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让挥了下手,这一段没有浪费时间,直接便进入下一段的拍摄了。
下一段是她回到了邓家,与邓海之间是有对话往来的。
周围的人都知道邓家出了事儿,邓家的唯一的闺女珠珠出事儿了,从知道出事的那一刻起,张玉勤回家的时间便少了,她这几个月以来,将附近跑遍了,都在找珠珠的下落。
渴了随意喝点儿水,饿了便买点东西打发一下肚子,她之所以还活着,全凭一口想要找出女儿下落,想要对她生要见人,活要见尸的执着。
她回了邓家,几个月不见的家门有些熟悉,又有点儿陌生了。
以往珠珠会搬了小桌子,在外面写作业等着她回家的。
第三百零六章 行尸
江瑟一成不变的脚步声突然变了,镜头捕捉到的她神情微微起了变化,她嘴唇动了动,那嘴唇已经很干了,她的嗓子似是有些发哑,才刚一张嘴,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喊‘珠珠’,身体却抖了起来,那狰狞的肩骨高高将破旧的衣裳顶着,越发显出她的瘦弱,她颤抖着去珠珠平时写作业的地方,舔了舔上唇,一连深呼了几口气,虚摸了几把。
那里已经没有桌子了,空荡荡的,什么东西也见不着。
这里电影后期会制作剪辑,将补拍的张玉勤的幻想插入其中。
从开始拍摄这一幕的时候,江瑟就已经将自己的情绪带入其中,她的表演从细节、表情、肢体语言入手,她在空抚的时候,赵让透过镜头,都能感觉到她眼睛里的哀恸。
她的表演比起当初刘业工作室的时候,更进步了许多!
赵让有些意外,有些惊喜,又不免觉得叹息。
平房的门前上锁了,她伸手去拿包里的钥匙,镜头对准了她骨瘦如柴的手,她拿出钥匙,试了几次,门却打不开了。
这一段因为早前有过排演,镜头又主要是落在江瑟手上,因此很快就过了。
赵让比了过的手势,下一段就是拍到邓海回来了。
交待了几个要出场的演员之后,场记也已经把这一次要出现的龙套演员交待过了,导演打了手势,场记板响声响起的时候。
张玉勤弯着腰低垂着头,那钥匙插进锁孔里,拧了两下,却转不动了。
有人在后面迟疑着叫她:
“张,张玉勤?”
这一转头,也是有讲究的,江瑟此时脑海里,想的是当日西郊女子监狱中,看到的戴佳的那一转头。
她第一次在西郊女子监狱,看到戴佳的时候,她坐在监狱宿舍里,正织着毛衣,江瑟唤她名字的时候,她充耳不闻,直到江瑟喊了她第二次,她才抬起头。
当时的情景,不知后来有多少次浮现在江瑟脑海中。
此时演到邓海、张玉勤这对夫妻在孩子出事儿之后再见的这一幕时,邓海语气迟疑的喊她,她仿佛没听到一般,只是机械的转动着手里的钥匙,又转了几下。
饰演邓海的魏作见她没有如剧本里一样转头,一下就有些尴尬了。
赵让此时皱着眉,编剧倒吸了一口凉气,转头看了赵让一眼,小声的说:
“赵导……”
他还没喊停,因为此时镜头还对准了江瑟,她演出来的感觉太好了,仿佛失去了灵魂的木偶,手里的动作不停,她身后的邓海脸上神情有些不知所措。
“别闹。”
赵让比了个禁声的动作,编剧也就苦笑了一声,坐回自己位置上去了。
魏作第一次喊完台词,江瑟没有对着剧本的方向走,赵让又没喊停,他头上、身上、脸上的汗水‘刷’的一下就涌出来了,赵让打了个手势,示意负责另一区的摄影机将镜头对准他了。
饰演邓海女友的女演员尴尬的左右看了一眼,先是看江瑟,又看不远处,还看了一眼魏作。
远处几个龙套导演没喊停,演员们还在演,更就不敢随意轻举妄动了。
魏作一声没喊答应江瑟,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咬了两下嘴皮上干裂的死皮,又喊了一声:
“张玉勤?”
他此时的尴尬是很真实的,也意外的符合了剧中邓海在看到张玉勤的情景。
女儿才刚出事几个月,老婆离家在外,回来之时,却恰好看到自己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新的女友。
他喊了两声,江瑟终于动了,她木然的转过头,看到了不远处的邓海,两台摄影机都对准两人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魏作问了一声,江瑟平静的目光落到了挽着他胳膊的女人手上,她甚至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脸颊肌肉,像是想要挤出一丝笑,却又难以办到的颓废模样,看得让人有些难受。
那种绝望感觉,行尸走肉一般,让人不忍直视,与她面对面的魏作及挽手的女演员感受最深了。
西南省的夏天很热,太阳很大,两人晒在阳光下,一会儿功夫,汗水‘刷刷’的淌,可是江瑟站的位置却很绝妙,她恰好隐藏在屋檐下的阴影中,冷不妨一看上去,就仿佛她身上笼罩着阴霾,连阳光也无法驱走。
那种绝望自内而透向外,让人看得不寒而粟的。
她的目光下,挽着魏作的女演员本能的低头,下意识的将魏作手臂放开了,浑身直抖。
这样的本能,比演技更精妙许多,赵让嘴角边露出笑容,打了个手势,一号摄影机拉进了一些,对准了江瑟。
“你,你还好吗?”
邓海结结巴巴的开口,对面的张玉勤神情让他有些难受,有些莫名的心虚,他问出这话的时候,又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傻话。
女儿出事了,至今消息全无,她又怎么会好呢?
他的心虚浮在脸上,相较之下,江瑟的表演远压过他许多,她在看到邓海的那一刹,表情有些微的松动,不是意外,不是惶恐,只是一种急于的逃避,似是想要本能的回避现实,不想看到他似的。
“我听说,村里人之前看到你了,你还在找珠珠吗?”
他提到珠珠名字时,江瑟表情没动,但是瞳孔却紧紧一缩,她仰了一下下巴,脖子上青筋浮现,锁骨处随着她的呼吸,凹陷了一大截下去,她喘的气,是从牙缝里出来的,显示她的内心此时并不像是外表那么平静的。
赵让发现自己更喜欢江瑟这样的表现,没有歇斯底里,却以病态的‘静’,表现出最深的痛。
魏作已经被她完全压制了,被她的表演在带着走。
这一幕江瑟的表现太精彩了,戏才刚开拍不久,她却表现得这样好,令赵让动容。
“是的。”
魏作说完话,许久之后,她才点了点头,目光去看魏作身旁的女演员:
“她是……”
远处站着几个龙套,照着剧本的指示,对着这边或指点,或双手环胸,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第三百零七章 走肉
邓海尴尬的抓了抓头,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最终与身帝的女人叮嘱了几句,那女人转头退下了,他向江瑟走了过来:
“她是……我的女朋友。”
赵让在这里,喊了暂停。
魏作大大的松了口气,众人上前的时候,他还擦了把头,笑着说道:
“刚刚江瑟的表情,让我都吓着了。”
江瑟笑了笑,赵让在冲她招手,她走了过去,赵让已经是满头大汗了,捏了剧本在扇风。
天气实在太热了,哪怕头顶撑着伞,还有两台风扇在转着,但坐在这边的人依旧汗流颊背的。
桌上摆着几瓶矿泉水,旁边有几箱矿泉水被拆过了。
“刚刚表现不错。”
赵让夸了她一句,江瑟的表演与剧本上不同,但是拍完的效果,却比剧本呈现出来的更要好得多。
“我拍这一段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个事儿。”
这会儿暂时休息了,江瑟也就不像先前一样了,脸上露出笑容:
“当时为了拍摄《恶魔》,我去了一趟西郊女子监狱,那里的女人们,大多就是麻木的状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稍后还有戏要拍,化妆师上前替她拭干了汗水,把头发重新整理过,还把发根处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也吹干了,将她被晒红的脸以粉掩盖,重新呈现青白的神色。
莫安琪拿了扇子替她扇风,江瑟口干舌燥,偏偏不能喝水润喉。
“剧本我也看过很多次,我的理解里,张玉勤回家的时候,心情是很复杂的。”
这里曾住着她的希望,曾有她的小天使,曾是她每天累死累活之后,渴望回来的地方。
哪怕这里有个不成器的丈夫,可有珠珠在,对于张玉勤来说,便已经是她心灵的归宿。
可等到有一天,珠珠出事之后,这心灵的归宿就变成了一种恶梦。
这里是她的伤心地,她每看一眼,都是万分矛盾的。
她在这里能看到‘珠珠’的影子,可心里又清楚的知道,这些回忆是过去的,这就对她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她沉溺在过去,却又清楚的明白这是假的。
当邓海喊她的时候,她是沉浸在自己欺骗自己的假像里。
所以魏作第一次唤她的时候,她没有答应,直到魏作多喊了几次,她才如同大梦初醒,转过了头。
“不错!”
赵让点了点头,也很满意:
“你的努力得来的回报,比我想像中更多。”
接下来的剧情就更难了,因为张玉勤在发现丈夫在女儿失踪几个月后,家里换了锁,丈夫有了新的女友,仿佛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已经在翻篇了。
他有了新的希望,有了新的憧憬,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张玉勤还沉浸在过去中。
这一幕对于江瑟的演技也有很大的要求。
化妆师替江瑟补好了妆,造型师上前摸了摸江瑟的衣服,有些担忧:
“江小姐,你热不热?”
这么热的天,剧组工作人员大多短袖、短裤,就这样都热得受不了了,可是江瑟却穿得很厚,她穿着里外共三层的衣裳。
里面的衣裳早已经湿透了,外面黑色的外套也被汗水浸湿,只是因为颜色深的缘故,看不出来罢了。
“要不要脱一件?”
造型师问了一声,江瑟就道:
“不用了。”
穿这些衣服,也是基于张玉勤的人设,她失去了希望,失去女儿之后,是十分没有安全感的,她是个矛盾的综合体,既畏惧这个世界会传来关于珠珠不好的消息,却又渴望着能听到珠珠的消息。
她害怕有伤害,其实伤害却一早就已经造成了。
这些伤害带来的后果体现在她失眠,吃不下睡不着,大夏的天,她却脸色青白,不见丝毫汗水,似是有些畏寒。
只是那种寒冷,不是来自于外面的世界,而是来自于她内心深处。
这一点江瑟的理解与赵让不谋而合,所以这几件衣服的加成她也认为是有必要的,造型师问她脱不脱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就拒绝了。
赵让欣赏的看她,莫安琪还在小声的问:
“不热吗?”
江瑟咬了下牙,“只要相信心静自然凉这句话了。”
她一句话引得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休息一会儿之后,继续开始了接下来的拍摄。
邓海打开门,领着张玉勤进了屋。
里面的摆设已经不一样了,她检查着每一样东西,试图找出一丝蛛丝马迹来。
当日珠珠写过的作业,用过的水杯,坐过的凳子,趴过的桌子,还有一些详细的情况,时间不太长,可邓海已经回答不上来了。
“何必呢?”他低声下气的说着,在看到妻子的一刹那,其实他也有心虚与内疚,他极力想要挺胸抬头,可是江瑟的目光看过来时,魏作本能的又弯下腰去了。
江瑟的目光令他有些心虚,仿佛此时此刻,他真的成为了电影里的邓海,在女儿出事不久,妻子离家几月,就已经另结新欢了似的。
这一愣神,赵让不满的就喊‘cut’了。
“搞什么!”
他拿了喇叭喊:
“重新再来一次。”
“对不起江小姐。”
魏作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歉,他年纪不小,其实演戏也有一些年头,也不是没有经验的,可是江瑟的目光还是看得他毛骨悚然,一下就令他出戏了。
这一次是他表现不好,他也怕江瑟发火,道完歉后江瑟摇了摇头:
“再来一次注意就行了。”
魏作抹了把脸,点了点头。
剧务重新打了板,喊了话后,拍摄一开始,他又念起了台词:
“何必呢?”
他背对着江瑟,伸手去取茶瓶倒水,手还有些抖:
“珠珠已经出事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他还说了什么,张玉勤已经听不进去了,他越说得多,她本能的想躲,她脸上的神色十分脆弱,仿佛并不愿从丈夫口中听到这些话,她跌跌撞撞的进房间里,想去收拾珠珠的东西。
这里已经不属于她了,邓海有了新的生活,停留在痛苦中,本能逃避麻醉自己的,只剩她罢了。
她收拾了东西跌跌撞撞的出来,邓海还跟在后头,镜头下她像是一只跌落陷阱中的困兽,撞得头破血流不知所措,却又凭着那丝希望,带着不肯放弃的执着。
第三百零八章 会合
邓海还在喋喋不休,张玉勤抱着珠珠的遗物,这一段因为魏作忘词的缘故,被‘ng’了两次,又加上他台词语气不到位,赵让对于灯光师打出的阴影也有挑剔,直到拍了五遍才过。
摄影师进了房间,接下来的剧情昨天已经经过走位,灯光师调整了光线,但因为时间的关系,耽搁了些许的时间。
等到准备好进入拍摄时,已经将近六点了。
夕阳穿过屋檐,将门口的张玉珠身影拉得很长。
“玉勤,我们,我们离婚吧。”
邓海说了很久,最终提到了重点:
“珠珠不见了,对于你我来说,都是伤害。”屋外也有摄影师,对着魏作的脸,他的脸在灯光的作用下,显得有些灰暗:
“我们再彼此看到,都会想起过往来,我受不了了。”
他说了一大堆,张玉勤额前一缕发丝垂落了下来,她的脸骨骼分明,下巴瘦出单薄的曲线,邓海先前说了什么,其实她都没听见,直到最终他提到了‘离婚’,她就点了点头,轻轻的应了一声:
“好。”
那声音若有似无,仿佛中气不足一般,她垂着眸,但神情却很坚定而又冷淡。
镜头里,江瑟的脸呈现出一种暮气沉沉的灰败感,明明她年纪还不大,但却好似可以透过镜头,看到她的内心已经如死水一般,难以掀起波澜。
她此时不是演活了张玉勤,在赵让眼中,她就是张玉勤,那下垮的双肩,连扯动嘴角想要笑时,都觉得疲惫的眉眼,她将一个饱受生活磨难的女人展现得活灵活现。
女儿生死未知,她被困于梦魇,心里藏着仇恨,回家寻找女儿痕迹,却发现尚未离婚的丈夫,才短短几个月时间,已经在走出了阴霾。
这一幕男女的对比十分强烈,张玉勤对于女儿极深的爱,使她在回到伤心地时,有种复杂的情怀,她猜测女儿可能已经出了事,她本能感觉女儿终其一生可能都不能再回来。
但她的选择是明知前面是刀山火海,却直接面对,发誓要将带走女儿的‘恶魔’寻找出来。
相反之下,邓海也是伤心的,但他的伤心浮于表面,他面对这桩不幸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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