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情语气并不霸道,但白皙轻柔的指尖,点住那宽袍人的时候,自有凌人气势,那紧紧盯着她的宽袍人,眼中神色微微一变,似有些惊异,又似有些迷茫,这点神色变化须臾不见,随即这人呵呵一笑。
“君统领快人快语,是我刚才冒犯了。”微微躬身,他道,“其实确实是件小事,我西鄂北境有处小城黄沙城,位于西鄂和羯胡国境之间,地势偏僻贫瘠,十分苦寒,历来是作为西鄂重罪囚犯放逐之地,经过多年积累,城内各类罪人,已经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量。”
“这些人日常戴重镣,被驱赶到山上采石炼铁服苦役,晚上回到地下石牢,由我西鄂最精锐的士兵看守,多少年如一日。从来没有出过事。”
“但在今年,天南王占据天南州,桀骜不驯,引得朝廷不得不抽调重兵加以防范,军部在调兵时,因为知道那座放逐之城从没出过事,觉得将足足三千精锐兵力放在那里实在浪费,好兵应该用在战场上,遂自作主张将那批士兵调回,换了一批今年新征的兵过去。”
“本来也没什么,那些人被以前的看守都给镇服了,没有什么骚动之心,但没过多久,突然来了一批关外蛮汉,这些人作风彪悍,一来就对看守士兵出手,当场斩杀了数十人,引起了那些暴徒的嗜杀冲动,在他们煽动之下,那些罪人当即炸狱,将三千士兵,全部杀死。之后便在那批关外蛮汉的带领下,占据全城,和西鄂士兵对抗。”
权雍柏苦笑了一声道:“那处放逐之城,积累了历代西鄂王时期的最凶暴的罪人,因环境恶劣,这些人被放逐,就算送入死地,所以没有人再去关心他们的下落,连军部都没有详细收集这些人的后来状况,任其生死,所以直到这次暴动,西鄂才发现,那城内的罪人数目相当惊人,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么艰苦的苦役和折磨,这些人这些年来却很少有人死去,反而一个个精气强壮,给我们带来很大麻烦。”
“那又如何?”君珂皱眉道,“这是你西鄂家事,国内有乱,自当出兵镇压,难道还要我们出兵给你们平乱?”
“不,不是这个意思。”权雍柏连连摇手,“自然没这个道理,只是,君统领刚才应该注意到,真正引起罪人暴动的,是一批关外蛮汉。”
“嗯?”
“我们调查到,这些人来自云雷高原,是云雷城的人。”
君珂眼睛一亮。
“据闻云雷城住民,多年来不曾丢下马上功夫,而且也十分好斗,每年都有人因为在各种恩怨中败北,而被放逐。”宽袍人道,“这批云雷人,大概就是那种原因,离开云雷,在我西鄂这里,因为和那批罪人感同身受,干脆助了他们一把,这三十多个云雷人,武力尚可,脑筋也好用,在他们指挥下,那批罪徒竟然牢牢守住了黄沙城,折损了我西鄂不少兵力。”
“眼下我西鄂正在试图收回几位大王的王权,天南王就是第一个。”权雍柏瞥了一眼宽袍人,道,“承蒙各位相助,也算轻松收拾了她,但之后的兵力收拢,以及防止其余几位大王抱团抗击朝廷,也要耗费我们极大的精力,实在抽不出再多的兵力,来对付黄沙城的暴徒。但那里任由这些罪徒占据,也绝非长久之计,那里太靠近羯胡,万一对方和羯胡勾结,我们西鄂便将遭大祸。”说完看一眼君珂。
君珂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却笑而不语,并不接话,纳兰述眼神深深,似乎在想着什么。
权雍拍无奈地看一眼这水泼不进的两人,又瞥一眼宽袍人,这是他机缘巧合招揽来的谋士,此人投靠他之初,就许诺说一定助他剿杀几位大王,实现皇权一统。一段时间下来,这人确实也才智出众,今日和纳兰述君珂的谈判,也是他一力促成的,可以说,从纳兰述和君珂在大燕会师开始,这人便提出了这个步步深入的计划,先对纳兰述放开国境,再诱使天南王挑衅冀北军,使纳兰述亲自出手制服天南王,这边西鄂军控制住天南王的能人异士,卖给纳兰述一个人情,之后,再开展这场谈判。
“相信两位已经明白了朕的意思。”权雍柏恳切地道,“主持黄沙城叛乱的,是云雷人,说到底,和君统领麾下云雷军,一衣带水,血脉难分。这些人在黄沙城煽动挑拨,说到底不过是因为遭遇不公,以此泄愤。如果君统领带领部分云雷军,前往黄沙城予以劝说,必要的时候将他们收纳进云雷军,我想他们一定是乐意的。一旦他们有了更好的去处,有了回归的机会,还有什么必要要留在那鬼地方?而没有他们指挥带领的黄沙城,光凭那些桀骜的罪囚,必成一盘散沙,如此,我西鄂不费兵卒,轻松解厄,君统领也因此获得一批精锐士兵,还能获得铁矿武器和粮草,这等双方互惠之事,何乐不为?”
君珂和纳兰述对视一眼,两人瞬间交换了意见,却都神色不动,纳兰述淡淡颔首道:“冀北合军,需要询问各方意见,既如此,且容我等回军商量,再和大君回复。”
“静候佳音。”几人齐齐躬身。
纳兰述和君珂携手而去的背影,渐渐于天南王宫中消失不见,权雍柏立于原地,眼神希冀,宽袍人的面具,却掩在暗影里,发着幽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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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冀北合军军帐内,几乎没有形成激烈的争论,便得出了一致的结论:这等好事,不接干嘛?
君珂纳兰述出天南王宫时,顺手将那个前任老王的私生子濮龙进也接了出来,他证实了黄沙城的存在,并且说自己确实听说了黄沙城暴动的事情,也听说主事者是一批关外蛮子。
事件真实存在,动机也无可质疑,从西鄂大君的角度来说,希望借助君珂的力量无可厚非,而此刻,也确实只有云雷军,能够呼唤回那批流失的游子。众人一番推敲,也不觉得,西鄂大君有谋害纳兰述的必要。
说到底,他现在自顾不暇,专心国内统合,怎么会有心思招惹纳兰述。
没危险,少出力,双赢而回报丰厚,已经令众人动心,当权雍柏的信使带人将一大批粮草和一批武器先期送来时,许新子立刻就拍了大腿。
“去!不就劝一批云雷人回家?君老大,这本就是你该做的事!”
“那些人既然能煽动一城囚犯造反,还和西鄂朝廷对抗这么久,应该是我云雷的优秀子弟,合该去见见!”出身十三盟下的云雷军副将赵兴宁,兴奋地舔着嘴唇。
“如果合适,说不定还可以收拢那批罪人。”铁钧神色冷凝,却也十分赞成,“这些人无处可去,西鄂自此只怕也不愿再留下他们,如果这些人能加入,必是强兵!”
钟元易连连点头,老帅手下士兵人数最多,对粮草武器自然最关心。
“去。”晏希只给出淡淡一个字。
众人都看纳兰述,纳兰述垂目不语,半晌抬眼看君珂,问:“如何?”
君珂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道:“没看出来。”
两人一问一答,指的就是那神秘的宽袍面具人,纳兰述凝神想了想,道:“这事本身,算是好事,唯一可能的变数,我觉得就在权雍柏那谋士身上。”
君珂托腮,喃喃道:“形貌身材声音,都没什么破绽,连身高都不一样,我看过了,可没踩高跷。”
“你们在说大君的那位新任副相吗?”一旁的濮龙进接口道,“这人据说是半年前从羯胡过来的,在羯胡的烈火沼泽里毁了脸,我在人市上,听人说起过。”
半年前……君珂皱皱眉,两个月前,姜云泽还出现在燕京城门上。
看来不是她。
这个嫌疑一排除,她舒了口气,觉得轻松许多,和纳兰述相视一笑。
“我带三百云雷军去吧,这事儿,又不是打仗,人多还起反作用。”
“好。”
事情也便定了下来,当晚,权雍柏和纳兰述,在宝梵城前会面,在两军见证下,半正式地定了盟约。
君珂留在军中,挑选了性情比较平和的三百名云雷士兵,西鄂大君送过来一批快马,她也笑纳了,从这里到黄沙城,快马来回也要七天,虽说冀北合军在她离开后也将启程,但能早点回来也是好的。
当晚权雍柏设酒宴,送行兼提前庆功,纳兰述去了,去的时候骑马,回来时候躺车,许新子把他从车上背下来,纳兰述居然都没醒。
君珂又好气又好笑,好在酒宴柳杏林跟了去,也不怕谁下毒,正要跟去照应,谁知道许大头面色尴尬,躲躲藏藏,眼神对车厢里闪啊闪,君珂疑惑,探头一看,车厢里两名女子,正微带羞怯地看过来。
君珂怔了一怔。
“君老大。”许新子在她身后抹汗,期期艾艾地道,“这是西鄂大君送的,说主子身份贵重,怎么可以一直没有侍女?君统领虽是女子,但自身也要统带军队,马上还要远行,这端茶倒水的闲杂事情,还是要有人分忧的,所以送来两个侍女,呃……我以为主子不会收的,谁知道他……”他的下半句话,被晏希给一脚踩了回去。
踩回去,君珂也听懂了,默默怔了一会,看看纳兰述微白的脸,挥挥手道:“那送进纳兰的帐中,让她们照顾好他。我确实还有事,明早他要是还没醒,你们不要惊动他,我就先走了。”
“小君你别难过,我看纳兰公子是醉了……”柳杏林搓着手嘿嘿笑,话说了一半,被过来的柳咬咬一个爆栗敲了回去,“闭嘴!你会说人话吗你?”
柳杏林委屈地摸着头,君珂早已经走远了,身影被月光拉得斜长。
她走在夜路上,身侧士兵川流不息,三百名云雷军已经整装完毕,四面声音兴奋而吵闹,不知怎的心却有点空。
君珂确实有情绪,但和柳杏林的安慰没有关系,在她看来,柳杏林的安慰完全是胡扯,难过?难过什么?她该反省才是!
纳兰确实该有侍女,红砚虽然跟在军中,但她自鲁海死后浑浑噩噩,再说在尧羽心中,她已经算是鲁海的未亡人,哪里能再让她做仆役的事,此时君珂才想起,以前鲁海曾告诉她,纳兰述不喜欢男人侍候,当时她没往心里去,如今看来,鲁海是告诉她,纳兰述习惯侍女。
是她自己不够体贴,竟然没有想到,他这么金尊玉贵的人,尧羽那群大男人哪里照顾得好他?他自小一定是侍女围绕,衣食住行无不打点妥当,但如今,谁来管他?尧羽卫要管他不要,他想要的那个,自私到想不到。
可这么长时间,他没说过,连一点不适应都没表现出来,是怕她多心?大户人家侍女就是通房,他怕她误会?直到醉了,才破例没拒绝。
她是不是从来都习惯索取获得,而不知道付出?
她是不是习惯他的照顾迁就,而忘记自己也该有所回报?
君珂忽然很想奔去纳兰述的军帐,好好照顾宿醉的他,做一切这么长时间以来,纳兰述为了她不得不自己做的事,想给他煮醒酒汤,拧手巾,他吐了给他接盆,他头痛给他揉揉眉心。
她和他一路相随,风烟血火,但这些最普通最该做的事,却真的从来没有过。
然而今晚……君珂沮丧地垮下肩,算了,已经有人去做了,自己再跑进去,明儿就得改名“君醋醋”。
君珂站定,对月叹息,半晌抱头,狼嚎,“啊啊啊我真傻蛋啊!”
远处鬼鬼祟祟出来的许新子打了个踉跄。
四面站岗巡逻的士兵齐齐石化……
据说很久之后,这一晚君珂突如其来的狼嚎,流传出许多个版本,最可信、拥护度最高的一个,就是“纳兰宿醉拥新欢,君珂吃醋向月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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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射进帐篷,有点刺目,君珂一睁开眼就唰地坐了起来,抓抓头发,道:“糟了,迟了!”
今早要出发的,看现在日头,恐怕已经有点迟了。
君珂三两下穿好衣服,奔出帐篷,四面士兵都在收拾帐篷,准备开拔,看见她纷纷道早,没什么奇怪的神情。
君珂觉得奇怪了。
三百云雷军不该列好队等她吗?
她昨晚辗转反侧失眠,今早起迟,她的副将不该过来叫早吗?
大军准备开拔,各军将领都在,纳兰述呢?
君珂心中忽然一跳。
主帐已经收起,她却没有看见纳兰述人影,这很没道理。
“请君统领示下,我等是否现在便起程?”钟元易过来请示。
纳兰述不在时,大军便以君珂为首,这是合军早已默认的事情,但此刻君珂听见这句,顿时变色,赶紧问,“纳兰述呢?”
看看四周,又问:“许新子呢?”
“主上昨夜已经带领三百云雷,和许队长前往黄沙城。”钟元易交给她一张纸,“已经走了一整夜,君统领不必去追了。”
君珂吸一口气,打开那张精心折叠过的纸,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
“大军交给你,带好他们,等我回来。”
君珂青面獠牙看着那几个字半晌,唰一下将纸团成一团,动作充满愤怒。
钟元易吓了一跳,赶紧退开几步,君珂吁一口气,却又将被揉皱的纸团重新摊平,小心翼翼铺好,收进怀里,才道:“出发吧,让士兵分班休息,日夜赶路,不得耽搁。”
“是。”
“派尧羽最精炼的斥候,前方探路,务必保持消息通畅。”
“是。”
“尧羽和云雷两军,选两百武功最强者,给我立即随后赶去黄沙城,万一出事,必须做好接应。”
“是。”
“再秘密派一批人,给我看好西鄂大君那一行人的动向。”君珂竖起一根手指,“每个人,尤其那个面具谋士。”
“是。”
接令的人纷纷离去办事,平静的君珂踱回自己的帐篷收拾,一进帐篷,正在忙碌的众人,就听见砰的一声闷响,像是拳击在几案上的声音。
随即听见某人愤怒的咆哮。
“纳兰述!你个大忽悠!”
大忽悠装醉。
大忽悠装醉找女人,逼到她不得不避嫌离开。
大忽悠找女人选在醉后,将来她还没法和他清算。
大忽悠把她君珂性情心思揣摩得淋漓尽致,她只有被牵着鼻子走,老老实实留下来照管大军。
君珂一拳愤恨地击出去,半晌却悠悠叹息一声,出来上马,大军开拔。
她扬起脸,冬日的日光,温暖照在脸上。
纳兰。
我迎你而去。
你要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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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拔三日,已是除夕。
军队在天南州边界一处山下休整,因为是年节,特地去临近市镇大加采购,军营里摆出几十口大锅,热汤里翻滚着新鲜的牛羊肉,篝火红艳,映得人脸色欲酡,士兵们围着锅喝当地一种浅淡的米酒,大声说笑,这种酒价格不便宜,但君珂慷慨任喝,人家说了,不差钱!
冀北合军目前经济确实不是问题,纳兰述虽然被迫离开冀北,绕道转战尧国,但这些年他游离王府政治中心,专心捞钱,尧羽卫借助在各地潜伏之便,各类生意都有经营,手中好多家连锁店面,并且都做得身家干净,看起来和冀北毫无牵扯,冀北出事,除了一些树大招风的营生停业变卖之外,很多还在经营,另外,成王妃在离开成王府的时候,也将冀北王府最重要的一批资产做了转移,开启那宝库的钥匙,就是当初纳兰述送给君珂的黑色煤玉。
君珂和一群主要将领围聚在一起,纳兰述不在,众人便不肯放过她,轮番来敬酒,先是丑福,铁面具下眸光坚硬而有力度,“敬统领,相知不论生死,但愿年年岁岁。”
“但愿年年岁岁。”君珂举杯,微笑,“丑福,终有一日,要将你名字倒过来写。”
丑福一笑,撞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