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上面,在黑暗里守了大半夜。
黎明快到了,东方微亮,西方暗青,白色的云海从天边直卷到韩若壁脚下,云气几乎要将他淹没。慢慢的,云霞象开了染坊,红的紫的青的等等色彩,在眼前铺陈开来,韩若壁静静地望着眼前令人窒息的美景。
就在太阳快要出来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旁边,只见不远处的探海石上,黄芩正坐在上面,望着远处将要出现的日出。
不知黄芩是何时来的,但从他头发上积了颇多的晨霜,可以推断肯定已来了很久了。
韩若壁一阵心喜,暗道:终究他还是陪我来了。
黄芩没有转向韩若壁这边,而是认真地看着日出的方向。
但是,韩若壁知道,之前黄芩一定象自己看他那般看过自己。
太阳徐徐升了起来,可韩若壁的目光没有再转向它,而是陷落在了被越来越浓烈的霞光包围着的黄芩身上。
当太阳完全升起来时,黄芩转头瞧向韩若壁,站起身来,灿然一笑道:“已经看过日出了,我们走吧。”
韩若壁一个飞跃,掠至黄芩身侧,不知为何,只觉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
黄芩见他神色有异,问道:“你怎么了?”
韩若壁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你说,如果你我不管不顾,就留在此间,可得快活?”
黄芩左右瞧了瞧,问道:“这里有什么好?”
韩若壁眨眨眼道:“好山?好水?”
黄芩笑了,道:“先问你自己吧。”
韩若壁摇了摇头,哈哈笑道:“知我莫若你。这里虽好,但要我呆在这里,真正是好山,好水。。。。。。好无聊啊。”
山水虽好,如何留得住俗世里两颗羁动的心?
说罢,韩若壁和黄芩收拾一番,一边赏景,一边下山了。
下山的路上,二人边闲聊边行路。
韩若壁对黄芩道:“你知道吗?冯承钦啥事没有,给放出来了,还到江彬府上做了客卿。”
黄芩无奈地摇摇头,道:“真被你说中了。不过,我能做的已经做了,可算无憾。”
韩若壁道:“是啊,怎么着他也被你砍了一只手,而且现在连商人也没的做了。有消息说,他弟弟冯宗建已领着一大家子人,到老家安顿去了,以后再不回京城了。冯家在京里的铺子、银号什么的,都暗地里易了主,这也算是罪有应得了吧。”
快走到半山腰时,黄芩忽然道:“我想了很久,你救过我一命,我欠你一条命,有机会一定还你。”
韩若壁摇头道:“我要你的命做甚?我只要你的人。再者,你好象记错了,算起来我应该救过你两次,除了‘鸿运茶庄’这次,还有一次是在‘老山墩’遇上汤巴达。所以,就算你要还,也得还我两条命。”
黄芩笑道:“我说的就是遇上汤巴达那次,这一次却不欠。”
韩若壁站在原地,心道:他说这一次不欠,只能有两种解释,第一种,就算我不帮他,他也未必没有法子逃出去;第二种,就是从关外回来后,他已把我当成自己人了,而对于自己人就只是人情,只是帮忙,不能算是欠一条命了。
他想了又想,还是觉得第二种解释比较合心意,所以就当成是第二种了。
见他低头思忖,黄芩以为说的不够明白,于是又道:“我没说还自己的命给你,我的意思是,也许以后说不准遇上我要杀你时,你就可以要我还了。”
韩若壁又惊又恼,骂道:“你别是有病吧?好好的,怎么说到要杀我了?”
黄芩叹道:“这机会你别急着浪费掉,我要继续做捕快,你也要继续做盗匪,谁能保证永远没有那样的时候?”
韩若壁难以置信道:“你还要回高邮当捕快?”
黄芩道:“不错。”
韩若壁一把拉住他,道:“你疯了不成?你回高邮,钱宁和宁王的人怎会放过你?他们是什么人物,你又不是不知道,明里暗里的手段,你防得了吗?”
黄芩道:“我还真不怕他们,高邮是我的地方,他们若是来暗的,我自认防得了,若是来明的,我的确防不了,但真要不行时,再抬腿走人也来得及。”
韩若壁心里一阵泛酸,道:“都这样了,你还要回高邮,定是因为念着那个小捕快。”
黄芩没有否认,只道:“这次回去高邮并非为了他,是为我自己。”
韩若壁奇道:“你自己?”
黄芩道:“不错,因为在高邮,我能做‘鹰’。只要我这只‘鹰’在高邮一日,就要保高邮百姓一日平安。”
韩若壁听不懂,问道:“做鹰?”
黄芩道:“不错。其实,每个人,不管表面上是不是在做着‘鸽’,心里都藏着做‘鹰’的梦想。我虽然有一身高强的武功,但在别处,总会遇上不得不做‘鸽’的时候。可是,在高邮,我真的可以一直做‘鹰’,我觉得很痛快。”
韩若壁道:“你的意思是,鹰是强大的,可以翱翔;而鸽是软弱的,只能妥协?”
黄芩点头,道:“你瞧,这次害我吃尽苦头的无疑是钱宁,可我却没法子提了刀去找他算帐,因为京城是他的地方,他窝在他的窝里,我武功再高,也奈何不了他。我是承认强权的,也输得起,明白在京城,他可以做‘鹰’。”话锋一转,他又道:“但是,如若有一天,他到了高邮,那就是我的地方,每一条河沟、每一处弯岔,我都了如指掌。”他低头轻笑了笑,道:“那时,就论到我做‘鹰’了。”
韩若壁沉思良久,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可是,钱宁和宁王的爪牙遍布天下,他们未必要亲自对付你。”
黄芩耸了耸肩膀,道:“钱宁大如牛,黄芩小如虱,可牛就是奈何不了身上的牛虱。他们能不能对付得了我,还要走着瞧。”
韩若壁眼珠转了几转,道:“那我们先回京城,我要找个地方为你践行。”
黄芩问道:“哪里?”
韩若壁笑而不答,只催他回程。
因为也想着早些赶回高邮去,黄芩自然是求之不得。
二人连夜兼程往京城去了。
京城,如意坊。
黄芩又一次站在了那扇金壁辉煌的,永远敞开着的大门前。
这一次,他身边有韩若壁。
若非韩若壁从旁催促,黄芩怕会一直站在门口发呆,想不到迈步进去。
三楼的那间专供休息的厢房,今日已被韩若壁包下了。
黄芩走进去的时候有些木然,然后,他瞧见了多年前的那张紫檀方桌,还放在原来的地方。
回头,黄芩看向身后的韩若壁。
韩若壁怀里,一左一右抱着两坛酒。
虽然封泥未开,却可闻到‘醉死牛’的香味。
韩若壁把一坛酒递给他,道:“在这里醉一场,也许你就能忘掉过往。”
黄芩接过来,苦涩地笑了笑,将那坛酒放置桌上,道:“今日,我不想醉。”
若是醉一场就能忘掉,那么他早该忘掉了吧。
韩若壁来到桌边先行坐下,拍开自己那坛酒的封泥,就着坛口,猛喝了一大口。接着,他低头在紫檀方桌的边缘,找到了刻着字的地方。可能因为过了好些年,又被打扫房间的下人经常擦拭的原因,字迹已经有些磨损,必须费些眼力才能瞧得真切。
韩若壁轻声读道:“一双寒星映冰河,两道清泉涤我心。”抬起头,他望向黄芩道:“当年,他能在此处刻字,足见对你情深意重。”
“刻字的人不是他,”黄芩的声音有些发颤,道:“是我。”
韩若壁愣了愣,道:“是你?”
黄芩在他对面坐下,道:“那句诗,是他死前,躺在我怀里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反复说了好几遍,我想忘也忘不掉。替他去高邮之前,我来这里烂赌、买醉,不知为何就把字刻在这里了。”
黄芩的声音有些飘渺。
韩若壁喃喃道:“这里。。。。。。”
“这里,是我和他相识的地方。这里,他不只一次说他羡慕我,他想变成我,想拥有更强的力量。”黄芩自顾自地说着,并不象是说给韩若壁听的,“他羡慕的,是我的武功,我的才智。可是,他到死都不知道。。。。。。其实我更羡慕他,羡慕他这个人。”
韩若壁心里一阵抽搐,又喝了一大口酒,轻声道:“你什么时候遇见他的?”
黄芩道:“日子已是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是秋天。那个秋天经常忽然下雨,雨打在路边梧桐叶子上的声音,极好听。那日雨下得太大,我路过京城,又没带雨具,经过‘如意坊’时,就进去避雨,结果遇见了他。”
韩若壁叹了声,道:“他死以后,你拿了他的碟文和调令就往高邮去了?”
黄芩笑了,笑得很苦涩,道:“本来是他要去高邮当差,我送他一程,结果却变成我去高邮当捕快了,你说好不好笑?”
其实,韩若壁很好奇那个小捕快是怎么死在黄芩怀里的,可看着黄芩那双泫然欲泣的眸子,一时间,他问不出口了。
不知怎的,心里一阵闷堵,韩若壁‘啪’的一拍桌子,站立而起道:“你这个死脑筋,别回高邮当捕快了,跟我混‘北斗会’岂不快哉?!”
黄芩扯了扯嘴角,站起身,转身往厢房门口走去,道:“陪你上泰山已花费了不少时日,我必须马上赶回高邮,今日这顿酒暂且寄下,来日你我再行畅饮。”
韩若壁叹一声,道:“知道留你不住,有空我到高邮寻你。”
黄芩回头一笑,道:“记得带醉死牛来。”
话音落下,他便出了厢房。
瞧着黄芩的身影消失在厢房门外,韩若壁举起酒坛,一气喝光了自己那坛醉死牛。
醉意微熏中,他将没有启封的黄芩的那坛醉死牛,推移到方桌正中,趴在桌上,盯着那坛酒,仿佛盯着黄芩一般,口中默念道:命中注定也好,不注定也罢,纵你是胸中有盟深如海,我也要玉树琼枝两为倾!
第二部:桃李春风快活剑,梧桐秋雨如意钱(完)
绾刀不得不说的话:
又完一部,
与众共臆。
歇笔月余,
忙东忙西。
待到十一月份,再与同好重聚此地,继续《捕快春秋》第三部的一周一更。
作者题外话:新浪一回的内容长度只能在两万字以内,所以不得不分上下发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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