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前吴铭深夜赶到永丰召集孟博昌和自己宣读了一份密诏,这份密诏是文宗皇帝李昂咬破手指写在一条丝带上的,大意是自己被权阉挟持,无法履行做帝王的义务,要天下臣工勤奋忠诚,解民于倒悬。
杨昊和孟博昌都亲眼看过了这道密诏,但都参详不透其背后蕴含的深意。吴铭的解读是文宗皇帝要求天下有良知的臣工立即团结起来,早起勤王之师,扫除阉宦,再造河山。
隐居多年的老臣又开始了四海奔波,永丰是他出长安后的第一站。除了宣读这份密诏,吴铭还传了文宗皇帝的一份口谕,要孟博昌和杨昊以河套三州为根据,整军经武,再徐图收服振武,联合朔方、河东等割据一方的藩镇,对神策军所占据的关中、畿内形成北部环形包围,等时机成熟便起兵进京一举荡灭朝中阉党,中兴大唐。
吴铭还透露了刺马营四大管家不久前在京中密会的一些内容。为了早日勤王除阉,再造河山,刺马营四大管家密会之后决议由大和社在黔州秘密组织义军,联合山南、两川、荆南等镇共同反阉;由元和社在两浙举义反阉,占据两浙后,再收服淮南,并联合山南东道、鄂岳等镇组成反阉互保联盟;由长庆社在卢龙举兵,联合平卢、魏博两镇举义反阉;由宝历社在天德起兵,收服振武镇,联合朔方、河东两镇从北面对关中形成包围威慑之势。
新近创立的开成社没有参与四家密会,但答应居中策应各路。
作为元和社的老佩剑,吴铭心中早已没了门户之见,他对七年来唯一一个通过文武双试,十一年来第一个获金鹰徽章的宝历社学生杨昊,心中是十分喜爱的。正因为如此,在宣读完密旨后,他又将杨昊单独叫到眼前,跟他进行了另一番对话。
吴铭问:“你对四家密会有何看法?”
杨昊答:“若四家齐心协力,扳倒阉党并不算难。可倒了阉党也未必就能如陛下所愿。”
吴铭笑问:“这又是为何?”
杨昊笑答:“只怕到那时陛下又要忧心藩镇割据了。”
吴铭展颜微笑,问:“你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拥兵自重,割据一方?”
杨昊摇摇头,忧心匆匆地问道:“陛下难道就没有看到这一点吗?”
吴铭笑了,“那时再乱,也是自家的事。”又问:“你打算怎么做?”
杨昊起身肃色说道:“学生现在脑子里一团糨糊,请恩师指点迷津。”
吴铭点点头,对杨昊投来欣赏的一瞥:“你只要时刻记着‘公义天理要大过一己私欲’就够了。其他的不过是随机应变,不要太过拘泥便是了。”
杨昊又问:“那弟子眼下几步该怎么走?”
吴铭想了想道:“和博昌分开吧,早分比晚分好。”
因为这场谈话,在议论谁领兵去救丰安之围,杨昊才和孟博昌争得面红耳赤,他觉得欠着孟博昌一份情。最后在吴铭的调解下,孟博昌同意让杨昊领兵去解围,他不仅让杨昊带走了天德右军最精锐的两个营主力,还将两位最能干的副将凌彤、李通也拨给了杨昊。
董八成兵败西走后,南城的肖勇久攻不克,得知西路军败退,他自知取胜无望只得下令撤军,李通抓住战机,乘势杀出。肖勇手中所剩的一千多人中,一大半是此前改变的刘熙旧部。攻城时他们被河东军驱使着,丝毫不敢有异心,此时见河东军大势已去,竟阵前倒戈在精疲力竭、惊慌失措的河东军背后开了刀。
肖勇大败特败,除少部渡河难逃外,大部被歼,他本人也被李通所俘虏。
丰安城转危为安,内外军民站在被鲜血浸透的黄土地上彻夜狂欢起来。
——————注:1。“大圣祖高上大道金阙玄元天皇大帝”就是太上老君,尊号为唐玄宗所赠。
2。文中所用地图可参见/photo/2349419_0。html
第61章 和尚有钱
董八成率溃败的河东军西走三十里后,在一处名叫松林店的地方与秘密潜行而来的别思过的天德左军撞在了一起。仇士良策动河朔、河东等镇攻打天德军时,并没有忘记困守丰州的别思过。他派密使夜会别思过,答应他只要起兵剿灭孟博昌和杨昊的叛乱就封其为天德军节度使兼丰州刺史。
别思过也深感孤立无援,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下来。在得知董八成渡河攻打丰安城的消息后,别思过顿时起兵东进,以助战之名来收渔翁之利。为了掩人耳目别思过的左军打着永丰右军的旗号,这让已成惊弓之鸟的河东军误认为是孟博昌的援军。
两强相遇勇者胜,董八成抢先下手,河东军刚逢大败,正是满腔的悲愤无处发泄之时,别思过稀里糊涂成了他们的发泄对象,心中是有苦说不出。松林店四周是密匝匝的黑松林,中间是一块数千亩的草场空地。三千悲愤的河东精锐与四千训练有素的塞外劲旅来了场龙争虎斗,激战一个多时辰,松林店刚刚泛青的草场被血水染成红色。
董八成得知对手是别思过时,就像吞了个绿头苍蝇,一时欲哭无泪。他下令退出战场,河东军从容地向东北方向退去。精疲力尽的别思过也无奈地放弃了攻打丰安的计划,挥师回丰安去了。
吴铭得知松林店一战的结果后,不禁笑逐颜开,平日老成持重的他猛拍了杨昊一把:“杨某人真是洪福齐天,我看中兴大唐的希望就在你身上!”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董八成率两千残军趁着夜色竟毫发无损地绕过了重兵把守的九娘关,突然杀向毫无防备的天德军节度使王谦,惊慌失措的王谦丢下大军不顾单骑逃回治所中受降城。董八成收拢王谦所部得兵万余,径直来攻中受降城,却被名不见经传的王谦弟弟王奔所败。
董八成领军东进攻占了东受降城。与王谦合兵西进的振武军节度使独孤畅,得知王谦败走、董八成占据东受降城,深怕董八成趁自己后方空虚来占振武军地盘,于是也连夜退兵回守根本。
————迫在眉睫的危难瞬间解除,发自内心的狂喜渐渐消散。随之而来的一个让人抓狂的烂摊子,丰安军民战死一千三百人,伤三千六百人,数百间房屋店铺被拆毁,因为征战商路断绝,城中上万百姓突然断了生计来源。杨昊穷到连一州两县数百官吏的薪俸也发布出来的窘境。
孟博昌送来五万两白银,勉强发放了官员的薪俸和死伤百姓的抚恤,大战初定,稳定官心民心自然是要摆在第一位的。但是还有许多窟窿填不上,最紧迫的莫过于拖了三个月的军饷,年初时为了稳定军心孟博昌将军饷由每月一两八钱提高到二两整,且每一季度结束会另外发放一两银子的衣帽费。
丰安现在总有右军两个营、巡城营和刺史府卫队,合计两千八百人,加上驻守九娘关的三千三百名士卒需要丰安支付一半军饷,这就意味着在四月初杨昊就一次性要拿出三万一千一百一十两白银。现在的问题是银库里只有三百二十八两七钱银子,买米熬粥还够,发饷那是大大地不够。
杨昊和州中官吏商议了一天一夜,决定将留守府沿街的一面围墙拆除,平整土地出售给城中商户。留守府东面和北面沿街的围墙合起来有两里地长,适合做商铺的有一里长,都是宜商宜居的黄金地段。出售商铺的告示往外一挂顿时吸引了不少人上门洽谈,几日之内就售出了三十余间商铺地基,得银三千两。
但与三万两饷银相比这无异于杯水车薪。杨昊采取的第二个办法向城中富商大贾,利息高的跟高利贷有得一拼。刺史府的大小官员们带着借条跑遍了城中每一户财产过千两的人家,但一则丰安城太小,富商本来就不多,二是身逢乱世,战乱频仍,丰安城主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你说利息高,可谁能保证这利息我能拿到手呢?所以有钱也不借给你。上百官员忙碌三五天只借款四千八百两。
眼看发饷日期越来越近,杨昊却带着程克领和刚刚从永丰赶来的关索身着便装出城去了。在丰安城北山有一座祥福寺,僧众有千人之多,山南山北占有林场田地过万亩。杨昊此来是打算向祥福寺主持福源长老伸手借钱,除了关索的描述,杨昊还私下调阅了州中档案,约谈过几个丰安老吏,得知祥福寺虽为方外之所,但资财雄厚,伸手向他借个三五两银子,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
杨昊此行没有知会其他官吏,但怀里却揣着丰安的官印,只要和尚们肯施以援手,利息可以高一点,其他条件也可以谈一点。
祥福寺单独占据着一座山头,由山下仰望让杨昊想起了一句诗:“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这祥福寺的建筑规模说与皇家的离宫别院相比或许远远不及,但在丰安或着再加上丰州和永丰都是首屈一指的。
杨昊不禁叹道:“想不到和尚们这么有钱,是檀越们布施的还是光靠门票收入?”关索急于卖弄自己的才华,“我大唐皇家崇信老庄之教,但并不废佛。高祖皇帝时天下初定,民生困顿,大臣傅奕上书列数释教之恶,请废之。唐高祖曾下诏淘汰僧尼,但并未禁止。太宗摄政,大赦天下,释教遂兴。高宗、中宗、睿宗都笃信释迦。武后当政时,造佛像,建明堂,修天枢,释教遂大行于世。寺院之巍峨壮丽可与宫室相媲美。及至肃宗、代宗时养僧数百在宫中早晚念佛。僧尼犯法官吏不得“箠曳僧尼”。由此数百年,释迦精舍遍布天下,而今天下财富半数在寺院。”
程克领也急着说:“这些贼秃自诩身在世外,不纳赋税,不当兵应差。整日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实在就是天下的蛀虫。我听说这祥福寺里藏着许多密室暗道,私蓄了许多美貌妇女,贼秃们吃饱喝足便在寺中yin乐,十分的不堪。大人真应该借此机会好好治治他们。”
杨昊笑骂道:“道听途说,不要乱扯。我们是去借钱,又不是去抢钱。进了山门都规矩客气些。”
程克领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关索却在一旁偷笑。杨昊又骂关索,“尤其是你,别以为读了几卷书就以为天下无敌,不要你说话不可说话。”关索面红耳赤,程克领乐得嘿嘿直笑。
寺门前的石阶上两个扫地和尚正并头咯咯说笑,见杨昊三人过来,没看见一样理也不理。程克领憋了一肚子气,正要发作,忽而想起杨昊的嘱咐,便耐着性子道:“两位师父,烦请通报一声,丰安刺史杨大人前来拜会。”
一个和尚瞥了一眼程克领说道:“什么杨大人,丰安刺史姓刘,你莫要在此胡说。”另一个讥笑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敢来招摇撞骗,活剐了你们。”关索笑道:“敢问两位师父,你们这是出家人修行的寺院还是强人盘踞的山寨,二位究竟是释迦弟子还是夺人钱财的山大王?”
两个和尚被他一顿羞躁,都腾地跳将起来,操起竹扫把就要打关索。程克领拔刀喝道:“贼秃想动手吗?”
“都住手。”寺门处一个满脸横肉的大和尚叫道,在他身后跟着一众衣着华美的老僧,两个扫地和尚见了那大和尚慌忙退到一旁。
“新任丰安刺史杨昊前来拜会福源长老。”杨昊执礼甚恭。
“方丈已经料到杨大人今日造访,特命小僧在此恭候,顽徒无礼请杨昊海涵。”大和尚人长的凶恶,说话却还算客气。
“敢问法师法号。”
“这是我寺首座力胜大师。”旁边一个长眉瘦小和尚巴结地答道。
和尚虽是方外之人,但所居之所也有自己的规矩,寺院中除以方丈和尚作为首领外,还设有四大班首:首座、西堂、后堂和堂主,八大执事:监院、知客、维那、典座、寮元、衣钵、书记、僧值共同辅佐方丈。首座地位仅次于方丈和尚,常由寺中德业兼修者充任。司表率丛林,辅佐方丈,人天眼目,启迪后昆。
力胜和尚领着杨昊进了山门又穿过三重殿堂才到达方丈室,原来福源长老已年近八旬,因腿脚不便这才没能出门迎候。
杨昊望着这个长眉清瘦的老和尚心中暗想:“这倒有些得道高僧的样子。”杨昊落座,有沙弥献上了香茶。杨昊开门见山地说:“此来一来为拜会得道长者,二是有事相求。只是一时有些不好开口。”福源长老笑道:“使君不必作难,老僧已全知道了。”福源说到这,侍立在身边的知客僧便将一份签单和一份借据摆放在了杨昊面前。
这是一份三万两白银的借据和一千两白银的签单。杨昊的心中微微一惊。不动声色地说道:“老和尚果然是得道的高僧,不过杨某身上还带着一份借据,老和尚想不想看看?”
福源长老摇摇头,“丰安初定,百废待兴,使君以民为先,将库藏全部抚恤百姓,广大慈悲心怀,老僧甚为感佩。这三万两白银是本院变卖山林田亩所得,为丛林法眷今后衣食计,老僧不敢白赠使君。但又岂敢附加利息,盘剥百姓?而这一千两白银是众僧诚心节省襄助使君扶困济难用的。”
杨昊起身拜谢,正欲让关索用印,首座力胜道:“且慢,请刺史大人亲笔签押。”关索笑道:“官家印信便不可信吗?”福源长老笑道:“施主莫要惊怪,丛林乃是方外地,不敢与官家有涉,这笔钱将来还是要着落在使君身上。”
杨昊笑道:“难得大和尚信得过杨昊,这押我来画。”签了押,办了交割。关索却问:“我们可是等着米下锅,和尚这米几时能运抵我家库房啊?”力胜道:“白日人多眼杂,今晚亥时在北门外交割。”关索冷笑道:“和尚可别违约啊。”知客僧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杨昊与福源长老又坐论一会,只觉得他言语虽朴实无华却常有精妙透心之论,心里倒是很想与他亲近,怎奈城中千头万绪终究难以久留,于是喝了两杯茶便起身告辞,言语神色间颇有些不舍。福源长老看破他的心机,便道:“丛林有门,佛门无锁,使君再来不必叩门,直入方丈便是。”杨昊谢过,下山而来。
是夜亥时,关索、程克领并丰安司曹等官员在北门外与力胜交割了三万一千两白银,一场迫在眉睫的财政危机就此了结。
第62章 一夕三惊
暮色低垂,华灯初上。
一辆马车由丰安东门入城,驶过碎石铺成的城东街,直接进了西街刺史府大院。车上下来两个人,韩遂和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只有十六七年纪,身材丰满圆润,脸色红扑扑的,下了车她四周打量了一圈,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
“韩将军,这就是刺史府吗?”年轻女子似乎有些不相信这个破破烂烂的地方就是刺史府。
“是呀,这就是丰安州刺史府!小鱼姑娘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边疆小城的东西自然看不上眼啦。”韩遂大声恭维道。
这个年轻的女子就是从东都河南府千里迢迢赶来给杨昊报信的小鱼。自杨昊被诬在白水驿杀人,就成了京兆府通缉的要犯,时隔不久,章夫人的三品郡夫人封号便被褫夺,西宁侯府被封,所赐田庄也陆续被收。
不得已章夫人只得举家迁回原籍洛阳。半个月前有刺客突然夜闯杨府,误打误撞闯进小鱼房间,说要刺杀杨昊,逼小鱼说出他的下落,小鱼宁死也没有开口。刺客恼羞成怒将她打昏后离去。
小鱼醒后,心中担忧杨昊的安危,又怕章夫人知情后念及旧恶不肯放她出门,于是她收拾了衣裳盘缠,丢下一封书信,连夜出了杨府。
此前不久,小鱼在买菜时,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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