古训。古人云善为将者不可不战,不可lang战,身怀利器而不轻用,方始为良将。”
杨昊喜道:“多谢老师教诲。学生记住了。”
唐虎欣慰地点点头,转身问李通:“我把南城交给你,你能守得住吗?”
“万无一失。”李通已经见识了河东兵的凶猛,也看出他们士气已堕,成了强弩之末,因此才信心满满。
“若有失,定斩不饶。”唐虎虎目生寒,看得李通心惊胆寒。
他拍了一把杨昊:“随我去西城,哪里该热闹起来啦。”
————————董八成气喘吁吁地爬上丰安城西的小山,指着面前的一片杂木:“挡我眼,砍掉。”李玉芳打量了一番地势,劝道:“这里太扎眼了,万一有人从后面杀过来,不好抵挡啊。”董八成笑道:“他们若是知道在这设伏兵,咱们就到不了这了。玉芳,心思太细也未见得是件好事啊。”
“弟子惭愧的很。”李玉芳扶着董八成登上一块突起的青石。
董八成俯视着丰安城,不由地连声感叹:“真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可惜让个庸人给糟蹋啦,可惜啊。”
“老师时间不早了,将士们还等着晚上在城里会餐呢。”在李玉芳和河东将士们的眼里,丰安城早已是囊中之物。他甚至已经计画好了入城后各部的宿营地,以及晚上犒军酒宴上的助兴节目。
“那就开始吧。”董八成轻松地挥了下手,笑着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咚!咚!
两声炮响,隐伏在山林里的五千大军一涌而出,犹如一股滔天巨lang压向了孤零零的丰安城。董八成没留任何预备队,若不是李玉芳极力劝阻,这位戎马半生的老军头自己也会加入了攻城的行列。
小山离城墙只有一里多路,除了一条几丈宽的小溪,几乎是一马平川。
前锋很快抵达城下,瞬间就架设起数十架云梯强行攻城。一只两百人的掘金队,手持铁镐在弓箭兵的掩护下,迅速靠近城墙开始刨挖墙根。丰安城的城墙是土坯城墙,比起砖墙和石墙,土墙虽然不耐岁月风雨的侵蚀但却抗撞击,对付攻城槌这类重型攻城武器很有效。不过,土毕竟不如砖石坚硬,在专门挖人墙根的掘金队面前就显得很脆弱了。
掘金队刨挖的这段土墙先前倒塌过,重建后新墙与老墙之间留有一条可伸进一条胳膊的缝隙。缝隙被人用泥浆巧妙地掩饰起来,外人根本看不出来。董八成从刘熙那知道这个破绽后,便定下了声东击西之计,派一支疑兵将丰安主力吸引到城南,而自己则率主力破墙城入城。
交战一开始,这里便成为双方争夺的焦点。滚石擂木雨点般地砸下去,河东军的硬弩长弓也密不透风地射上来。转眼之间墙下的尸体和木石就堆起了一人多高。
杨昊终于见识到了几千人鏖战沙场是一幅怎样的情形。现在在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了单独活动的士兵,他看到的是一股被愤怒驱赶着的滔天黑lang,那黑lang一波接着一波撞击着脆弱的土墙,城墙在颤抖,丰安城在颤抖,自己和守城将士的心也在颤抖。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时间在此时也仿佛凝滞了,在大唐帝国的丰安城西,除了血腥和杀戮,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了。
凌彤的嗓子都喊哑了,作为西城防守主将,他不仅要指挥城头上千士卒御敌作战,还要指挥刚刚组建的数千民军向城头运送土石滚木。昨天夜里,城墙内侧半里内的房屋全部拆除,土石和木料被当做战备物资运送到城下。
组建民军是杨昊的主张。吴铭本意是出钱招募百姓守城,但丰安城银库已空,根本拿不出银子,杨昊于是建议由刺史府出面组建民军。城中十四岁以上六十岁以下所有健康男女必须参加,同时他以刺史府的名义做出承诺:退敌后免除所有助军守城的家庭未来两年的赋税和徭役,对战死的百姓也将给予优厚的抚恤。
这样不仅最大限度地动员起了守城力量,还将丰安百姓的命运和天德军联系在了一起。城在同荣,城破俱亡。为了自身的利益,百姓们只能冒着飞矢上阵助战,而且相互之间自觉监督,相互鼓励,这无形中节省了监管的成本,使丰安城能将所有力量用于守城。
吴铭同意了杨昊的主张,但他对这个以绑架百姓为己用的实用计策,自始自终未作一字评价。
董八成对丰安守军的坚韧和无穷无尽的潜力极为震惊,眼看着攻城的士卒尸积如山,他有些坐不住了。
他一连向部属发出十几份指令,所有的指令都是通过红、黄、黑三色浓烟来发送的,在震耳欲聋,混沌一片的战场上这种传达指令的方式异常高效可靠。
指挥攻城的将校们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已经出现疲态的士卒被这三股浓烟激励着开始了最后的疯狂。
浊lang滔天,惊涛拍岸。
缺口终于在城墙最薄弱的一段被打开,处于癫狂状态的河东军不顾一切地向缺口涌去……
第60章 金鹰徽章
在城墙倒塌的一刹那,杨昊的心骤然收紧——反攻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土墙崩塌的尘土还没散尽,一队鲜衣亮甲的骑兵队便一拥而入,训练有素的战马轻易地就避开了阻挡在路上的土木石块。三百铁骑在这道刚刚被撕开的伤口上狠狠地插了一刀。然而世间的事总是那么出人意料,就在骑士们挥舞着战刀冲过尘土飞扬的缺口准备殊死拼杀时,绝望突然降临,城墙缺口后面是一片半圆形的空地,围着两道壕沟三道拒马阵。奔驰的战马面对着白森森木桩,同声发出惊恐的哀鸣。
“有圈套,撤兵!”骑士们很快醒悟过来,拨转马头往回走。
但糟糕的是急不可耐的步卒们已经挤进了缺口,密密麻麻的人群像一道浓的化不开的糖浆,黏在一起,纠缠撕扯谁也别想分开谁。城外的黑lang继续像缺口里猛灌,现在被挤在前面的人只能踮起脚站着,去哪不去哪自己说了不算,要视人群风向而定。他们剩下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祈求“大圣祖高上大道金阙玄元天皇大帝”保佑平安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正处在癫狂状态的河东将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原本高昂的士气突然降到了冰点以下。恐惧在军卒之间迅速蔓延,将校们紧绷的神经已经到了崩溃的临界点。
蓦然,城外西北方向尘土飞扬,一支铁骑突然出现在攻城大军的侧背后,势如猛虎虎视群羊。与此同时,隐藏在城墙后的上百面大鼓,轰隆隆地响起来,这响声惊天动地。瞬间就击垮了河东军的最后一丝士气。
崩溃突然就来临了。
————————杨昊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兵败如山倒。
刚才还压在自己心头,让自己窒息无奈的滔天黑lang,突然之间就如冰山般崩溃了。军纪严明、训练有素的河东军在溃败的时候,并不比新兵菜鸟们好到哪去。
“杀!”
“杀!”
丰安城西门洞开,压抑已久的天德军将士如决堤之水奔涌而出,追着退朝的黑lang一路追杀过去。
已经被汗浸透衣甲的凌彤突然手舞足蹈起来,望着溃败的河东军像个ru臭未干的年轻人般“哟呵,哟呵”地大叫起来,随即他的腿脚一软,身躯重重地跌坐在地,卫士赶忙跑过去扶他,却被他粗暴地推开了。他把手中的刀插在地上,四仰八叉地躺下来闭上眼大口地呼吸着血腥的空气。现在他什么都不想管了。
“让他们自己去闹吧。”唐虎紧绷的脸上也展露出笑容。不是他愿意放弃指挥,而是如此混沌的局面是谁也无力控制的。“让他们自己去闹吧。”说是一种豪迈,可又何尝不是一丝无奈呢。看着一脸肃色的杨昊,唐虎欣慰地笑了,有了这一番历练,自己的这个学生终于可以出师了。
在天德军进行全面反攻的前夕,隐伏在西山密林里的一支百人小队,在程克领的率领下摸到了董八成的指挥所,并突然发动了攻击。攻城开始时董八成身边只留了十几个卫士,原本以为一鼓作气就可以拿下丰安城,不想速胜变成了僵持,僵持又演变为溃败。在第一**城受挫后,李玉芳就悄悄地派人从山下抽调两百人回护中军。
程克领的突袭严重地挫伤了老将的自尊,眼看着如水般溃退下来的部属,老将面皮涨得血红,两只眼都能喷出火来。看到程克领带着百人小队气喘吁吁地从树丛里钻出来,这位年届七旬的老将失态地跳将起来,捋起袖子粗口大骂要和程克领放对。
李玉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将他劝住。一向有悍勇之名的程克领竟被老将的气势所迫,手、脚、心全都软了,一百个人竟眼睁睁地看着李玉芳带着十几卫兵护送着暴跳如雷的董八成从容而去。等到他缓过神来要去追时,守候在不远处的两百卫兵杀了过来,程克领稍作抵抗便溃败下来。
此时,城西的战斗已经结束,溪边、陌上密密匝匝的都是尸体,河东军损失至少在两千人以上,激情似火的天德军没有继续向退入山林的河东军进攻。河东军确实是天下劲旅,在遭遇如此惨败后,残存的士卒已经开始从慌乱中醒悟过来,一伍,一伙,一队,一旅……迅速集结。
董八成的心也平静下来,他迅速召集将校部属反攻作战。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就在董八成与将校们紧急磋商反攻计划时,刚刚还是微风不兴,万里晴空,突然之间竟是浓云密布,东南风大作。山下的天德军顺风放起火来,三月少雨,天干物燥,顺风而起的大火瞬间将小西山变成了阿鼻地狱。董八成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当卫士们强行架着他撤离小山时,这位戎马半生的老将,突然挣脱卫士们的手,迎头向一块山石撞去。
幸好李玉芳提前看破了他的心迹,拦腰将他死死抱住,才没让一代名将含恨疆场。
面对溃败的河东军有人主张乘胜追击,一鼓荡灭。吴铭问杨昊:“你是丰安主官,你怎么看?”杨昊道:“我是很想追,可是我们还有力气追吗?还是不追了吧。”吴铭看了一眼唐虎,又看了谈空,忽然说道:“杨昊,你面朝长安跪下来。”杨昊一言不发撩衣跪倒。
“唐开成元年三月二十九日,长安刺马院掌院少监吴铭谨代本院钦命正二品知院邵秦在丰安城西授予第十二代弟子杨昊金鹰徽章。”
吴铭将一枚金光闪闪的飞鹰徽章别在了杨昊的战袍上,唐虎扶起杨昊,笑道:“你是我们刺马院十一年来第一个获金鹰徽章的弟子,希望你能像这金鹰一样翱翔于天,翼护大唐。”
杨昊知道所有考核合格的刺马院弟子结业时都会得到一枚铜鹰徽章,只有极个别优秀的弟子才能得到金鹰徽章。望着胸前这枚沉甸甸的徽章,杨昊心里并没有太多的喜悦。
六天前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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