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谈话,虽然这绝非是出于怯懦。当然,除了托马斯·曼撰写的那本《魔山》——没错,就是邻座女子手里的那本。那是一本相当严肃的书,但绝不适合那些因自作聪明而沾沾自喜的人,这类人更愿意看那些难度更大又相对没那么浓重色彩的东西。一个手捧《魔山》的女子,一定是那种聪明的、有耐心的,并且对古灵精怪的想法颇感兴趣的人,她们中绝大多数人是传统的。这本书恰巧是彼德至今看过的唯一一本德文长篇小说。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引言(4)
彼德开始窃喜。毫无疑问,他曾经的一切梦想和渴望都将有可能在这架飞机上化作现实:与邻座的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坠入爱河——他有点儿受宠若惊了。他为这种曾有过无数次的渴望而激动不已,却又担心在这唾手可得之际因自己的无力前行而错失良机。如果他不能找到一种与这个女子的正确的交流方式从而让她对自己心生爱慕的话,他想他会杀了自己的。此刻,飞机已经开始慢慢滑行,引擎发出很大的声响,它即将穿梭于茫茫云海之中。对于彼德来说,在接下来五个小时的时间里,任何事情将不会再改变。
彼德的思绪在一成不变的时间幻影中伸展,乘务员走过来递给他一杯饮料和一小包饼干,他扬起嘴角微笑。然而,尽管惯性如此,无数的势能力量却在这个环境内聚集。即使还没有与她说一个字,彼德已经确信,他可以与旁边这位年轻女子共度美满幸福的余生。
彼德之所以这样认为,还缘于女子举手投足间的每一个细节:她双手捧书的方式,她头部倾斜的角度,她双唇轻抿的样子……所有的这一切,都足以证明她的温婉、贤淑、学识、优雅、风趣,以及对爱的包容。在他之前接触过的所有女性当中,多半经过深入了解的,却不能让他感到快乐的女子,都不及与她见面这30秒或者更短。现在,他听到理智的情感之音启示他:他对这个年轻女性的所有假设都是基于一种“幻想”。真正的生活,真正的婚姻,包含对一个真实人物的所有缺点和个别需求的认可和接纳。那会涉及到贷款的偿付问题,也无可避免要经历即使再疲惫也要做饭的问题。他又偷望了她一眼,脑海中幻想着握在她拇指和食指间的签字笔正在填写一张偿还贷款的支票,双手利索地就像震惊世界的远古机器一样为他端上秀色可餐的饭菜。
因此,正如我们所见,无论这个场景看起来多沉闷,无数力量却凝聚在飞机舱内。力量,无穷尽的力量!彼德知道只需最起码的努力,就有可能改变现状,为自己的生活和幸福鸣奏新的乐章。仿佛整个机舱内布满了强大的浪漫气息,只需要一点星星之火即可将其热情点燃。
那把“星星之火”到底怎么点起来呢?彼德开始计划。他不是那种很容易就能和陌生人搭上话的人。他最要好的朋友就可以做到在看电影时与一个女孩对视、微笑,且会若无其事地说一些类似于“那么,你觉得这部戏有他的上一部戏好吗?”之类的话。然后,他们可能会双双离开。而彼德,那个时候,虽然很期待与那个女孩的朋友说话,也只会远远地站在一边。
年轻女子轻叹了口气,在座位中缓缓地动了下身,身体稍微舒展了些,抬头仰望。彼德觉得他期盼已久的时刻到来了。他可以侧过头去询问:你为什么去拉斯维加斯呢?这句话在他头脑中不断地回旋,就像老虎的爪子不小心碰到黄油在上面不停地打转。“你为什么去拉斯维加斯呢?你为什么去拉斯维加斯呢?”这些反复的默念几乎让他头晕。谁料想,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的确很意外。彼德没有幻听倾向,但是他感觉他确实听见有个清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为什么去拉斯维加斯呢?”他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噢,不好意思,”他听见一个温和的女中音,“我不是故意吓到你的。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去拉斯维加斯呢?”这个年轻女子正在和他说话,彼德凝视着她脸上那种温和友善的表情。他看到了之前未曾注意过的,她的唇部与鼻子之间浅凹的线条如何与下颌漂亮衔接。现在是他说些什么的时候了。
引言(5)
终于,彼得从口中蹦出一个词:“工作”,却还因为紧张而略显得含糊不清。接下来,他准备迎接那些不可避免的问题:你做什么工作?新浪潮、西部爵士钢琴师、调酒师……不,他将会告诉她,自己工作在华尔街的一家公司,在公司的财务部门——因此可以推断这是一个在飞往拉斯维加斯的飞机上最有可能遇到的枯燥无聊的人。公司财务。我的上帝。你看,现在我们正在为一个中型银行发行一些可转换债券……实际上,这其中也有令他感兴趣的一面,但是他不认为一般的大众,更别提那些漂亮的女性会对这类话题感兴趣。他将会告诉她他做了什么,然后剩下的4小时零50分钟将会在彼此的沉默中虚度。
然而,女孩并没有询问他的工作,反而问道,“你喜欢拉斯维加斯吗?”
又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彼德知道人们对于拉斯维加斯的普遍评价都带有轻蔑的态度。即便如此,他却不能因为这些而随行就市地再去抨击这个地方。那样的话,就像一个无聊的人迫切地企图对一匹已经扬尘狂奔的快马再加一鞭。然而,他又不能真正地说喜欢拉斯维加斯。赞成或反对?滑稽或严肃?好的或坏的?彼德在这些可能的答案中来回切换并且最终得出了一个巧妙的合成答案:“拉斯维加斯……还可以吧。”
如此零距离地看着这位年轻女子可爱的脸庞使彼德不禁感到内心荡漾。但是,两个近乎单调的回答并没有激发他们近一步的对话。彼德感觉自己正在失去她。于是他接着上面的问题说:“我觉得我并不是很了解它,我猜你一定经常开车。”这像是很好的谈话内容!他继续着,“我知道那里有相当多的年轻电影明星住在老明星的房子里并且不惜花费巨额购置上世纪30年代的法式家具,但那并不是我所看到的。我所看到的拉斯维加斯像其他城市一样,拥有很多高速公路和空调。那些我经常出入的会议室拥有同样的胡桃木贴面讲桌。我会开着自己租来的车到处走走或者只待在酒店里。那里有很多棕榈树,那就是拉斯维加斯的绝妙神奇之处:你和你的女朋友一同在她豪华居所的泳池旁;你们就像英雄史话中的青年和少女一样美丽;晶莹的水珠在太阳的照射下在你们的肌肤上泛起煜煜光辉。那种被密封的、透不过气的感觉使你觉得即使身边被数百万的人们环抱却依然摆脱不了的孤寂。那会是一个晴朗的、星期三午后,很自然的在周三下午你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除了尽情享受阳光照耀下身上闪耀晶莹水珠的美丽的你。但是我看到的拉斯维加斯,就像中西部地区的某个夏天,只有许多的棕榈树和那长途的驾驶距离。”
彼德继续说着:“我记得有一次和朋友吃完晚饭去一个酒吧。哈,住在那儿的一个朋友带我们去了一个地方,有些年轻的电影明星正在那儿打桌球。她们看起来都那么吸引人,以至于光看着她们就可以全然不顾周围了。不管怎么说,她们其中的一个女演员,脱下她的手套——她那时戴着一款老式手套,手指处是十字绣——她将它们放在啤酒旁,然后开始打球。她玩儿得很棒,实际上,她的胳膊修长并且灵活自如,在她打球的过程中这一切展露无遗。她看起来有些傲慢和肤浅。单凭观看她们打球,我就可以感知她连同她的那些朋友肯定不会受到那些所谓文明、文化或慈善又或是严肃的牵绊。然后我自己心里想,上帝啊,我多希望自己也是她们其中的一员。”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引言(6)
彼德停了下来,屏住呼吸,心跳加速。他怎么能任由自己这么漫无边际地胡说一通?说话期间,他一直盯着前排坐椅的椅背。现在,他稍显担心地望了一眼旁边的女子。她听得很认真,双眼圆睁、双唇微启,看起来好像情不自禁地被他所讲的事情吸引住了。像得到了某
种鼓励,彼德朝她微笑,对她的倾听表示感激。女孩抬眼望向彼德,对他说:“这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美丽、最有趣的事情了。”然后她用一只秀美的手掩唇侧头笑了起来。
彼德惊喜地注意到这样的回应没有让他脸部因羞怯而发烫,恰恰相反,年轻女子的语调和态度中隐含着的一些东西似乎鼓舞了他。
“好吧,”他说,“现在你明白我此行的理由了,也许你不介意告诉我你为什么前往拉斯维加斯了?”
女子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用手放下座位前方的托盘。看着她整洁的指甲,彼德不禁幻想着其另一面柔软的掌心。停顿仍在继续,彼德等待着。女子带着一抹若隐若现的微笑扭头望向他,仿佛如云团的边缘穿过太阳。
“我去看望我的姐姐,”她说,“她刚刚有了小宝宝,一个小公主,名字叫克莱米缇娜。”
她笑起来,“被人叫做赫莉阿姨还真有点不适应。”
“赫莉!”彼德小声重复了一遍。
“我父亲的房子在马里布后面的小山上,我姐姐和他一起住在那里。当我和姐姐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们住在拉斯维加斯,但是在我三岁、姐姐五岁的时候,我父母离婚了,母亲带着我们回到了她的家乡芝加哥。我父亲是个导演,偶尔,他仍然会下山去镇中心让他那些制片人老朋友请他吃饭,纵然大多数情况下,他花时间喝一种荷兰杜松子烈酒或者阅读侦探小说。”女子停了一下,“他有几部片子制作得不错,”她又整理了一下语言,“我们和我姐姐之间有点矛盾。她理所应当地认为孩子并不是非得需要和丈夫一同抚养。孩子的父亲和别的女人居住在夏威夷。他对这个孩子的降生很兴奋,并且在孩子降生的时候一直坚守在产房里。唯一让我费解的就是他没有坚持让他的女朋友也一同在场。”她叹了口气,然后看了下彼德,“嗨,我在这里把我们家所有的问题都告诉你了,可是我认识你还不到五分钟呢。”
女子微笑地端详着彼德。她看着他的双眼的同时他也回望她。然后他们的焦点转移,他们进一步望入彼此的双眼,而不仅仅是停留在表面。在那一刻,彼德感觉整个宇宙骤然停止,就好像它全部的目的就是剔除一切物质,直到它达到了这个完美的平衡点。他们努力让彼此的双眼从对方那里移开,事物和时间又回归到之前的状态。
尽管彼德一再推说自己的故事很无聊,但赫莉还是坚持让彼德讲一讲他的家庭和童年。彼德生长在新泽西州,有两个姐姐,他的爸爸是个商业主管,妈妈则除了她老公以外只关心三件事情:她的子女们,她的慈善事业,还有她的公园。赫莉又让彼德谈了些关于公司财务方面的专业话题,并且她似乎也确实听得津津有味。他甚至还向她展示了报纸上的一则墓碑广告,声明那是他参与的一个案件。与此同时,赫莉不确定如何表达她的职业,她现在在一所多米尼加共和国的中学教授数学,有些日子她会觉得工作很有意思,而有些日子则会觉得异常郁闷。因为她阿姨住在纽约,因而她经常去纽约。他们谈了很多。在他们彼此沉默的时候,她看书,他分析数据表。然后,他们其中一个会先开口说些什么,用他们彼此都感觉自然的洪亮声音吐出那些话语。他们交谈一段时间然后再次回归到自然的沉默中,然而,这沉默也是活跃着的,就像在一幅画中,空白的空间也是画面的表达。 。 想看书来
引言(7)
“那么,”又一阵安静之后,赫莉开口,“最近有不少德国小说。你读过这个吗?”她指着手里的那本《魔山》。“是的,”彼德回答,“这是个具有教育和政治意义的故事。”
“的确是。”
“你喜欢它吗?”彼德问。
赫莉想了一会儿,“我喜欢它吗?我不知道。它不是那种你可以确切地说‘喜欢’或者‘不喜欢’的书。读它的感觉就像是参加一场特别特别长的宗教仪式,有些时候看起来滑稽,而在其他时候又极度吸引人和充满蛊惑的魅力。但是‘喜欢’,如果是指‘享受’的话,那我不觉得我喜欢它。我认为自己倒很喜欢被拖入这种纯粹的严肃中——即使夹杂着些许的讽刺意味的——深奥的,对所有大事物的极度深奥的思考。生活、爱、死亡、艺术、自由、权力。就好像置身于不同的星球。然后,当你思索欧洲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很难抱怨说那是注定的。”
“我完全同意,”彼德有点兴奋,“即使我知道我应当思考大事物,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对我影响最大的事情是……”
“第二份早餐!”赫莉插话。
“答对了!”彼德说,“答对了!你怎么知道的?”
“拜托,”赫莉说,“在疗养院享用了一顿叫做‘第二份早餐’的饭,谁读了它之后都会这么想。无论是否患上肺结核,那听起来都像是天堂一般。像关于描述汉斯的那些温情情节,绝对值得推崇。”
两个大脑有着一样的思想!彼德兴奋得晕眩了。
“你现在读到哪儿了?”彼德感觉轻松了好多。
“我刚刚看完暴风雪那段。”
“那是我最喜欢的部分。”
“有点恐怖,那个关于老太太肢解小孩的梦……”
“是的,”彼德说,“但是,你知道,除了那类事和那难以想象
的哲学思想,这本书竟然还有片断的浪漫,让我感到很吃惊,真的。当汉斯还想着卡度齐的手腕,并且即使她是一个纯粹的拖累,你也可以看到他对她的真心。爱情,在岩石中滋长出顽强的绿芽。”
赫莉侧过身子歪着头问彼德,“这么说,你是个浪漫主义者?”
彼德的脸红了。困窘地说不出一个字,也没有胆量看向赫莉。最终,他调整了一下自己,双手交叉,目光直视前方,终于吐出了几个字,“我觉得,算是吧。”
透过眼角的余光,他可以感觉赫莉依旧在盯着自己看。
“对不起,”她说,“我不应该对男士问这样的问题。真抱歉。但是,不管怎样……我觉得我自己……应该也是个浪漫主义者。”
彼德转向她。“能不能借我看一下?”他说。她把书递给他,他快速翻了翻她正在读的章节。
“就是这里,”彼德说,“我记得这行,再往前两三页就是了。因为这句的字是斜体的,所以很好找。”他润了润嗓子然后开始读。“为了美好和爱,男人的思想不应该受到死亡的威胁。”
“是的,就是这句。”赫莉肯定地说。
接下来是片刻的沉默。赫莉双手交叠自然地垂在双腿上,微微弯曲向上翘起,她的手指看起来仿若棕榈叶。终于,赫莉的开口让彼德长长舒了口气,前一刻他还在担心是不是自己的那句话将会导致整个谈话的终止。赫莉询问他最近在读什么,“《大卫·科波菲尔》,”彼德说,随后又解释道,“童年的时候从来没读过关于他的书。”聊完这个,他们又陆续谈了一些其他的话题:曲棍球、为什么在一个*政治体系下女性代表越来越少、关于她家庭的更多的一些信息、他们各自曾经就读的学校、他们彼此喜欢的音乐、第二大街和第三大街的不同之处、书籍、他们年幼时代的电视节目、斯堪的纳维亚和荷兰的经济增长率等等等等。
引言(8)
因而,此刻当飞机在高空翱翔穿过那些与往常无异的地区以及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和那些沙漠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