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
那只窝在他怀中的小猫下一秒又变成鲜艳亮眼的猎豹,你说,他敢吗?
他又不是那本课外读物里的禽兽男主角……
虽然她一会儿又变成了人,那么的可爱……
他不想迈向禽兽男主角之路呀。
又回到这个地方了?
黑婕眯眼看著半熟悉半陌生的地方,以为是自己太过眷恋孟恩恺的世界,所以才在迷迷蒙蒙的眼帘里浮现了海市蜃楼,所以才在朦朦胧胧的视线里看见了他的睡颜。
一切都是幻觉,骗不了她的。
紧合起眼睑,默数几秒再睁开,幻觉还是存在,他的睡颜一样香甜。
难道她的眷恋已经远远超过她自己的认知,到达了某种神奇的境界,才会一直一直看到他,一直一直以为自己仍在他那张好软好暖的大床上重温好梦?
从来没有逃离过哪个地方后会让她这么后悔的。
当初侥幸活命逃出“那里”,她就算曾经梦到过去,也几乎全是逃脱的惊险或无助蜷身角落饮泣的情景,不像从他身旁逃开时,觉得自己好像干了件天大的蠢事,从第一步踏出他的诊所时她就好后悔,后悔到想装做若无其事再走回他家,无耻地往二楼的大床移动脚步,然后直接躺在上头呼呼大睡,任谁来拉她也无动于哀……但毕竟是她自己要把话说得那么绝,活该倒楣继续流浪街头去强撑她的傲气。
真的好想回到他身边……
好想……
黑婕突地完全清醒,看清楚与她鼻眼相对的脸孔并不是因为她心底渴望而产生的幻影,否则他额前的发丝不会因为她的呼吸而微微拂动,而她眉心也不会感觉到属于他的热息,那种温暖,绝不是幻觉或梦境所能产生的——
豹爪将那张斯文的脸庞推得远远的,将他看得更清晰。
“你——”
孟恩恺被爪子轻微地划伤了鼻梁,不醒也得醒。
“先别扑上来……”
这声警告喊得太慢,以豹形清醒的黑婕也正以豹形压制住他,但也该庆幸,这回她只是压住他,而不是直接咬上他,否则他不认为自己可以徒手对抗一只以狩猎为本能的猫科动物。
他又沦落在她爪子底下,不过这种情况只维持不到两秒,黑婕像是瞬间被万吨火药给轰垮的废弃大楼,立刻夷为平地——瘫软在他身上,四肢完全使不出力量来拉开两人的距离,她努力想爬起来,可是体内尚未平息的两种混乱基因悖离她的控制,仿佛每个细胞都不属于她所有,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像条离水的鱼在陆地上苟延残喘,勉强维持住肺叶所需要的氧气,整张豹容黏贴在他脸上,嘴唇贴熨著他的,无论下一秒她变成人,再下下一秒又变成豹,四片唇瓣就这样牢牢依附,虽然不至于唇舌交缠,可是也已亲昵得让人脸红心跳。
动不了……
“你还好吧?”他说话时,唇瓣无可避免地摩擦著她的,品尝到她特有的馨香。于情于理,他应该先将她从自己身上移开,可是理智却战胜不了行为。
“你说咧?!”因为身体的不适,连带使得她口气恶劣。
她完全没办法移动自己,连根手指头也操控不了,更别提将自己从他身上剥下来。
“快把我推开呀!”她觉得一股火气混杂著热气窜上她的脑袋,她不明白那种热气为什么让她觉得好难受,她的脸颊好像在发烫……她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反常,恶声恶气地下令。
领旨。心里小小的可惜了一秒。
孟恩恺缓缓将她扳离自己,让她的螓首躺回枕头,并仔细撩开披散在她额际及颊畔的长发,将滑落的被单拉高至她的脖子,现在她的模样是人,拥有属于人的乌丽秀发及迷人身段。
“你看起来糟透了。”他本来以为她只是淋雨导致的感冒前兆,现在她醒来,才发现她的情况远比他猜想得更差。
“月底的老毛病,习惯了。”时间不固定,只要哪一天最虚弱就哪一天最严重,她体内的“豹”与“人”就像约定某日厮杀的两名剑客,在那一天如脱缰野马,在她体内战得日月无光,而在那一段时间里,她不是人,也不是豹,全身的细胞血液都在拉扯对抗,直到一方战胜或是两方取得平衡,这一切的骚动就会像是不曾发生过一样,恢复了人豹的和平。
“老毛病?”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很明显的,她不想给他机会追问是什么老毛病,所以话锋一转。“是……我自己跑回来的?”
如果他点头,她一点也不会惊讶,因为她相信自己若病到胡里胡涂,很可能硬拖著脚步回来,那是一种潜意识的行为,就像鲑鱼逆流而上的……本能。
“是我将你带回来的,我不放心你。”
她瞅著他,听出他的关心,有些惊讶,也有些不知所措,做不出任何反应,只好直勾勾地看著他。
“不放心我?”
“总觉得你不属于这个城市,像是误闯了进来,慌慌张张不知如何是好,在这陌生的地方摸索著,找不到出路,我可以清楚感觉到你在害怕,不能让你就这样继续因为恐惧而乱窜,撞得满头满脸的伤。”即使包裹著猛兽的外衣,她内心的焦虑害怕却不时流露出来,一只豹,竟像误闯丛林的小兔子般无助。
黑婕僵立在当场。
为什么他知道?知道她在心底的恐惧,对这陌生环境的排斥,让她只能茫茫然缩藏在暗巷里,暗巷外的世界对她而言简直无法想像,逃出了“那里”,外头的世界太大太广太辽阔,超乎了她的所知所学,她没有足够的时间去了解、适应,只能被孤立在世界之外,进退不得。
为什么他会懂?
他和她是同类吗?否则这种心情起伏,他怎会明白?
“你也是从‘那里’逃出来的吗?”不,在“那里”的,没有一个她不认识,他不在其间,他不属于他们这一群白老鼠,他也不姓黑,他不是……黑婕提问的同时,也否定了这个可能性。
“从‘那里’逃出来的?‘那里’是哪里?”孟恩恺追问。
她回神,才发现自己说溜了嘴,只能别开脸拒绝回答。“你不需要知道,知道了对你也没有好处!”
“难说,也许我知道越多,反而能对你伸出援手。”像现在所有关于她的事都是东拼一块、西凑一些,要找出头绪还真难。
“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除了与她同病相怜的“他们”之外,他可以算是了解最多的人。他所明白的,已经碰触到她小心翼翼想藏匿起来的情绪。
黑婕蹙著眉,无法控制地由人再变豹,她体内的基因之战还没平息,忍疼的呻吟几不可闻,但是身躯突然的紧绷却瞒不过他。
看著她两种模样交替,他忍不住问出口:“你是由人变豹,还是由豹变人?”
“两者有什么不同?”同样都是她呀,连她自己都已经分辨不清楚了……
“从人变豹,剥夺了为人的快乐;从豹变人,剥夺了为豹的自由,两者都非常的——残酷。”
她静了静,心里好像有一根绷紧的弦被拨动,在她脑子里响起了声音,牵动著她的情绪,那根心弦主掌著她的痛觉,轻轻一挑就令她浑身痛楚。
她像叹息一样无力地应声,浅浅地、细细地,近乎唇语:“人。”
“是谁把你变成这样的?”
“一群……我本来以为他们是天使的人。”黑婕扯出来的笑容,是豹脸的狰狞。“一群笑著牵住我的手,告诉我他们会给我一个幸福美满家庭的天使……”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变得苦涩,像咬破了苦药的胶囊,蔓延在嘴里及心里的,除了浓重欲呕的苦味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他们架构出来的幸福蓝图,是骗人的。”
“所以你逃了出来。”
她默认。
逃了出来,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跟她一块逃出来的“他们”,又都往哪里去了?也像她一样无所适从吗?
“那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专门研究将人变成兽吗?”
他猜对了!
孟恩恺从她眼中看到这样的讯息。
有某些人,用某些违反生物法则的方法,将人与动物的基因做出融合,而她,正是这些方式的……实验品。
这样的推论,孟恩恺没有问她,因为他相信实情八九不离十,要再由她口中得到证实就太残忍了。
她这个模样已经多少年了?
她被不人不兽的待遇折磨多少年了?!
他发现自己不敢问,是怕答案很残酷,也怕……再伤她一次。
黑婕拧著眉,在忍受体内两种基因的交战,也在拒绝透露更多。
孟恩恺朝她咧嘴一笑,不想再绕著她不想说的话题打转,他没发现自己眼里有著疼惜和不舍,轻轻揉弄她的豹脑袋。
“既然逃了出来,就该好好规画自己的人生,你放著让自己腐烂下去,那么跟你待在那个地方又有什么不同呢?你逃出来,就只为了换个地方继续茫然迷惑下去吗?那么我实在看不出你逃与不逃有何差异。”不再追问下去,今天就到这里为止吧。
她怔住。
她现在过的生活,到底和之前在“那里”有什么不一样?
噢,当然是不一样的!
在“那里”,她是实验品,没有尊严,没有自由,也不准有思想,面对大大小小的针筒、药剂,她活得像工具,只为了满足某些人的偏执与狂热,那种日子,是等死。
现在,她拥有完整的意识,没有人可以强迫她什么,她不用再受制于人,也没有铁笼关住她渴望自由的身心,虽然她才刚刚踏进这个世界,心里有丝惶惑,知道自己极可能适应不了,所以躲在暗处想看清世界,却怎么也挥不开蒙蔽在眼前的黑纱,怯懦地躲著……等死。
一样的结论?!
她竟然得到一样的结论?!
如他所说,她逃或不逃的结论根本毫无差别!
“我是为了什么而逃出来的……”为了换个地方等死吗?为了缩藏在暗巷里永不见天日吗?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逃出来的?
她已经……弄不清楚了……
“如果你只是一味的逃,我也不清楚你是为了什么而来。”为了将他的心弄得一团混乱吗?
“我不逃的话,难道要换另一个人来豢养我?!这也不是我逃出来所想要的!”当初只是全心全意的想逃,想离开那处囚禁著她梦想的地方,至于逃出来该往何处去?是否适应得了这个她远离好久好久的世界?是否被接受?是否能活下去?这些都是她没有想过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
为了自由吗?
她现在自由了,却困在暗巷里见不得光,躲躲藏藏,隐约知道自己特殊的体质在这个世界会被视为怪物,这样,和当初关在铁笼里有什么不同?
他的表情,似乎觉得她的话非常可笑。
“为什么非要靠人豢养你?或许,你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呢?”
第四章
天大的笑话。
为什么从他口中说起来,却显得那么真实,好像他在说的,是一个即将成真的未来。
黑婕看著镜子里的自己,镜面投射出她的茫然和愕然,孟恩恺在她身后替她系上工作专用的围裙,再替她将一头长发挽起,用根筷子简单俐落地固定住。
“养活自己……”她喃喃重复他的话,好像完全无法理解这四个字代表著什么涵义,连念起来都颇为迟滞与吃力。
“工资方面,时薪七十五,视你的表现再做调整,供吃供住供水电,算是员工福利,三节奖金、月休六日。”孟恩恺将她脸上的困惑解释成——女王不需要花费劳力找工作,这种辛酸刻苦的字眼,只有平常老百姓才听得懂。虽说要女王委身当助理,是轻贱了她的高贵,不过想到家里那群令人头痛又难以沟通的家伙匍匐在她脚下的远景,他认为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这份工作,再怎么说,一个能和它们沟通的女王,对诊所及宠物美容的工作只有益处而无害处。“劳健保也是有的,不过你有身分证吗?”
很陌生的名词。黑婕摇摇头。
“也是,逃难时谁会记得要带。”是他蠢,问了个笨问题。
“你要我做什么?”黑婕到这一刻还没弄清楚孟恩恺在她身后忙得不可开交有什么用意。
他说要让她自己养活自己,要她先放松心情好好睡上一觉,等她体内无法控制的躁动平息下来后就会一步步教导她,安排她合适的工作。
他笑著这样安抚她,而她竟也被他这样笑著的模样给唬住了。
这一睡,她睡了两天,都在他的床上,连翻个身也不曾。
安安稳稳,一觉无梦,无论好梦或恶梦,都没来打扰她。
她还是很迷惑,看似精明的芙颜也是可以染上天真,一点都没有冲突。
“养活自己的头一件事,就是找份安定的工作赚取生活费,然后用这些薪水好好规画你自己想要的人生,这样一来,你根本就不用靠别人养你。”他补充解释道。
“就这么简单?”
“简单?人生很难用这两个字就一笔带过。”他就觉得一点都不简单。“你好好体会吧。”机会还很多。
他叮嘱她做好准备就到楼下来“报到”,他再将工作项目跟她说仔细,然后留下足够的时间让她继续呆望镜中看来一样很痴傻的自己。
要跨出她来到这个陌生城市的第一步了……
会怕吗?
她右掌压在心窝,确定那里没有什么太激烈的起伏和慌乱的鼓噪。
不太会,因为她知道有人牵著她的手,领著她一步步往前走,不会放她一个人盲目摸索探寻。虽不清楚为什么孟恩恺了解她的特殊体质后竟然还不怕她——他脖子上的咬痕清晰到连她都看得明白,面对一只将他咬得逼体鳞伤的“兽”,他所表现出来的态度,的确让她有片刻不知所措。
“既然不怕,又有什么好迟疑的?”
黑婕对镜中的自己露出笑容,总是缩在暗巷的心稍稍探了出头,也许跟著他,她真的能更肯定自己拚了命从“那里”逃出来是再值得不过的。
镜里的她看起来意气风发,也更像……一个人,完完全全的人。
深深吸口气,她走下楼,准备开始她的全新人生,门扉开启的同一瞬间,她也打开了心里阻隔的暗锁,让自己走入阳光照耀得到之处——
“现代人养宠物,不单单‘养’,更强调在‘宠’,一罐罐比人类食品还精致的满汉罐头,一上架就被抢购一空,以前小孩子的零嘴不过是一包五块钱的王子面,而宠物的营养口粮却是动辄两、三百块大洋的海鲜大餐,再加上替宠物美容、保养的钱极少有花得心不甘情不愿——这年头,赚宠物的钱是比起前几年更容易了些,这也是宠物店的基本收入来源。”
孟恩恺大略讲解整间诊所及宠物店所会遇到的业务,到一个段落,他便停下来询问她有没有跟上进度。
“懂了吗?”
她很勉强地点头,一看就知道有听没有懂,两条眉毛都快打成死结了。
没错,他教她的基本工作就是替宠物美容、保养、安排寄宿,及出售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猫砂狗食兔子干草等等。
“没关系,这几个礼拜你就看著我怎么做,慢慢就会上手了。我先教你替猫咪剪指甲。”一项一项亲自示范好了,否则光说不练也很难进入状况,以往这些业务都是由他母亲负责,这回他母亲跟著里长招团到大陆黄山十二日游,才将诊所与宠物店的工作全抛给他来做。
“剪指甲?!你要剪掉它的指甲?!”这是打从他解说整间诊所及宠物店的细节以来,她头一次反应激动。
孟恩恺很确定自己没说错,他说的是“剪指甲”,而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