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扎得极深,要命得很。
瓦刺汉子见得了先机,转而撤矛,准备再刺。
未等他撤回长矛,那名回人就极快出手,以左手扣住矛杆,运力往已方拉扯。
他此举并非自杀,而是知道,绝不能被敌人撤回长矛,如若不然,接下来就将面临急风骤雨般,一矛接着一矛的猛烈攻势,除了被扎成马蜂窝,再无还手之机。
这样死,他不甘心!
所以,他拼着自残,也要阻止敌人撤矛。
瓦刺汉子见状,两手紧握长矛,施展全身力气,就想撤回武器。
那名回人则左臂运力,一声虎吼,震彻旷野。
随着那声惊天巨吼,长矛不但未被对方撤回,还被他拉得又深入了腹中半寸!
他本是族人里最神勇的力士,力气方面从来少有人敌,却不料今日会用在这里。
对面的瓦刺汉子也不免呆了一瞬。
利用这极短的一瞬,那名回人深吸了一口气,抬腿一脚,踢飞了抱住自己斧头的尸体。
下一刻,那只长柄钢斧,带着其上支离破碎的血肉,“呜……”地一声,脱手而出,飞向对面还拽着长矛的瓦刺汉子。
这一斧,正劈中瓦刺汉子的脑袋,劲力十足,直从头顶劈到鼻梁。
那名瓦刺汉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是两眼上翻,白的多,黑的少了,僵直的身体丢开了长矛,“砰”的一声,仰面倒了下去,肝脑涂地。
而那名回人虽力毙了所有敌手,但身上已多处受伤,腹中还插着一根长矛,已是摇摇欲坠,命在旦夕。
他下意识地转头,瞧了眼不远处的旁观之人。
那人仍站在原处冷眼以待。
那名回人实在猜不出那人的意向、来路,迷惑中只觉一阵头晕眼黑,四肢麻木,就要栽倒在地。
就在他即将倒地之前,旁观之人纵身而上,几个起落跃至跟前,扶住了他。
当那名回人悠悠转醒时,发现自己正仰面靠在一块大石上。
大石有棱有角,原本硌人,但他只觉头上温暖,身下柔软,并未感觉不适。
他稍稍欠身,才发现之所以不觉得大石硌得难受,是因为脑袋上被人套了顶毛皮风帽,身下又铺了层厚厚的毛毡。
继而,那名回人心底犯疑:我不是该倒地死掉了吗?
他转头四顾,瞧见刚才那个观战之人手中提着水袋,正向这边走来。
这会儿,那人头上的风帽,已转戴到了那名回人的头上,是以露出头脸,竟是个鬓若刀裁,眉如墨染的俊郎汉人青年。
待人走到跟前,那名回人挺了挺腰,感激道:“恩人,谢谢你救了我。”
那人脸色冷峻,道:“你的肠子已经断了,我救不了你。”
他说这话时没有丝毫温情,声音又冷又硬,仿佛唐古拉雪山上的石头。
那名回人苦笑了一下,竟似透过那层冰冷,听懂了他声音里的无奈与悲凉。他勉强低头瞧了眼自己的下腹,插在那里的长矛已没了踪影,只剩下一个大大的血洞,洞口显然被人精心处理过,但还是隐约露出半截断肠。血水止不住地流淌,浸湿衣袍后,又染红了毛毡。
那名回人抬起头,仰望西面的天空,目光虔诚,道:“没关系,就算我死了,也是为我的真神,我的信仰,荣耀地战死的。”
那人点了点头,道:“你死后,我会亲手埋葬,不会令你曝尸荒野。”
那名回人道:“多谢。我叫哈多。敢问尊姓大名,可是关内来的旅客?”
那人点头道:“我姓黄名芩。”
哈多挣扎起身,就要向黄芩叩首。
黄芩一手拦住,将他扶回毛毡上,面色沉重道:“你这是做什么?我说过,我救不了你。”
哈多昏迷的时候,黄芩曾尽力相救,可他筋骨受损,内腑断裂,伤势已积重难返,别说只是稍通医治的黄芩,就是盖世无双的神医也无能为力。
哈多道:“我本就不惧死亡,能以一条人命,换瓦刺狗贼的六条狗命,已是值得了。”他顿了顿,面露恳求之色,道:“只是,我还有一桩心事未了。远方的旅人,你能替我完成心愿吗?”
黄芩凝眉思索不语。
哈多急忙道:“我胸口的衣襟内藏有一封信,要直接交到族长大人手里。事关重大!”
这才是他刚才意图叩首的真正原因。
黄芩沉吟了好一阵,才摇头道:“这个心愿,孰我不能替你完成。”
这会儿,若有人在一旁观看,定会惊讶于他的冷酷。试想,看见别人亡毙在际,任谁都会大受触动,纵是无力完成这个心愿,也会假意应下,以便让那个即将油尽灯枯之人走得安心。
可是,只有黄芩才知道‘许诺’的份量,尤其对一位必须被尊敬的、将死的战士。
哈多听见黄芩的回答,并未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只笑道:“不妨事,信就在我胸口,你若是不能带给我们族长,就替我烧了它。我不希望别人再瞧见信上的内容。”
他似乎已经看透了黄芩的心思,知道他并非不想替自己送信,而是不清楚这项任务的艰巨程度,估量不出要为它付出多少代价,是以不愿承诺。
不轻易承诺,是因为对诺言看得极重。这样的人,一旦承诺了,即使倾了性命,也再所不惜。
黄芩犹豫了片刻,道:“你。。。。。。”
哈多笑道:“我明白的,所以你只需将信带走,假使不愿,或者难以送达,就尽管烧掉好了。”
黄芩问道:“要送到哪里?”
哈多道:“从这里向东北再走五十里,就会有一处绿洲,那里有个‘白羊镇’,我们的部落就在里面,我们的族长叫哈默达。”
黄芩微点了点头,道:“我尽力而为吧。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哈多摇了摇头,指了指他手中的水袋。
黄芩俯身给他喂了口水。
哈多的眼睛有些睁不动了,懊恼道:“若不是他们先行暗算了我的马,我一定可以杀光他们,再亲自把信交到族长手中。”
黄芩在心里替他轻叹了一声。
哈多歇息了一会儿,又满含失望地轻声呓语道:“。。。。。。再有几天就是‘宰羊节’了,去年我没能陪着爹、娘一起过,看来今年也是不行了。。。。。。哎呀,我还没有告诉穆娜,我喜欢她。。。。。。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忘记我。。。。。。上次族里比武,我输给了脱脱木,本想这次赢回来。。。。。。看来是没机会了。。。。。。”
黄芩忽然问道:“你今年多大?”
哈多回答道:“明年就十七了。”
黄芩心里又叹了一声。
他先前瞧哈多一脸胡子,再加上凛人的气概,以为至少有二十七八岁,直到听他自言自语,满是青涩的稚气,才觉得不对,却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年青。
他哪里知道,回人男子最喜欢蓄大胡子,成年后,越是年轻人,反而越热衷此道,所以,一般不相熟的人,很难准确判断他们的年龄。
哈多瞧向黄芩,坚定道:“我不怕死,我只要死得有尊严。”
黄芩面色黯然道:“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在疼痛中死去。”
话音未了,哈多的脸色变得既青且白,面颊上的肌肉失去控制般地颤动着,扭曲着,难看之极。
黄芩知道,他开始感觉到剧痛了。
这种疼痛是由内向外扩散的,以下腹的肠子为发源地,一波强过一波,一浪胜似一浪,比大海涨潮来得还要迅猛。
哈多扼制住干涸的咽喉,不愿因疼痛而哭爹喊娘;
哈多紧绷起全身的肌肉,不愿因疼痛而满地打滚;
哈多控制着自己的意志,不愿因疼痛而生出寻死的念头。因为,无论有什么理由,自杀这种行为,甚至只是自杀的想法,都不能被他们的真神所宽恕。
现在,哈多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死得有尊严。
为了忍痛,他的上牙咬穿了下唇,手指剜破了手心,汗水稀释了血水。。。。。。
黄芩只能无奈地看着。
哈多嗓音嘶哑地吼道:“怎么。。。。。。变成这样。。。。。。!?”
黄芩答道:“本来就是这样。刚才是我尽可能多地封住了你的麻穴,是以延迟了发作的时间。”
望着哈多痛苦而渴求帮助的眼神,黄芩摇头道:“可是,内腑的疼痛一旦发动,点穴之术就再无计于事了。”
哈多绝望地紧闭起双眼,身子挺亘,不断地吸气。
他知道,真主安拉就在天上看着自己,自己必须这样撑到死,不能丢了族人、丢了父母,丢了自己的脸。
但是,这一刻,因为疼痛的煎熬,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死亡变得如此奢侈,哈多怕自己已到达极限,就快撑不下去了。
突然,黄芩轻柔地唤了声:“哈多。”
这声音在哈多耳中幻化成了母亲的呼唤。
他睁开眼睛,瞧向黄芩。
黄芩缓缓举起手。
哈多瞧出了他的用意,用力挤了一个僵硬的笑容……这是现在的他,能表达感激的唯一方式了。
下一瞬,黄芩劈手挥下,一记重击,拍在哈多的死穴上,道:“带上你的荣耀,去见你的真神吧。”
哈多终于如愿以偿,临死也没有丢掉尊严。
黄芩从哈多胸口的衣襟内取出信,收入怀中。接下来,他无声地拾起哈多的长柄钢斧,在大石后挖了一个洞,用毛毡把人裹了,埋进洞中。
稍后,他望着被自已填平的沙石地,仿佛透过沉重的沙石,窥见了那个躺在地下的,只有十六岁的少年战士。
假如,适才他及时出手,这名少年战士本不必死,但他竟一点儿也不后悔之前没有出手相助。
黄芩知道自己的冷酷。
很多事情并非只看表面,就可以分出对错,得出结论。
黄芩觉得自己只不过瞧见了一场以多欺少的惨烈搏杀。落单的不代表就是好人,孰是孰非,起因缘由等等,他根本无从判断,也无法判断。而哈多,作为一名战士,足以值得他尊敬,但是,是对是错,他完全一无所知。
没有判断,绝不出手,一旦决定出手,就不会有半点犹豫……这是他的原则。
按原则做事,他从不后悔。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哈密,并非高邮,他无心多管闲事。甚至,开始时,连送信这种忙,他都不想帮。
事实上,把信送到哈多口中的‘族长’手中,是好是坏,是对是错,他也完全无法预测。他答应哈多,只因感觉这个少年战士值得自己为他做这一件事。
他敬重哈多,敬重这个勇敢无畏的硬汉!
黄芩虽然不后悔,却很悲愤。
他的悲愤不在表面。
事实上,此刻,他面上仍是一派不动如山。
他悲愤,不是因为哈多的死,而是因为他还太年轻,也是因为他死在一群以多欺少的宵小之辈手里。
就在黄芩悲愤不已时,瞧见远处有一人,骑着马,正慢慢悠悠地越来越近。
马上之人不但生得极其好看,而且穿着打扮也精致考究,内着精绣丝棉长袍,外罩上好的羊羔皮袄,脚蹬一双裹着兽皮的长靴,愈发衬得有模有样。他骑在那匹雪白的、毛色油亮的高头大马上,一脸的似笑非笑、满足得意。
韩若壁!
这种时候,看见这样表情的韩若壁,黄芩只觉牙根痒痒的,恨不能一脚,把他从马背上踹下地来。
韩若壁也瞧见了黄芩,立刻扬鞭催马到了跟前。
他双眉一扬,面上浮起一片春色,讶然笑道:“这真是,莫道前路无知已,天涯何处不逢君啊。”
黄芩不说话,只是仰头狠狠盯着他。
韩若壁正对上他的目光,哈哈一笑道:“黄捕头的眼神,怎的好象要踹我下马似的。”
黄芩咬牙道:“我正有此意。”
韩若壁愣了片刻,无辜叹道:“还是我自己下来吧。”随及甩蹬下马。
没等站稳脚跟,他又报怨道:“才打了个照面,我还什么都没做,你这是生的哪门子气?”
不待黄芩回话,他又已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点头道:“是了是了,定是有些日子没去高邮拜访,黄捕头以为我把你给忘了,因而生气,想踹我。”
黄芩冷哼了声。
韩若壁道:“看,果不其然。”
黄芩恨声道:“一派胡言。”
韩若壁打了个哈哈,放松身体,道:“这段日子北斗会事务繁忙,区区无奈之下,才怠慢了黄捕头,现下要打要踹,随便你。只是,黄捕头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否则,高邮的所有百姓,加上我韩若壁,都该心疼了。”
他如此装模做样地戏谑黄芩,只因心里已乐开了花。
韩若壁着实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黄芩。于他而言,能遇上了黄芩,本来的塞外苦差,转瞬间就变成了乐事,兴致高昂了起来。
听他提到北斗会,黄芩莫名生出一丝戒备,道:“你居然跑来这里,莫非又想为非作歹?”
韩若壁挪开几步,叹了声道:“我来,就不能做点小买卖吗?”
黄芩跟进几步,冷笑道:“是啊,无本万利的买卖,你不是一直在做吗?”
韩若壁正色道:“开玩笑,你说的那些,可都是大买卖,而且是要我们的脑袋做本钱的。”
黄芩点头淡淡道:“这种买卖,无论大小,再做下去,终有一日会血本无归,人头落地。”
韩若壁只觉这话万分刺耳,不自觉地眉梢斜飞,手扶剑柄,周身泛起摄人的煞气。
黄芩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因而他的此种变化也相应落入了眼底。
黄芩小心退后一步,暗里运力防备,同时心道:见多了他胡言乱语,没个正经,现下正好瞧瞧,这江湖上传言惹不得的‘天魁’,到底有多厉害。
可韩若壁面色又是一变,恢复了之前的轻(亲)佻,轻轻一笑道:“哎哟,我倒忘记问了,高邮的福星怎会也跑来这里?”
黄芩瞪了他一眼,道:“你管不着。”
韩若壁转至黄芩身侧,摇头晃脑道:“管不着?这就是黄捕头强词夺理了。须知,你们这些公人,来来去去用的都是抽税抽上来的民脂民膏,怎可满世界胡乱晃悠?更何况,朝廷有明文规定,一般公人不可随处乱跑。可眼下你不但跑了,居然还跑得如此之远,着实令人费解。”
黄芩道:“我有朝廷的路引,自然可以走远。”
韩若壁眼珠转了几转,道:“据我所知,徐知州可没权限,给你开据嘉峪关以外的路引。还是说,黄捕头和我一样,花钱弄了几张以假乱真的货色?”他伸手搭上黄芩的肩膀,套近乎道:“你我也算朋友,对朋友就该说些掏心窝子的话。说说看,你跑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哈密来,所为何事?”
黄芩甩开他的手,冷声道:“我可没把你当朋友。”
韩若壁笑道:“不当朋友?那就是当知已了。”
黄芩张了张嘴,却没了话,只转头定定瞧着他的脸。
韩若壁则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大大方方地随他看。
二人就这样脸对脸,过了好一会儿。
韩若壁抚了抚自己的面颊,得意道:“虽然我这张面皮很是不错,但以黄捕头的为人,也不至如此看重吧。打算瞧到何时?能瞧出一朵花来吗?”
黄芩一本正经道:“我是想瞧清楚,你的脸皮到底有多厚。”
韩若壁嘻嘻笑道:“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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