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倒是有,只是我真不知道。。。。。。〃
〃你就不必说了;你应该感谢我,他一定会高兴去的。。。。。。啊,我的天哪!〃巴姆巴耶夫打断自己的话说。〃他们在演奏《爱尔那尼》)的最后乐章!演奏得多棒!向伟大的卡尔。我这是怎么了!一听就热泪滚滚。喂,谢苗·亚科夫列维奇!伏罗希洛夫!到底去不去?〃
伏罗希洛夫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长得身体匀称,保持着刚才那种倨傲的姿势,这时意味深长地垂下眼睛,皱起眉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不过他倒没说不去。利特维诺夫想:〃这也没什么,要去就去吧!好在有的是时间。〃巴姆巴耶夫挽起他的胳膊,然而动身去咖啡馆之前,他朝骑手俱乐部有名的卖花女郎伊莎贝拉招招手,原来他要买花。可是这位高贵的卖花女连动也没动,她瞧见这位绅士连手套也不戴,身上穿一件肮脏的平绒上衣,系一条花领带,脚上穿着破皮鞋,她才不肯给他送花呢。于是伏罗希洛夫用手指头一招,卖花女走到他跟前,他从篮里挑出一朵小紫罗兰花来,并扔给她一枚银币。他以为自己这么慷慨大方会让她大吃一惊,然而她甚至连眉毛也不挑,当他转身走开之后,她还轻蔑地撇了撇闭紧的嘴唇。伏罗希洛夫穿着阔气,甚至非常讲究,然而巴黎女郎以其有经验的眼光从他那一身打扮、从他的姿势和走路的步伐一下子就发现他受过军事训练的痕迹,缺乏那种真正的、纯粹的〃优雅〃。
我们这三位朋友在韦伯的正厅落坐之后,点了菜便谈论起来。巴姆巴耶夫大声而热烈地谈起古卫;夫的崇高作用,然而不久便说不下去了,只管呼哧气喘地大吃大嚼,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伏罗希洛夫似乎食欲不佳,吃的喝的都不多,却详细问起利特维诺夫的工作情况,并且高谈阔论起来。。。。。。与其说是谈具体的工作,不如说笼笼统统,涉及各种〃问题〃。。。。。。他突然来了劲头儿,好像脱缰的野马,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又像士官生参加毕业考试,大胆而清楚地吐出每个字眼,还有力地挥舞双手,只是手势跟讲话不大协调。他显然越来越健谈,话讲得越来越流利,幸好没有人打断他:他仿佛正在宣读论文或讲课。他一个一个地说出最新的学者的名字,还能说出其中每个人出生或死亡的年份,说出新近出版的作品的名称,总之,从他嘴里滔滔不绝地倾泻出一连串名字。从他那热情的目光中反射出这些人名给他带。来多大的快乐。显然,伏罗希洛夫瞧不起一切事物,只注重文明的成果,重视最新、最先进的科学见解。他可以东拉西扯地提到索尔宾格尔博士关于宾夕法尼亚监狱情况的著作,或昨天《亚洲杂志》上发表的关于《吠陀经》和《往世书》的文章(他显然不懂英语,把〃杂志〃一词说成法语了),不过他倒是从中得到真正的快乐和幸福。利特维诺夫只管听他说,却听不明白他究竟有什么专长?他忽而谈到克尔特部族在历史上的作用,忽而又陶醉在古代世界里,并且议论起埃吉纳湾的石像,喋喋不休地谈起早在菲狄阿斯之前就出现的雕刻家奥纳塔斯,不过他又把这个人说成约拿丹,从而使他的整个议论一时带上圣经故事的或美国的情趣。他忽而又议论起政治经济学,说巴斯一夏是个笨蛋,木头脑袋,跟亚当·斯密和重农学派半斤八两。。。。。。〃重农学派!〃巴姆巴耶夫跟着他念叨着,〃是贵族学派?〃这时伏罗希洛夫又漫不经心地顺便批评麦考莱,说他是已经过时的作家,被科学远远抛在后面。这番议论又在巴姆巴耶夫的脸上引起惊异之色;伏罗希洛夫又宣称,至于海因斯特和里尔,只要提提他们的名字,耸耸肩膀就够了。巴姆巴耶夫果然又耸一耸肩膀。〃在生人面前,而且在咖啡馆里,一下子发表这么多议论,而且并没有根据。〃利特维诺夫心里想,望着这位新相识的浅色头发、浅色眼睛和一口白牙(这人长着像白糖一样白的大板牙,使他感到特别不舒服,还有他那双手,不住地比比画画)。〃连一点儿笑容都没有,不过看样子必是一个善良的小伙子,只是涉世未深。。。。。。〃伏罗希洛夫终于平静下来,他那年轻人响亮而又像公鸡一样嘶哑的声音突然停了。。。。。。恰好巴姆巴耶夫这时朗诵起诗歌,又几乎声泪俱下,闹得旁人都以为他们发生了口角:紧挨着他们的一张桌旁坐着一家英国人,隔着这家的另一张桌旁传来一阵嘻嘻的笑声,原来是两个妓女陪着一个戴着紫色假发的挺老气的小孩子吃饭。侍者送来账单,三个朋友结了账。
〃嘿,〃巴姆巴耶夫感慨地说,从椅子上吃力地站起来,〃现在喝上一杯咖啡就可以开步走了,那就是我们的罗斯,〃他又补充这么一句,站在门口,几乎欣喜若狂地用发软的红手指着伏罗希洛夫和利特维诺夫,〃怎么样?〃
〃是呀,是罗斯。〃利特维诺夫心想,而伏罗希洛夫这时脸上又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宽容地笑笑,轻轻磕了一下鞋后跟。又过五分钟,他们一起去拜访斯捷潘·尼古拉耶维奇·古巴辽夫。三个人爬上古巴辽夫住的旅馆的楼梯,有一位高个子妇人,身材匀称,戴着帽子,脸上遮一块短的黑面纱,正在忙着下楼梯,一见利特维诺夫突然回头看他曼,仿佛大吃一惊而停下脚步。她的脸在密密的面纱网里突然变得绯红,然后又立刻变白了。但是利特维诺夫丝毫没有注意她,这位妇人比方才更快地:跑下宽宽的台阶。
〃格里戈里·利特维诺夫,是个直爽的小伙子,有一颗俄国人的心灵,我把他介绍给您。〃巴姆巴耶夫慷慨激昂地说,把利特维诺夫带到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跟前。看样子这个人很像地主,穿一件短上衣,敞着领口,下身是件灰色的睡裤,穿着便鞋站在房间当中。房间敞亮,收拾得挺干净。〃这位,〃巴姆巴耶夫转过脸对利特维诺夫补充说,〃就是他本人,你明白了吧?嗯,一句话,古巴辽夫。〃
利特维诺夫好奇地注视着〃他本人〃。乍一看他没发现这个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他只看到面前站着一位相貌可敬的绅士,长得有些发憨,大脑门,大眼睛,厚嘴唇,下巴上留着一把大胡子,粗脖颈,两眼也斜着看着地面。这位绅士张嘴一笑说:〃嗯。。。。。。是呀。。。。。。很好。。。。。。我很高兴。。。。。。〃说着抬起手摸胡子,立刻转过身去,背对着利特维诺夫,在地毯上走了几步,走得很慢,身子摇摇晃晃,样子十分古怪,好像偷偷摸摸的。古巴辽夫有个经常来回踱步的习惯,还不时用又细又硬的指甲尖拽拽或挠挠胡子。除开古巴辽夫之外,屋里还有一位大约五十岁左右的老妇人,穿一件挺旧的绸连衣裙,脸色像柠檬一样黄,富于表情,上嘴唇上长着一溜黑毛,两眼滴溜乱转,好像要蹦出来似的;另外在墙角上还躬身坐着一位身体结实的汉子。
〃哎,尊敬的马特廖娜·谢苗诺芙娜,〃古巴辽夫转过脸对这位妇人开口说,显然他认为没必要把她介绍给利特维诺夫,〃您方才给我们讲什么来着〃
这位妇人(她叫马特廖娜·谢苗诺芙娜·苏汉奇科娃,是个寡妇,没有子女,并不富裕,到处流浪已经一年多了)立刻特别热烈地讲了起来:
〃嗯,我说的是他去求见公爵,对公爵说:'公爵大人,您是大官,又有爵位,您如果肯改变我的命运还有什么难处吗?'他说:'我的信仰是纯洁的,您不能不尊重,难道说在我们这个时代还可以因为信仰不同就迫害人吗?'您想想这位公爵大人,这位受过教育又身居高位的人是怎么处理的?〃
〃嗯,怎么处理的?〃古巴辽夫说着,若有所思地点起一根香烟抽起来。
这位妇人直起腰板,向前伸出瘦瘦的右手,伸直了食指:
〃他叫仆人来,吩咐说:'你把这个人身上的常礼服扒下来拿走。我把这件衣服送给你穿了!'〃
〃仆人当真就给扒下来了?〃巴姆巴耶夫问,举起两手一拍。〃真扒下来就给拿走了。这就是巴尔纳乌洛夫公爵干的事。他是个有名的大富翁,是个显贵,享有特权,是政府的代表!连这种事他都干得出来,还能指望他什么呢?〃
苏汉奇科娃太太气得瘦弱的身子发抖,脸也抽搐起来,干瘪的前胸在紧身衣里急剧地颤动,两眼更不用说,滴溜乱转。不过话说回来,她不论讲什么,眼睛总是转个不停。
〃这可不得了!真是不得了的事!〃巴姆巴耶夫喊了出来。〃怎么惩罚也不为过!〃
〃嗯。。。。。。嗯。。。。。。从上到下都彻底腐败了。〃古巴辽夫指出,不过他并没提高嗓门。〃这种事惩罚不行。。。。。。需要。。。。。。采取另外一种办法。〃
〃别说了,能真有这种事吗?〃利特维诺夫说。
〃是不是真事?〃苏汉奇科娃接着说。〃这种事连怀疑都不必怀疑,用不着怀疑。。。。。。〃她这句话说得非常有力,甚至整个身子都缩做一团。〃这是一个十分可靠的人对我说的。斯捷潘·尼古拉耶维奇,您肯定认识他,就是叶利斯特拉托夫·卡皮东。他亲自听好几个在场的人说的,这些人都亲眼看到这种不像话的场面。〃
〃哪个叶利斯特拉托夫?〃古巴辽夫问。〃就是在喀山待过的那个吗?〃
〃是他。我知道,斯捷潘·尼古拉耶维奇,有人造谣说他在喀山接受过包工头或烧锅老板的钱。可这是什么人造的谣呢?是佩利卡诺夫!人人都知道这个佩利卡诺夫是个密探,怎么能相信他的话呢?〃
〃不,马特廖娜·谢苗诺芙娜,对不起,〃巴姆巴耶夫插嘴说,〃我跟佩利卡诺夫是朋友,他怎么能是密探呢?〃
〃是的,是的,他就是密探!〃〃等等,真岂有此理。。。。。。〃〃密探!密探!〃苏汉奇科娃喊道。
〃不对,不可能,请等等,听我说。〃巴姆巴耶夫也大声喊叫起来。
〃密探!密探!〃苏汉奇科娃斩钉截铁地说。
〃不对,不对!要说田捷列耶夫,就另当别论了!〃巴姆巴耶夫大着嗓门吼叫起来。
苏汉奇科娃立刻不作声了。
〃关于这位贵族我非常了解。〃他接下去说,声音已经平和了。〃当第三厅要传他去的时候,他跪在布拉津科拉普伯爵夫人脚下求情:'救救我吧,替我说说情吧!'至于佩利卡诺夫,他绝对不会这么下作。〃
〃嗯。。。。。。田捷列耶夫。。。。。。〃古巴辽夫气愤地说。〃这一点。。。。。。要十分注意。〃
苏汉奇科娃轻蔑地耸耸右肩。
〃两个都不是好东西。〃她又讲了起来。〃不过关于田捷列耶夫,我还听说过一件更有趣的事。人人都知道,他对待农奴是个可怕的暴君,尽管他也曾假装主张解放农奴。有一次在巴黎他到朋友家去串门,斯托夫人突然走进来,您知道,就是《汤姆叔叔的小屋》的作者,田捷列耶夫本是个傲慢的家伙,却求主人为他做介绍;可是斯托夫人一听他的名字,就说:'怎么,你竟然敢认识《汤姆叔叔的小屋》的作者?'当时就打他一个耳光,还喊道:'滚出去!立刻就滚!'您猜怎么样?田捷列耶夫拿起帽子真就夹着尾巴溜了。〃
〃嗯,我觉得这也是夸大其词〃巴姆巴耶夫提出不同意见。〃斯托夫人的确说过让他滚开,这是事实;可是并没打他耳光。〃〃肯定打了,肯定打了!〃苏汉奇科娃紧张得直哆嗦,反复地说。〃我从来不说瞎话。您还跟这种人交朋友!〃
〃对不起,对不起,马特廖娜·谢苗诺芙娜,我从来没说过田 捷列耶夫是我的朋友,我说的是佩利卡诺夫。〃
〃哼,不是田捷列耶夫,还有另外的人,比如米赫涅夫。〃
〃这个人又干什么事了?〃巴姆巴耶夫问,早有点儿胆怯了。〃什么事?好像您还不知道似的?他在沃兹涅先斯基大街:上当着众人大喊大叫,说应该把所有的自由主义者都送进监狱:还有,他有个中学同学,不用说很穷,到他家问:'能不能在你家吃一顿饭?'他回答说:'不行,不行,今天有两位伯爵到我家吃饭。。。。。。你给我走开!'〃
〃这是诽谤,岂有此理!〃巴姆巴耶夫高声喊道。
〃诽谤?诽谤第一,瓦赫鲁什金公爵当时就在这位米赫涅夫家吃饭。。。。。。〃
〃瓦赫鲁什金公爵,〃古巴辽夫声色俱厉地插嘴说,〃是我的表弟,可是我从来不许他登门。。。。。。所以不必提他。〃
〃再说,〃苏汉奇科娃朝古巴辽夫顺从地点点头,接下去说,〃是普拉斯科菲娅·亚科芙列芙娜亲口对我说的。〃
〃您找到这么一个证人!她跟萨尔基佐夫都最好编派人。〃 〃嗯,对不起,萨尔基佐夫好胡说八道,确有其事,他甚至连父亲尸首上的缎子苫单都能偷走,这件事我绝不否认,可是普拉斯科菲娅·亚科芙列芙娜,怎么能跟他相提并论!您总该记得,她跟丈夫离婚的事做得多么高尚!可我知道,您总认为。。。。。。〃〃算了,算了,马特廖娜·谢苗诺芙娜,〃巴姆巴耶夫打断她,〃我们别再谈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让我们谈论一下高尚的题目。您知道我是个老派人物。您读过《昆提尼小姐》吗?写得太棒了!完全符合您的原则!〃
〃我再也不读小说了。〃苏汉奇科娃冷冰冰地断然回答说。〃为什么?〃
〃因为现在不是看小说的时候;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缝纫机。〃
〃什么机?〃利特维诺夫问。
〃缝纫机,缝纫机;要让所有的人,所有的女人都搞到一台缝纫机,然后组成团体,这样一来她们就可以自食其力,立刻就能独立了。不然的话她们永远也得不到解放。这是个重要的、重要的社会问题。关于这个问题我曾经跟鲍列斯拉夫·斯塔德尼茨基有过一场争论。鲍列斯拉夫·斯塔德尼茨基是个挺不错的法国女作家乔治·桑(一八0四一一八七六)写的小说,反对对年轻妇女进行狭隘的宗教教育。
人,就是对这件事看得太简单。他总是笑我。。。。。。这个糊涂虫!〃〃时候,人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承担责任,人人都要受到惩罚。〃古巴辽夫慢条斯理地说,说话的腔调好像是一位导师或预言家。
〃是呀,是呀,〃巴姆巴耶夫附和说,〃要追究责任,一定要加以惩罚。可是斯捷潘·尼古拉伊奇,〃他又压低声音补充说,〃您的论文写得怎么样了,有进展吗?〃
〃我正在收集材料。〃古巴辽夫紧皱眉头说,然后转过脸去问利特维诺夫正在搞些什么,利特维诺夫被这么多陌生的名字和放肆的谣言搞得晕头转向。
利特维诺夫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啊,这么说是搞自然科学。作为一种方法倒是很有益处,只能作为方法,不能当成目的。目的现在应该是。。。。。。嗯。。。。。。应该是。。。。。。另外一个。请向,您持有什么见解?〃
〃什么见解?〃
〃是呀,就是说您有什么政治信仰?〃利特维诺夫笑了笑。
〃说实在的,我什么政治信仰也没有。〃
原来坐在角落里的那个结实汉子一听这句话,突然抬起头来,仔细打量一眼利特维诺夫。
〃这怎么可能呢?〃古巴辽夫用一种奇怪的温和的口气问。〃是没有仔细考虑过还是已经厌倦了?〃
〃怎么对您说呢?我觉得我们俄国人现在谈论政治信仰还为时过早,自己以为抱有什么信仰,只不过是想当然罢了。请注意,我所说的政治,指的是它的真正含义,至于。。。。。。〃
〃啊!您还不够成熟。〃古巴辽夫仍然温和地打断他,并走到伏罗希洛夫跟前,问他给伏罗稚洛夫的小册子读完没有。
利特维诺夫感到奇怪的是,伏罗希洛夫进门以后一言不发,只是板着脸,两眼意味深长地转来转去(他总是这样,说起来就长篇大论,要不然就一声不吭)。听到古巴辽夫的问话,伏罗希洛夫像军人似的挺起胸膛,把鞋后跟一碰,肯定地点点头。
〃嘿,怎么样?满意吗?〃
〃其中的主要论点我都满意,但是对其结论不敢苟同。〃〃嗯。。。。。。可安德列·伊万内奇对这本书赞不绝口。您过些时候把疑问提出来给我。〃
〃写成文字吗?〃
古巴辽夫显然感到意外,他并没想到要写成文字,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