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穆斯林擅长的“五肢阵”都不经意冒了出来。
“以安拉的名义,穆斯林的利剑将粉碎一切抵抗,伟大的战士将用鲜血铸就名垂青史的杰哈德!”曼苏尔舔舔讲得口干舌燥的嘴唇,环视了唐军诸将,“你们迟早会拜服在安拉的脚下!”
高仙芝率先笑了起来,显得非常乐不可支,唐军将领们也跟着哄笑起来。确实,什么鸟壕沟战役,什么狗屁卡迪西亚大胜。在灭国无数的大唐军队眼里,分明就是哗众取宠,夜郎自大。大食两次与大唐交手,还连同吐蕃助势,都是损兵折将。安西居然连汉军都未出动,光派些蕃国旁军就打得大食丢盔弃甲。更别说什么“渴水日惨败”了,连突骑施苏禄都打不过的傻瓜居然还言之煌煌地说如此大话,怎不叫人笑掉大牙?因此,高仙芝大笑,席元庆更是笑出了眼泪。
“既然你们那么厉害。那你怎的在这里?”高仙芝一番反驳说得曼苏尔一时无语,“你是被谁打败的?当时你人多还是我人多?像李将军这样杰出的将士,大唐数不胜数,杀你一个小小百夫长跟杀鸡一般,罢了,说多了量你一介鲁莽小吏也是不懂。还是回去念你的经吧!呵呵,那个什么埃米尔,叫什么来着?”
“阿布·穆斯林。”杜环忙道。
“对,就是这块破布,本使迟早将他扯来做裹脚布,”高仙芝舒服地重新落座,不再仰头视之,“大唐雄师,会教会你们如何臣服!连同你们的什么安拉!”
众将齐声大笑。
曼苏尔愤怒地高呼:“不许你肮脏的嘴侮辱真主!真主伟大!”
李天郎没笑,他紧盯着昂头站立的曼苏尔,心里清楚地知道,对方说的话一点没错,大食军队,确实是迄今为止唐军遭遇的最强悍的对手。他也清楚的知道,高仙芝同样对此洞若观火。在曼苏尔不自觉的讲述中,狡诈的高仙芝不知获得了多少有用的情报。
七月的大漠,白天骄阳似火,热浪灼人。
远处大食军队连绵的帐篷在蒸腾的空气中变形流动,仿佛是一条飘逸的白色河流。
有干涩的烟柱从远方那个叫阿克拉克荷的小村庄升起,斥候说,那个破败的小村子已经成为大食军队的中军指挥所在。
怛罗斯城头,大唐旌旗垂落,一动不动。
女墙后面可怜的阴影中,值更的士卒躲在里面,无聊地打着呵欠。几个精神好的小头目,一边喝着凉茶,一边玩着猜子儿的游戏。
这样的酷热,没有人会傻到来搦战,可能走到半路就被晒干了。因此,两军阵前出现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负责了望的士卒,顶盔戴甲站在高处,在大汗淋漓中忍受着强光和燥热。他们的睫毛,都滴满了汗珠,腋下也早被汗水湿透,就是铠甲的缝隙,也积出一斑斑灰白的汗渍。
“那是什么!”有士卒惊叫起来,“是人是鬼?”
“大白天的,哪来的鬼!”他的火长骂骂咧咧地直起身看了看,“呵,他娘的,真是怪事!快去通报田将军!”
在酷热中昏昏欲睡的田珍被负责了望的士卒叫醒,说是在城头看见一幅奇异的图画。昨天黄昏有一队大食军队联合昭武胡人对怛罗斯实施强攻,结果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不仅在城下丢了几百具尸体,还被从河那边大营包抄过来的轻骑稀哩哗啦一通狠揍,夹着尾巴败下阵去。大热的天,还要花功夫挖坑掩埋尸体,否则恶臭熏人事小,引发瘟疫就不得了了。
该死的大食人,连个囫囵觉也不让人睡啦,现在又搞什么鬼名堂?田珍吐了口痰,嘴里还是沙滋滋的,他拿过水囊喝了两口,又往脸上倒了些。这鬼地方,白天热死人,晚上冻死人。真是个狗屁战场,早点打完最好,至少少受两天罪。
田珍知道,高大将军之所以在怛罗斯留下他们这股孤军,就是想以这个桥头堡为诱饵,让大食发兵来攻,待他们精疲力竭后,再以主力三面包抄,予以全歼。喏,就像昨日那样,大获全胜。计策好是好,只是,自己这里便成了众矢之的,弄不好死得惨且不说,误了高大将军大计,几十年积累的英名功勋必皆付之流水!
阳光晃眼,田珍在城楼上伸了个懒腰,手搭凉棚张望。
“将军,在那边!”军士手一指。
是,那边出现扭曲翻滚的画面,好像是几匹怪兽,在腾腾热气里显得异常高大怪异。
“准备车弩!”田珍擦擦汗水,“管他是什么,近了射了他娘的!”
怪兽走近了,是几匹骆驼,还有几个缠满白色布条的人。
大食人,这么热还裹那么紧,捂痱子么!蠢货!
他们举着饰有新月的旗帜,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似乎没有敌意。
“来投降的,还是当说客的?”田珍拿手巾不停地抹汗,“先射他一箭!”
嗖!
车弩单射出一枝长箭,大食人明智地在射程外停下了脚步。
一个大食人跳下骆驼,小跑过来,扯直了嗓子冲城楼上大喊:“大食使节!大食使节求见唐人大将军!”
“原来这般!”田珍不耐烦地走下城楼,“宋节!带一队人送那些鸟人去大将军那里!”
伯克尔在小队唐军带领下踏入了奔流的怛罗斯河,冰凉的河水使胯下的骆驼张大鼻孔,欢快地叫了起来。为了消解跋涉的躁热和干渴,骆驼一起放慢了脚步,迟迟在河水里徜徉。带队的唐军士卒不耐烦地催促起来,伯克尔抬起舀水的手,拿脚猛踹骆驼两脚,收紧了缰绳。骆驼不甘心地裂着嘴,磨磨蹭蹭地爬上了岸。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四面饰有飞鸟的军旗,不止一次见识过它们的伯克尔胃里泛起一阵酸水:是那个李天郎的军队!李天郎!
精明老练的伯克儿小心翼翼地透过插满旌旗的营墙,窥视着营盘里的虚实。他看到了拒马枪、车仗和壕沟,也看到了整齐排列的营帐。偌大的军营,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一个人。但是,他看到了在营盘里巡逻的士兵,巨大的马厩,和惊人数量的马匹。都说唐人进军神速,宛若疾风,想是和这些数量众多的马匹极有关联。照目力所及的营帐看,唐人至少达到了一人两马的水平。原来如此啊!
把守营门的虞侯在喝问口令,几个当值的士卒好奇地看着伯克尔。
那个年轻虞侯的眼睛非常警惕,他疑惑地看着东张西望的伯克尔,似乎发现了他奸诈的偷窥,大声地提醒押队的唐军头目。于是立刻有人过来用布蒙住了所有大食人的眼睛。李天郎的兵,哼!
此时李天郎正在营中与悟明一起饮茶。
和四年前比起来,悟明老练了许多,看来数年艰苦的磨砺使他真正体悟到了不少佛学至理。但西域的风霜雪雨在苍老他年少肌肤的同时,也吹散了他当初西行取经时的风发意气。
四年的跋涉使他的足迹遍布西域,最远他走到了大食呼罗珊的首府木鹿城,亲眼目睹了伊斯兰教的兴盛和药杀水、乌浒水流域的伊斯兰化。原来信奉佛祖的河中诸国人等纷纷皈依了安拉,即使是对大食最为抗拒的拔汗那和撒马尔罕,也仅仅抱怨苛税太重而已。即使是这种苛税,对穆斯林也是全免的。因此,一心想学习玄奘大师的悟明很快意识到,他贬称为“大食法”的伊斯兰教在河中已是如日中天,那些在他看来中了异教心魔的百姓已经不可救药的沦落了。他不可能再在这里得到玄奘大师西行取经时遇到的拥戴和信仰,甚至不敢轻易暴露自己沙门的身份!如此恶情,除非出现重大转机,河中诸国将彻底抛弃佛祖。
但是,如果有这种转机呢?
比如,高大将军麾下的王师将大食人赶出了河中?
听说北庭节度使王正见收复碎叶后,头一件事就是立刻恢复了该地的佛寺。高大将军应该也会怎么做吧,至少,他是不会乐意看到昭武诸国纷纷落入安拉之手的。
但如此转机必以鲜血铺就。我佛慈悲,普度众生,怎可因宣教而致使苍生遭难,生灵涂炭?
矛盾重重的悟明和心事重重的李天郎各自品着酽茶,互相说些经历逸事,舒缓心中的愁闷。
营门隐隐传来虞侯军士的喝问,那是伯克尔的使团正通过侧戎军营盘前去高仙芝的中军大帐。李天郎从悟明嘴里知道,名震河中的大食将军阿布·穆斯林已率领一万生力军从木鹿城赶到了距怛罗斯不过十来里的小镇阿克拉克荷,与先期到达的四万伊斯兰军和五万昭武九姓军队汇合。联系到今日平静的战事,李天郎不难揣测出对方主帅已经易人。昨日那个损兵折将的齐雅德·伊本·萨里懵里懵懂硬攻怛罗斯,正中高大将军下怀,自然吃了大亏。对方人数占优,不这样消耗对方兵力,挫其锐气,日后的战斗必然多添一份凶险。算上前日初战,昭武九姓军队连败两阵,损失极为惨重,他们的态度必将摇摆,听说岑参已经写好了动摇军心的诏书。很快就会送到昔日那些自称大唐都督、刺史的九姓胡人那里。但是,对于顽强的大食军队。这招不会有什么作用,李天郎预感到,又一场敌众我寡的决战即将拉开序幕。
“有没有想过如果本将军战殁于初阵,后果将会如何?”在押下大食俘虏后,高仙芝留住了李天郎,突然没头没脑地如此质问。当时李天郎一片茫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高仙芝诡异地微笑着,紧紧盯住李天郎的眼睛,“你要是晚来一会,本使必死无疑!本使即死,大军失帅,惟班师也,而贼新败,量也无力追我,双方就此罢兵岂不正和汝意?”
李天郎完全愕然,高仙芝是何用意?
“如若此,吾之亡与你全无干系,就算有些干系,以你李天郎之智,量可脱得一干二净——大将军肆意涉险,虽急救而不得,呵呵?……那么,一切皆止矣!”高仙芝身体往后一靠,轻松地笑了起来。
“大将军说笑了,”李天郎被迫绞尽脑汁应付这艰难的对话,“安西大唐军中,以将军为首,首之安危,系之万千将士,天郎不过尽本份而已。那日凶险之情势,只要是大唐将士,敢不决死向前?大将军化险为夷,也非天郎人力所能,全靠将军决断与天意耳!”
“哦?”高仙芝冲着局促不安的李天郎,再次泛出笑意……
“将军难道忘了天子旨意?”李天郎深吸一口气,从喉咙深处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四个字,“埋骨葱岭!”
高仙芝骤然敛了笑容,更加专注地盯着李天郎。李天郎迎着他的目光,缓声道:“天郎命已定,惟迟早而已,然将军非也……”
高仙芝听完此番话的神情,至今仍在李天郎脑海里反复闪现。
难道自己真的没有一丝犹豫,任高仙芝命丧敌手的犹豫?正如高仙芝自己所说,他要死了,“一切皆止”。李天郎喝口茶,皱紧了眉头,使劲回忆,好像真的犹豫过!
除了五万金迪纳尔,伯克尔还带来了阿布·穆斯林给高仙芝的亲笔信。一向高傲的阿布·穆斯林在信中的言辞非常恳切,他首先对唐军按伊斯兰风俗土葬大食阵亡将士表示了谢意,称这是极有骑士风度的高尚行为。同时也高度赞扬了唐军战士的勇猛善战,坦率地承认失去怛罗斯城和前锋的败绩是技不如人。“我们知道秦帝国(阿拉伯人时常称唐为秦帝国)哈里发的将军都是仁义豪爽的,因此,我以一个战士的身份,恳请高将军同意以五万迪尔汗赎回我被俘的穆斯林兄弟。因为穆斯林严格的饮食禁忌,我想那些可怜的俘虏肯定几天水米未进了……”
听到这里,高仙芝笑了起来,确实,已经有人禀报他,那个被俘的波斯穆斯林一直不肯吃东西。整整饿了两天。看守们以为他是要绝食求死,其实是因为大食的森严的教规。不过一个人即使死也要坚持自己的信仰和操守,也的确难能可贵。至于土葬大食阵亡士卒而不是烧掉。不过是李天郎一部所做,居然也有说由。李天郎,高仙芝想起这个胡人嘴里的雅罗珊在自己面前双鬓泌汗的窘样,不仅再次莞尔。
注意到高仙芝脸上松弛的笑容,伯克尔暗暗松了口气,同时也对阿布·穆斯林充满敬畏。伟大的埃米尔,神机妙算啊!
不过书信接下来的内容就没有那么轻松了。阿布·穆斯林直率地向高仙芝发出了挑战:“将军远赴河中,所求不过于穆斯林一战。现我大军汇齐。也欲与你们这些堪称勇士的塔特人(阿拉伯人称非穆斯林)彻底分个高下。不用再拿怛罗斯来引诱我们,穆斯林的认为战场很大,我们愿意在任何地方与将军较量;穆斯林的人数也很多,我们有充足的兵力包抄你们的后路,断绝你们的粮秣供应;穆斯林也很有耐心,可以对峙到决战的那一天……因此,作为诚实的穆斯林,真正的战士,我希望高仙芝将军能在三天之内与我们决战。让我们用刀剑、勇气和智慧一决雌雄!让神圣的安拉来裁决谁是河中最终的主人!”
不可能不应战。
高仙芝听完书信,点头微笑,示意杜环将信拿上来。他低头看了看那些弯弯曲曲如蚯蚓般的文字,似乎在想什么。杜环不明白,那大食文字高仙芝又不懂,能看出什么呢?下面的伯克尔同样眨巴着眼,愕然地看着高仙芝。
“是你们的埃米尔自己亲笔写的?”高仙芝突然问。
“千真万确,将军!”伯克尔赶紧回答。
高仙芝放信于军案,提笔写了几个字。“拿去,告诉你们的将军,那个什么布,三天之内我们战场上见!”
杜环接过回信递给伯克尔,眼睛顺便一扫,上面是个四个大字:“要战便战!”
伯克尔接过,看看字又看看杜环,杜环先用汉话,后用大食话各说了一遍。伯克尔明白了,郑重地将信卷好,放入怀中。
根本没有注意到伯克尔怨毒的目光,李天郎将缴获的绿色战旗卷好,亲手交还给曼苏尔,只有战士才会明白此举的重要。不仅如此,李天郎还向曼苏尔指点了他阵亡部下的安葬之处。感激不尽的曼苏尔以穆斯林最庄重的礼节向李天郎表示谢意。“你是一个节操高尚的战士,虽然你是塔特人,我仍以一个虔诚穆斯林真诚的心对你说一句:愿安拉保佑你!”
李天郎和他握握手,目送着这个坚强的穆斯林战士拖着虚弱的身体勉强爬上了骆驼背,怀里紧紧抱着自己的战旗。“色拉姆!”大食话,李天郎也只会这一句。
几队唐军轻骑越过伯克尔一行,径直渡河往怛罗斯方向去。看旗号,是袁德的匠兵,他们还带着勘测地形的器械。李天郎心里一动:高仙芝要动手了!在龟兹操习六花阵时,匠兵们事先都要丈量战场,标出各营结阵的位置。大食使节一行必然送来了战书,而且高仙芝肯定也答应了。
李天郎抬头看看身后大营的了望台,十有八九,高仙芝此时就在那上面。
李天郎猜的一点都没错,高仙芝在高高的了望塔上目睹了一切,对与李天郎等辞行的伯克尔一干人,他只是扫了两眼。他的目光,已经随着四散的匠兵投向了广袤的怛罗斯荒原——即将到来的战场所在!静立在高仙芝背后的李嗣业没有去打搅他,高大将军的背负的右手握着马鞭,似乎是很无趣地敲打着垂落的甲裙,得得直响。所有的三万大军全部到齐,从俱兰城和税建城刚刚运来了大批军械辎重,足够放手大打一番了。这些李嗣业还没来得及一一禀报,不过看高大将军此时的心境,还是如此神情,还是待他主动问及时再说吧。
小股唐军冒着酷热的奇怪举动引起了大食军队的注意,他们也派出斥候远远地监视匠兵们,并立即将此情飞报给统帅阿布·穆斯林。
帐门处弹奏竖琴的侍姬有着黑缎子一样的美丽肌肤,当她纤细灵巧的手指拨动琴弦时,美妙的乐声连同婀娜摇曳的身影,构成一幅天国才有的绝妙图画。当穆斯林为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