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原一语不发地盯着宗亲的一言一行。
自己居然被一个外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还有节节败退的趋势。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可惜此刻掌控主导权的人,无疑是宗亲没错。
朝天花板吐了一口烟的宗亲,手指夹着香烟把视线转回东原身上。
「六本木精华地段的酒店。」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
「我看就这个吧?」
话中的意思再明显也不过了。
几乎快气疯的东原,隐忍着在桌底下紧紧握拳,连指甲都深深陷入了肉里。
位于三丁目地下铁六本木车站旁的老字号酒店『chou Chou』,是东原挂名老板经营的店面和公司当中,名列前三名的摇钱树。失去这家店,对东原将是个致命打击。
「你要我把那家酒店的经营权让给你?口气还真不小。」
「我记得那一整栋大楼也是你的吧?干脆连同整栋大楼都给我好了。我没要你把茨城的高级俱乐部负责人位子交出来,已经算很仁慈了。」
被宗亲这么一堵,东原顿时哑口无言。
跟前阵子遭到警方强制搜查,最后靠警署高层护航才得以全身而退的茨城高级俱乐部比起来,酒店和租赁大楼的营收以及其不动产价值,确实显得小巫见大巫。
可是,自己被一个外行人以流氓手段强占了名下资产,这种事要是传了出去,他还有脸见人吗?这对东原无异是奇耻大辱。要不是对方手上握有贵史这张王牌,东原早就用黑道上的规矩,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狠狠教训一顿。
宗亲又抽了一口烟,神色自若地把烟灰抖落在长毛地毯上。接着把视线固定在扬起白烟的烟头,玩世不恭地冷笑道:
「一边操那位大律师的屁股,一边拿这个烫他的大腿或脚掌……这样干起来的滋味应该很爽。少当家,要我安排这出戏码给你欣赏吗?」
「你敢!」
东原终于理智尽失地拍案怒吼。
尽管他立刻惊醒扳回原来的冷静面孔,宗亲却早已笑得人仰马翻,酸溜溜地挖苦他说:
「哎呀,舍不得你的心肝宝贝啦?」
「你不要逼人太甚!」
「彼此彼此。」
宗亲毫不让步,把才抽了几口的烟捻熄在大理石制的矮桌上,接着刻意抬起手腕瞄了手表一眼。
「你也该给个答案了。距离我设定的时间只剩五分钟。要是没接到我的联络,律师先生的左手小指就会被剁掉。他的手现在八成被绑在桌上,脸色苍白地盯着凿子和铁锤吧。真是可怜。」
这句话究竟是真是假——都到这个关头了,东原仍然无法判读。
可恶!他在肚子里痛骂自己。
你这个没种的懦夫!明知道太丢人现眼,他还是违背不了自己的心意。此时此刻再不挺身坦然面对,他一定会抱憾终生。
他深爱着贵史。
从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如此牵肠挂肚。
即使是自己频频示爱的遥,也不曾让他有过这样的感觉。
东原深吸了一口气,毅然而然地说『算你赢了』。
同一刹那,纳楚全身如释负重的模样映入视野余角。
「那就一言为定了。」
宗亲带着胜利的姿态,按下手机通话键。
「是我。我待会儿过去你那边。」
在东原虎视眈眈的瞪视下结束简短通话,意气风发的宗亲站起身来。
「走吧,少当家。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你的心上人。」
宗亲异样的开朗和兴奋,令人恨不得掐死他。
但自己既然认输了,再说什么都是多余。东原并不打算当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在无可回避的情况下承认了对贵史的感情,不可否认地让他从硬充面子的苦头中得到释放,不必再受精神煎熬。
他并不后悔。就某种意义来说,甚至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从茶釜里舀起热水倒入茶碗,将柄杓横放在釜口上,茶筅放入搅动并象征式清洗茶筅、将茶碗弄暖,随后将废水倒去,用茶巾拭干茶碗——
正在脑中复习织昨晚教他的薄茶点前程序时,纸门对面响起织的呼唤。
「贵史先生,方便进去吗?」
「请进。」
贵史调整坐姿,把织借给他的和服衣摆稍做整理才请织进门来。
惯穿和服的织跟同样也是和服装扮的贵史,酝酿出来的气质南辕北辙。有条不紊的衣襟散发着圣洁氛围,就连贵史都受到织的感染,不自觉地挺直脊梁。
又有谁会相信,这位端庄灵秀的青年在贵史被带来这里的夜晚,曾在上条身下做出种种放浪形骸的淫荡姿态呢。
反正闲来无事,贵史就在织的提议下跟着他学习一些茶道礼法,昨天接受了织一整天的教导,贵史感觉更加难以置信了。
「抱歉,你一定觉得很闷吧?」
以优雅小滑步走近的织,在贵史正对面端坐下来。背后扎成一束的发丝轻扬开来,发出淡淡的白檀香。织的一举一动仿佛能洗涤旁观者的心灵,就连自己遭到挟持监禁一事,贵史有时都会不小心给忘记。
「那倒还好。我刚才还在复习昨天学到的东西。」
听贵史如此回答,织欣慰地绽开温和的微笑。
「贵史先生很有这方面的天赋,昨天才上了一天,就几乎把整个流程都记下来了。」
「那得归功于织的指导有方。」
「一开始教你的盆略点前比较容易入门,你在家里也可以试试看。」
贵史点头说好,心想着不知上条何时才会放他回家。
织待人亲切有礼,贵史在这里,感觉就跟住朋友家没什么分别。可是,他总不能一辈子都耗在这儿。织有自己的茶道课要上,贵史明天也得上班。那将是他离职前的最后一个礼拜一。
「贵史先生,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
短暂沉默后,织的膝盖往前挪动了一下,以真挚的表情发问。
正为自身前途渺茫不安的贵史,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目不转睛回视着织。
难道是上条和东原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
不知自己将会有怎样的遭遇,贵史难以保持平常心。黑社会写实片的残暴镜头一幕幕浮现脑海,让人头皮发麻。织那满怀歉意又像自责的哀伤眼神,更煽动他往坏处想象。
就算东原放弃救他也无可奈何……。在贵史胸臆盘桓过无数次的想法再度浮上心头。
是他自己太过大意才会遭人绑架。东原没必要为了他做任何牺牲。上条以为能在他身上捞到什么好处,那就太小看东原了。更何况,他根本误判了东原最珍惜的东西。
最好上条能及早发现,他根本没有当人质的价值。但上条如果不甘心白忙一场,非要折磨自己来泄愤的话,他也只好认命。能逮到机会逃走当然最好,但现在不行。在掌握状况前轻举妄动很可能害了东原,奉命监视他的织也会受到连累。就算要采取行动,也得等到他们把自己带离这里再说,但这么一来,他能平安脱逃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为了尽可能减轻织的精神负担,贵史故做轻松地催促他『什么事?』
上条曾说两三天内要把事情解决,贵史心想织要说的,或许是关于他今后的处置吧。
不料,织开口商量的却是完全不相关的茶会。他说待会儿要以薄茶点前招待客人,希望贵史也能帮个忙。
「这个不会很难的。」
「可是……」
好不容易才压抑恐惧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结果竟大出意料之外,贵史一时之间差点反应不过来。脑中的疑惑和混乱凌驾了宽心。
「待会儿会有两位客人来访,你只要招呼其中一位就可以了。你昨天的表现非常出色。茶沫沏得很细致,喝起来苦后回甘。只有用心沏茶,才能得到这么好的味道。」
「你太过奖了。」
贵史连忙挥手否定。那绝不是他在谦逊。自己不过是个有样学样的初学者,第一次沏的茶哪配得上这么高的评价。他不否认自己沏茶时确实很用心,却不认为表现特别突出。被人家这么吹捧,他顿时羞愧得手足无措。
但是,织却斩钉截铁地说:
「我一向不说恭维的话。」
「……谢谢。」
再继续谦让下去,对织反倒是一种失礼。贵史决定坦然接受,向织慎重道谢。
结果,贵史也一起到水屋准备薄茶奉客。
昨天和织两个人在主屋的茶室泡了一整天,大致的程序贵史都知道。
听说客人已经就座了。
什么时候来了访客,贵史一点都没发现。可能是今天一早就待在最里面的房间,安安静静地念织借给他的书,或复习昨天的茶道礼法吧。
「你可能也听说过,茶道有句很有名的谚语叫做『一期一会』。用心为客人准备奉茶才是最重要的,并不需要去在意其它的繁文缛节。」
前往茶室途中,贵史请教了相关礼法,织只这么回答他。
虽然感到些许不安,但他明白织话中的含意,便决定还是专注在沏茶就好。
进入水屋,木制茶棚上井然有序地排列着茶具。
以墙壁和纸门隔开的隔壁房间,是三坪大的茶室。
客人已经就座了,却没听到衣服摩擦或交谈的声音,从水屋无法窥探里面的动静。
制端着水指端坐在茶道口前,以优雅的手势打开纸门,朝里面行了九十度的礼,从贵史的位置还是看不到里面的客人。
接着把枣和茶碗、柄杓和装了盖置的建水等茶具统统搬入后,织便开始了薄茶点前。
耳边传来的,只有茶釜的热水煮沸声、衣服摩擦榻榻米的声音,以及茶具碰撞时发出的声音,完全听不见交谈声。扣除客人的两次咳嗽,几乎无法辨别是否有人在。
细细回想织细心指导的过程,为陌生的客人用心筛搅茶筅。
昨天沏茶的时候也是如此,在过程中贵史脑海里一直想着东原。
老实说,他从没见过东原悠闲喝茶的模样。他们之间纯粹只是肉体关系,除此之外从没有机会一起做些什么。
尽管如此,贵史仍不禁在脑海描绘着东原品这碗茶的情景,心境自然平和下来,仿佛涌上一股温馨的暖流。若能奉上一碗好茶给总是把神经绷得紧紧的,好像片刻也不得放松的东原就好了。细柔的茶沫仿佛就是接收了贵史这番心意的产物。
事实上,就算有机会为东原奉茶,东原也想象不到贵史是以怎样的心情握着茶筅。
当然,贵史也不奢望他会知道。他只是单纯想为东原做点事情罢了。
想想自己真是可笑,但又觉得把心给了一个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东原将他摆在怎样的位置,以及他如何看待自己,都跟贵史对东原抱持的感情是两码子事。
贵史意外地喜欢自己想起东原时,那种流窜全身的战栗感。
身体深处隐隐泛疼,脖子和额头升起微热而陷入恍惚的感觉也不坏。
有时他也会咀嚼着暗恋东原的苦涩滋味,心情无以排遣。东原不可能接受他的感情,这样的绝望日积月累下来并不好受。他痛苦得快喘不过起来。一想到自己很可能抱着对东原的爱慕受尽一生煎熬,他有种预感自己迟早会吃不消。
他扪心自问,尽管如此还是喜欢那个男人吗?
答案全表露在飘着柔细泡沫的薄茶上。
贵史收回驰骋的思绪重返现实,把用毕的茶筅立起来摆在旁边。
两手牢牢捧着茶碗移步茶道口。尽管织叮咛他不必在意礼法,一想到要在人前演释还是忍不住紧张。要是精于此道的客人,看到贵史一点规矩也不懂而大皱眉头,那该如何是好。
所幸,他端出薄茶的时机似乎挑得正好。主客正把茶碗捧到面前准备就口。
简单确认了里面情形后,贵史以沉着的动作进入茶室。
织端坐在点前座的凛然背影,仿佛为他注入一剂强心剂,无形中鼓励着他。
尽管如此,没人开口的紧绷寂静仍让他不自觉地紧张。他不敢抬头看周遭情况,也不敢正视客人的模样。只知道有两个西装打扮的男人并排而坐。主客穿的是全白西装,陪客则是亚麻西装。他没有去看对方的脸孔。怕视线交会时自己不知该做些什么,会因为过度意识对方而全身僵直。
穿不惯的和服,再加上小心留意脚下别踩到榻榻米边缘,让他动作显得有些僵硬。视线不知不觉停在脚边。
好不容易在陪客面前端坐下来,以右手递出手中的茶碗。
「贵史。」
就在这时,熟悉的男人声音传入耳中。
贵史吃惊地『咦!?』了一声,抬起头正面迎视自己一直避看的脸孔。
「东、东原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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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想不到的状况,贵史吃惊得差点翻倒搁在榻榻米上的茶碗。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脑中陷入一阵兵荒马乱。
许久未见的东原看来有些疲惫,但微扬的傲慢嘴角和仿佛能看穿贵史心思的犀利眼神,依旧丝毫未变。亚麻的夏季西装也很适合他。他好想投入那宽厚的胸膛,但只能拼命忍耐下来。
他们居然还有再见的一天——贵史心头感激莫名。原本已经对自己的处境不存指望,还以为东原跟他恐怕再也不会有瓜葛了。
贵史表面上淡定自若,内心却充斥着笔墨难以形容的兴奋,喜悦、惊愕、感激种种情绪交错翻涌。
「我已经遵守约定,把律师先生毫发无伤地还给你了,东原。」
这三天来宛如梦魇般缭绕耳边的男子声音从一旁响起。
是上条宗亲。
贵史将视线移向上条,感觉更是难以置信。在进入茶室之前,明明瞥见了这个身穿白西装坐在主客席的男子,自己却一点也没有发觉。就算脸孔被茶碗遮住看不清楚,他也不该忍不住这个让自己印象深刻的男人,看来自己刚才真是太过紧张了。
上条心情好得简直像要哼出歌来。容光焕发的脸庞写满了愉悦和揶揄,让人忍不住想问问他到底在开心些什么。相形之下,东原则是摆着一张臭脸,就连贵史都能感觉得出,他是咬着牙根忍耐,才能勉强自己坐在上条的邻座。
「真是败给你了,居然连我都没认出来。」
东原赏了贵史一记白眼,也不理会什么茶道礼法,大刺刺地端起茶碗就喝了下去。
一直面朝正前方端坐的织,将身子转向客座方向。
等东原发出滋啧声,喝完最后一口把茶碗放下,织柔笑着对他问道:
「您觉得如何?东原先生。」
「还可以。」
东原爱理不理地回答。
虽然算不上被正面夸奖,贵史听了还是松了一口气。这是他阴错阳差为东原沏的茶,不但被东原喝了,还给了不算负面的评价。光是这样,他就觉得自己付出的心意得到了报偿,有种幸福的满足感。
听了东原不冷不热的回答,织的眼神更见柔和。
「……真让人羡慕。」
只听他感慨良深地如此低喃。贵史不明白他这句话的含意。
东原不悦地皱了皱眉头,不发一语地站起来。
「走吧。」
手腕被东原一扯,贵史也慌张起身。
「那、那个……东原先生!」
还来不及制止他,请他等一下,就被不由分说地强拉着走。
他还没跟织道声谢谢。身上的和服也是借来的。
脑中处于打结状态,脚下却又不得不踉踉跄跄跟着东原走,他急得只会说『那个』或『等一下』。
东原为什么会来这里接他?
难道是上条拿他要挟东原交换什么条件?
假如真是这样,东原为什么还要来?
他有满脑子的疑问,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但是,他很高兴。比起给东原添麻烦的歉疚,东原没有舍弃他所带来的欣慰更胜一筹,贵史不禁眼眶发热。
「下次再傻头傻脑地被人绑架,我就给你好看。」
气冲冲地大步走在走廊下,东原咬牙切齿般压低声音这么恐吓他。
「对不起。」
贵史也莫名其妙道了歉。
话才说完,拉住贵史手腕的东原突然加重了力道,把他的手抓得都发疼了。
东原在担心我——。这次连鼻头都开始发酸。
「幸亏仁贺保织是个守理自持的茶道家,你该庆幸老天爷保佑。」
「是啊……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难怪人家会说物以类聚。」
东原哼了一声,又嘀咕了一句同样让贵史摸不着头绪的话。总觉得话中隐约掺杂了一抹自嘲。
穿着足袋来到庭院。走过飞石小径,门外停靠了一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