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坚持自己最后这种想法,打消这个念头,尽力不去想它。他感到莫名其妙,自己也奇怪,怎么又会爱上。。。。。。这个堕落的女人,还有她那令人讨厌、充满敌意的上流社会。他试图扪心自问:算了吧,你当真爱上了她?就此罢手吧。正当他还感到惊奇和困惑的时候,他眼前仿佛从温柔的芳香的暗里又浮现出她那迷人的倩影,闪动着的明亮的睫毛……于是那双勾魂的眼睛又悄然地、不可抗拒地钻进他的心里,她那甜蜜的声音又在耳边回荡,她那美丽的肩头,年轻的女皇的肩头又喷发出清新的气息和热烈的柔情。。。。。。
快到早晨利特维诺夫才终于拿定主意。他决定当天离开此地去迎塔妮娅,并且跟伊琳娜见最后一面。如果迫不得已,便把实情告诉她,并且从此永远分手。
他整理一下东西,打点好行装,等过了十一点便动身去见她。可是看到她的窗户仍然挂着一半窗帘,利特维诺夫又泄了气。。。。。。他没勇气跨进旅馆的门槛。他在利希滕泰尔林阴路上走了几个来回。〃利特维诺夫先生,我们向您致意!〃突然有个嘲弄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一辆跑车飞驰而过。利特维诺夫抬头看见拉特米罗夫将军跟公爵一起坐在车上,这位公爵是有名的运动员,专喜欢英国的车和马。公爵驾车,将军侧身靠在车上,龇牙一笑,还高高举起头上的帽子。利特维诺夫朝他鞠了一躬,同时仿佛得到一道密令,立刻飞跑去见伊琳娜。
她在家。他让人进去通报,立刻受到接待。他一进房间,她站在房中央,身穿一件晨装短上衣,袖口肥大,她的脸像昨天一样白皙,只是没有昨天那么精神,一脸倦容;她用懒洋洋的笑容欢迎客人,更显出她的疲倦。她向他伸出手来,亲切地看着他,然而有些心不在焉。
〃谢谢您来看我。〃她用凄苦的声音说,一下子坐到安乐椅上。〃我今天不大舒服,昨晚没睡好。嗯,您对昨天晚上的聚会有何评价?我没说错吧?〃
利特维诺夫坐下来。
〃我到您这里来,伊琳娜·帕芙洛芙娜。〃他刚张口说。。。。。。 她突然直起身子转过脸来,两眼凝视着利特维诺夫。
〃您怎么了?〃她叫了起来。〃您的脸像死人一样苍白。您病了。得了什么病?〃
利特维诺夫愣住了。
〃说我?伊琳娜·帕芙洛芙娜!〃
〃您听到了什么坏消息还是出了什么不幸的事?快告诉我,快告诉我。。。。。。〃
利特维诺夫拿眼瞅着伊琳娜。
〃我没得到什么坏消息,〃他几乎吃力地说,〃要是说不幸,倒真出了不幸,是极大的不幸。。。。。。我到您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不幸?什么不幸?〃
〃是这样。。。。。。这样。。。。。。〃
利特维诺夫想说出来,但又难以开口。他只是攥住自己的手,把手指攥得嘎吧响。伊琳娜向前探出身子,仿佛僵在那里。〃唉!我爱您!〃利特维诺夫终于从胸中发出低哑的呻吟,他扭过脸去,仿佛想把脸藏起来。
〃什么,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您。。。。。。〃伊琳娜也说不出口,把身子往椅子背上一靠,用双手捂住眼睛,〃您。。。。。。爱我?〃
〃是的。。。。。。是的是的。。。。。。〃他发狠地反复说,脸扭得越来越远。
房间里一片沉寂;一只蝴蝶飞进来,闯进窗户和窗帘之间,不住拍打翅膀却飞不出去。
利特维诺夫先开口说。
〃是这样,伊琳娜·帕芙洛芙娜,〃他说,〃就是这件不幸的事把我。。。。。。把我打倒了,如果不是像当年在莫斯科的时候那样,一下子就陷进旋涡,我本来应该料到并且加以避免。显然,命中注定让我再忍受一次折磨,而且又是假您之手,这一切似乎不应该重演。。。。。。我不是没抵抗过。。。。。。我曾经尽力抵抗;显然,命中注定之事想逃也逃不过。我所以要把这一切都告诉您,就是想尽快结束这场。。。。。。这场悲喜剧。〃他更加发狠地说,同时感到更加羞愧难当。
利特维诺夫又说不下去了,那只蝴蝶仍然拍打着翅膀,仍然在挣扎。伊琳娜没把手从脸上拿下来。
〃您不会是错觉吧?〃从这双白得毫无血色的手后面传她微弱的声音。
〃不是错觉。〃利特维诺夫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您,而且除您之外从来没爱过别人。我不想责怪您,那样太没有道理;我也不想一再对您说,您如果对我采取另外一种态度,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当然是我一个人的错,我过于自信了,害了我自己,我是罪有应得。这件事您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您当然想像不到,您如果不是那么痛切地承认自己的不是。。。。。。其实那并不是您的错,您如果不是那么想要弥补自己的过失。。。。。。那么对我来说可能少一点儿危险。。。。。。过去的事已不可挽回。我只想向您讲清楚我目前的处境:我的处境现在十分为难。。。。。。起码像您说的那样,不会再有误会,我相信我的坦诚会减轻您的痛苦,因为您不能不感到受了侮辱。〃利特维诺夫只管说他自己的,连眼也不抬,即使他抬眼看看伊琳娜,也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有什么变化,因为她仍然没有放下手。其实她脸上所发生的变化一定会使他大吃一惊:她脸上流露的既有惊恐,又有喜悦,还有一种幸福的疲倦和担心;两眼从低垂的眼皮低下闪闪发亮,她连忙轻轻地长吁一口气,把似乎干渴而张开的嘴唇吹得发凉。。。。。。
利特维诺夫沉吟片刻,等待她回答,哪怕发出一点点声音。。。。。。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只有一条路可走,〃他又开始说,〃走得远远的;我这次来就是向您辞行的。〃
伊琳娜把手慢慢放到膝盖上。
〃可我记得〃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她开口说,〃那位。。。。。。就是您曾经跟我提到的那位,她应该到这里来?您不是正等她来吗?〃
〃是的,不过我会给她写封信。。。。。。让她在半路下车。。。。。。比如在海德堡。〃
〃啊,在海德堡。。。。。。是呀,那是个好地方。。。。。。不过,这么一来就打乱了您的计划。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您能肯定您不是夸大了事实,这会不会是一场虚惊?〃
伊琳娜说得很平静,几乎很冷淡,略带停顿,眼睛望着一旁的窗户。利特维诺夫对后面这个问题没有回答。
〃只是您干吗要提什么侮辱不侮辱的?〃她接下去说。〃我并不感觉受了侮辱。。。。。。啊,一点儿也没有!如果说我们之间谁有不是的话,无论如何不是您:不是您一个人的错。您只要想想我们的最后两次谈话,您就会相信,这不是您的错。〃
〃对您的宽洪大量我并不怀疑,〃利特维诺夫咬着牙说,〃但是我希望知道:您赞不赞成我的主意?〃
〃一走了之?〃
〃是的。〃
伊琳娜继续看着一旁。
〃一开头我是觉得您的主意为时过早。。。。。。可现在我仔细斟酌您说的情形。。。。。。您如果没有搞错,那么我认为您应该离开这里。这样更好一些。。。。。。对我们俩都好。〃
伊琳娜的声音越来越低,话也说得越来越慢。〃的确,拉特米罗夫将军会发觉的。〃利特维诺夫刚一开口。。。。。。
伊琳娜又垂下眼睛,从她的嘴角上掠过一种奇怪的表情……一闪就不见了。
〃不,您没明白我的意思,〃她打断他的话,〃我没考虑我的丈夫。何必考虑他?他什么也发觉不了。不过我再说一遍:对我们两个人来说:必须分手。〃
利特维诺夫拾起掉在地上的帽子。
〃一切都结束了,〃他想,〃这回该走了。〃〃那么我只有向您告别了,伊琳娜·帕芙洛芙娜。〃他的声音很响,连他自己都突然觉得害怕,仿佛他准备对自己进行判决。〃我只希望您不念旧恶。。。。。。将来一旦我们。。。。。。〃
伊琳娜又打断了他。
〃等一下,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您不能现在就跟我告别。这样一来未免太仓促。〃
利特维诺夫心中一动,然而一种剧烈的痛苦立刻以加倍的力量袭上心头。
〃我在这里待不下去了!〃他喊道。〃这又何必呢?何必还要忍受这种折磨?〃
〃您现在不要跟我告别,〃伊琳娜又说一遍,〃我一定要再见您一面。。。。。。不能再像在莫斯科那样,连话也不说一句就分手……不,我不希望还那样。您现在可以走了,但是您必须答应我,要保证在再见一面之前一定不要走。〃
〃您希望这样?〃
〃我要求这样。您如果跟我不辞而别,我将永远永远不原谅您,您听清了没有:永远!……真奇怪!〃她补充说,仿佛自言自语。〃我怎么也无法想像我现在是在巴登。。。。。。我总觉得好像还。在莫斯。。。。。。您走吧。〃
利特维诺夫站起身来。
〃伊琳娜·帕芙洛芙娜,〃他说,〃请您把手伸给我。〃伊琳娜摇摇头。
〃我跟您说过,我不想就这么告别。。。。。。〃〃我不是为了告别,而是。。。。。。〃
伊琳娜刚要伸手,但是瞥了利特维诺夫一眼……这是在他表白之后第一次正眼看他……又把手缩回去了。
〃不,不,〃她悄声说,〃我不会伸给您手。不。。。。。。不。您走吧。〃
利特维诺夫鞠了一躬走出去。他不明白伊琳娜为什么会拒绝这最后一次友好的握手。。。。。。他不知道她怕的是什么。
他走出去之后,伊琳娜又跌坐在安乐椅里,又用手捂住脸。
利特维诺夫没有回他的住处:他上山钻到密林深处一下子趴到地上,足足躺了一个小时。他并不感到痛苦,也没放声大哭。他只感到昏昏沉沉,疲惫不堪,渐渐失去知觉。他还从来没体验过这种感觉:这是一种痛楚难忍、撕心裂肺的空虚感,觉得内心空虚,周围一切都空虚,无处不空虚。。。。。。他既不去想伊琳娜,也不去想塔吉扬娜。他只明白一点:他受到了打击,生活的缆绳被砍断了,他整个身子被一种不可知的冰冷的东西卷起来,一直向前冲去。有时他又觉得好像一阵旋风刮来,刮得他团团转,旋风的黑翅膀还劈头盖脑打他。。。。。。不过他的决心并没有动摇。要他留在巴登。。。。。。是根本不可能的。他的心早已飞走了:他好像已经坐上火车,火车冒着黑烟,轰隆隆地向前飞驰,飞向死寂无声的远方。他终于欠起身,把头靠在树上,仍然一动不动;不知不觉用一只手抓住蕨菜的叶梢,有节奏地摇来摇去。有脚步声渐渐走近把他从麻木中惊醒:是两个挖煤工人,肩上扛着大口袋,从陡峭的山径上下来。〃是时候了!〃利特维诺夫低语着,跟在挖煤工人后面下山进城,他拐到火车站的大楼,给塔吉扬娜的姑母卡皮托琳娜·马尔科芙娜拍一份电报。他在电报里告诉她,他马上就要离开这里,约定在海德堡的施拉德尔旅馆相会。〃既要了断,就断个痛快。〃他想。〃没有必要等到明天。〃然后他顺便走进赌场,带着茫然的好奇心打量一下两三个赌徒的脸色,发现远处宾达索夫令人讨厌的后脑勺和皮夏尔金无可挑剔的前额,他在柱廊里稍微站一会儿就不慌不忙去见伊琳娜。
他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舍不得她,而是决心履行自己的诺言,既然今天要走就得再去见她一面。他走进旅馆,看门人没看见他,他上楼也没遇见一个人……他连房门也没敲,机械地推开门进了屋里。只见伊琳娜仍坐在那张安乐椅上,仍然穿着那件晨装,仍然跟三个小时以前的姿势一模一样。。。。。。她显然没动地方,在这三个小时里她一动也没动。她慢慢抬起头,看见是利特维诺夫,浑身一激灵,用手抓住椅子扶手。〃您可吓了我一跳。〃她悄声说。
利特维诺夫看着她也惊奇得说不出话来。她脸上的表情和无神的眼睛都令他感到奇怪。
伊琳娜勉强笑笑,理了理散开的头发。
〃没什么。。。。。。我真不知道。。。。。。我好像坐在这儿就睡着。〃〃请您原谅,伊琳娜·帕芙洛芙娜。〃利特维诺夫开口说。〃我没通报就进来了。。。。。。我是来履行诺言,满足您的要求。因为我今天就走走。。。。。。〃
〃今天?可是您似乎对我说过,您得先写封信。。。。。。〃〃我已经拍了电报。〃
〃啊!您认为必须赶快走。那么您什么时候动身?就是说几点钟?〃
〃晚上七点。〃
〃啊!七点!您这是辞行来了?〃
〃是的,伊琳娜·帕芙洛荚娜,是来辞行。〃伊琳娜沉默片刻。
〃我应该谢谢您,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您这次来得一定不容易。〃
〃是的,伊琳娜·帕芙洛芙娜,非常不容易。〃
〃人生本来就不容易,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您说是不是?〃
〃人跟人不一样,伊琳娜·帕芙洛芙娜。〃伊琳娜又沉吟片刻,仿佛想着心事。〃您既然来就证明了您对我的友谊,〃她终于说,〃谢谢您。
一般说来我很赞成您要尽快结束一切的主意。。。。。。因为任何退路。。。。。。因为。。。。。。因为我,我这个女人被您说成卖弄风骚,被您说成是在演戏……您似乎就是这么说的吧?〃伊琳娜迅速站起来,坐到另一把椅子上,把脸和双手搭在桌沿上。。。。。。
〃因为我爱您。。。。。。〃她从紧紧并拢的手指缝里悄声说。
利特维诺夫身子摇晃一下,仿佛有人当胸给他一拳。伊琳娜愁苦地转过脸去,仿佛也想把脸藏起来不让他看见,把头放到桌子上。
〃是的,我爱您。。。。。。我爱您。。。。。。这您是知道的。〃〃我?我知道?〃利特维诺夫终于说,〃我?〃
〃好吧,您现在看得出来,〃伊琳娜接下去说,〃您的确应该离开这里,不能再拖延了。。。。。。无论对您还是对我来说,都不能拖延。这太危险,这太可怕。。。。。。永别了!〃她补充说,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永别了!〃
她朝书房的门口迈出几步,一只手留在背后,在半空中急忙摆动一下,仿佛希望碰上利特维诺夫的手再握一次;然而他站得离她很远,只管发愣。。。。。。她又说一遍:〃永别了,忘掉我吧!〃连头也不回急忙走掉了。
只剩利特维诺夫一个人,他还没苏醒过来。他终于醒悟了,连忙跑到书房门口呼唤伊琳娜的名字,一次,两次,三次。。。。。。他用手抓住门把手。。。。。。从旅馆门前的台阶上传来拉特米罗夫响亮的声音。
利特维诺夫把帽檐压在眼眉上往楼下走。文雅的将军正站在看门人的面前,用蹩脚的德语向看门人说,他想雇一辆马车明天用一天。他一见到利特维诺夫又不自然地高高举起帽子,向利特维诺夫表示敬意:他是有意嘲弄利特维诺夫。然而利特维诺夫已经顾不得这些。他勉强向拉特米罗夫回一个礼,走回自己的住处,站在已经收拾好、锁好的皮箱前面发呆。他觉得天旋地转,他的心像琴弦一样颤动。现在该怎么办呢?他能料到这一点吗?
是的,他料到了这一点,不管这件多么不可思议。这事来得如晴天霹雳,他一下子愣住了,然而他预料到这一点,尽管他不敢承认。不过他也确实不能肯定。他心乱如麻,理不出个头绪:他想起莫斯科,想起那次的情况也像暴风雨一般,来得猛烈而突然。他感到喘不上气来:他感到欣喜,然而这种欣喜并没给他带来快乐。这种没有希望的欣喜只能压迫和撕裂他的胸膛。有谁说伊琳娜的话并不是真正出自她的口里,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光凭她的一句话改变不了他已经做出的决定。他的决定依然不可更改,就像投进水里的铁锚一样牢固。利特维诺夫理不清自己的思路。。。。。。是的,然而他暂时还没丧失意志力,他能像支配自己的下人一样支配他自己。他摇铃叫来侍者,叫他结账,并在晚上的公共马车上订个座位:他有意切断一切退路。〃哪怕以后一死了之。〃他就像在昨天那;个不眠之夜一样反复念叨着。这句话特别合乎他的口味。〃哪怕以后一死了之。〃他在房间里一边慢慢走来走去,一边念叨着,偶尔当伊琳娜说的这句话突然钻进他心里,让他火烧火燎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闭上眼暗停卜呼吸。〃一个人显然不能爱两次,〃他想,〃另一生命闯进你一单一,你既然放它进来……你就永远不会彻底摆脱这服毒药,割不断这千丝万缕的联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