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强说,他已经接到命令,完成追歼残敌的任务后,部队要撤到鄂东山区去休整,然后去哪就不晓得。
远处水域不时响起零星枪声,一个木排驶近黄土堆,副官张成跳下来,向边强报告说,他们发现有许多鬼子躲藏在一个大黄土堆上,朱参谋长正在组织向敌人发起进攻。
边强就急急丢下话:柳小姐,这里不宜久留,我派人送你去豫东南,和你的女子行动队会合去吧?就一个纵子跳上了木排。
柳清慧招手送出话:边强,我们后会有期!
边强钉在木排上,捋一下大胡子,甩过话来:什么后会有期?难道你还想逃跑,去参加新四军不成?告诉你吧,你这一次冇逃走,是天意,说明你我是分不开的。从今以后,你和你的女子行动队必须跟着我边强走。要说缘分,这就是缘分!语气不容置疑,还带有一种不由分说的蛮横。
柳清慧忽然明白,面前这个山一般的男人仍然不会轻易放走她和女子行动队。她要想带领女子行动队去参加新四军,必须首先要跨越面前这座山。她说不清,如果跨越不了这座山,会是么样的结局?
木排向水域中心撑去,柳清慧望着横在木排上的那座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插 记
一九三八年黄河大决口究竟夺去了多少无辜的生命,恐怕永远是一个疑案。国民政府承认有20多万人,解放后相关资料介绍有90多万人。国民党说,那次决口是日本鬼子干的。共产党说,那次决口是国民党干的。事情的真相是,那是当年最高国防会议在一个特殊时期作出的一个特殊决定,表决时,八路军驻武汉办事处的军事代表也投了赞成票。
第七章 瓜棚夜话
这是豫东南一处村寨。小寨,斜斜地挂在半山腰,有浓浓的绿,有淡淡的烟。寨前还有溪,溪流潺潺,漾着恬静。女子行动队的几个姐妹在溪边洗衣物,一个叫王芳芳,武汉人,长得苗条,一个叫蓉儿,耳河人,长得结实,还有一个就是田菲芳。田菲芳和王芳芳都是武汉女高毕业的,和张英华一样,是柳清慧到耳河开办妇女识字班的得力助手。女子行动队的姐妹们都很尊重她俩,管她俩叫田姐和王姐,其实她俩都不满20岁。她俩都喜欢蓉儿,蓉儿识字快,性情温柔,不管做么事总要把她带着。现在,田菲芳和王芳芳负责洗,蓉儿专门凉晒,岸边树枝上搭满了带血迹的绷带和衣服。
王芳芳擦一把汗,说,跟吴长顺去抓柳大姐的人都死了,可是吴长顺却逃回来了。田菲芳说,应该死吴长顺!可是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老天爷不长眼!王芳芳说,可是吴长顺说,他们都是为了救柳大姐牺牲的。田菲芳鼻子里哼一声:莫听他瞎吹!真如他所说,么只他回来,柳大姐至今下落不明哩?
蓉儿在远处插话:听说了吗?吴长顺说,如果再等不到柳大姐,他就要把女子行动队带到鄂东去!
女子行动队是从鄂东走出来的,岂能走回头路哩?对话突然停止。捶衣声和流水声搅混一起,满溪流淌。
对面山坡上挂着一片青。山风拂过,草丛中露出两对狼一样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溪中洗衣姑娘。
班长,动手吧。再不动手,她们就回去了。
再等一等,那边好像有人做声。
班长,有那多漂亮姑娘,为么事独独选中蓉儿哩?
她屁股大!
屁股大好看吗?
你不懂,笨猪!
猪头就不敢再问,心里则骂:你他妈的才是笨猪哩!你要不是笨猪,么会独挑屁股大的哩!
有几个女人从山那边走过来,和溪里洗衣姑娘打招呼。猪头和班长都听到蓉儿惊喜地大声喊:柳大姐回来啦!班长就骂一声:她妈的,这个骚货回来了!猪头说,这娘们有两把刷子,旅长都奈何她不得,班长可要小心啊!班长恨恨说,今天看来冇指望了,走吧,二回再想办法!
就站起来,往驻地走。猪头讨好说,班长,我有一个办法!班长就立住:说来听听!猪头说,炊事班长和你不是同垸的哥儿们吗?你叫他晚上煮清水粥给她们喝。喝粥尿多,尿多就起夜。一起夜,班长就有路子了!班长乐得直嘿嘿,说,你这个猪头,窍门比老子还多哩!
柳清慧突然回来了。姐妹们围着她,又哭又笑,欢天喜地。分开不过十几天工夫,她们觉得好像过了十几年。看到柳大姐只身一人回来,大家明白了几分,都忍不住哭了。又有一些从黄水中逃出来的人进了村,杏儿也在其中。柳清慧把杏儿紧紧抱着,欲哭无泪。杏儿说,她和房东大嫂藏臭水沟里,躲过鬼子搜捕,却冇躲过洪水。洪水来时,她爬上一棵槐树,大嫂不会爬树,被洪水卷去。后来,杏儿在树上望见撑木排追杀敌人的柳团长,就得救了。
连日奔波劳累,加之与鬼子和洪水搏斗,柳清慧的体力严重透支,听杏儿诉说完,就晕倒了。大家七手八脚把她抬进屋,放床上让她休息。
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清早,被一阵争吵声惊醒。柳清慧爬起来,向窗外望,望见姐妹们聚在院子里,和一个上尉吵闹着。那上尉就是吴长顺。杏儿大声说,我们不去鄂东,我们要去参加新四军。田菲芳气愤愤问,姓吴的,你要把女子行动队带鄂东去,究竟安的么事心哟?姐妹们接着齐声嚷嚷,坚决反对去鄂东。吴长顺急了,扯嗓发狠:你们不要胡闹,这是边旅长的命令!杏儿愤愤说,管他边旅长还是歪旅长,要去你们去,你们不能限制我们自由!吴长顺忽地朝天开一枪,咬牙骂,妈的,好说不听,找死呀你们?谁敢违抗命令,一律按逃兵枪毙!骂完,扬长而去。
柳清慧赶紧出去。姐妹们围上来,七嘴八舌,要求柳清慧不能答应去鄂东山区,去了还能参加新四军吗?
这确实是个难题。去吧,参加新四军的希望就越性渺茫。不去吧,势必要受到死亡的威胁。讲理吧,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柳清慧思前想后,忽然想起了边强。对,找边强说理!经过这一场劫难,她发现边强对女子行动队并冇得恶意,只要他无恶意,她自信定能找到让边强释放她们的办法。柳清慧就劝说大家要保持冷静。现在到处都是鬼子,又有数百里长的黄泛区横在面前,想去参加新四军显然不可能。现在头等大事要保证大家都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冇柴烧。只要人在,天无绝人之路。现在只有跟他们去鄂东山区。这是一个无奈的选择。无奈!
大家也想不出更好办法,就不再吵闹。
说走就要走。临走前,老乡舍己送来一筲箕南瓜粑,姐妹们啃着南瓜耙上了路。
太阳像个贪睡的小儿,懒懒爬上山岗。阳光蛮爽,空气极鲜,野外一片*的清新。姐妹们暂且收起委屈和悲痛,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向鄂东山区进发。
缠在山腰的麻骨路被队伍踩得起伏,左一弯,跌进沟里,把队伍牵进去,右一拐,爬上岗垴,把队伍扯上来。柳清慧的心也随着上上下下,不时想起死去的毕尔。前些日子,险恶的形势迫使她不得不暂且收起对毕尔的思念。现在脱离了危险,她的心就属于了毕尔,属于了过去。想到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他,眼里就有泪花闪动。
有时边强会突然横在面前。尽管对边强这个说话不算数的人她心里塞满怨恨,但是想起边强救她的情景,想到边强会在她的劝说下回心转意,她就恨不起来了,就想尽快见到边强,就巴不得一步跨到目的地。
心情平静时,她又暗自嘀咕:边强这人反复无常,不守信用,和他相处,要把握分寸,不可挨得太近!
爬过一座马鞍形山坳,就翻越了中原第一峰——大别山,进入层峦叠障的鄂东山区。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女子行动队回到了故乡——擎天峰下的清溪镇。
镇子不大,理落到是极理落。四周青山环绕,耳河穿镇而过,水清澄,水草肥,小鱼在鹅卵石间游弋。几个光屁股蛋子在河边打水仗,追逐玩耍。
踏上故乡这片相对安宁的土地,郁闷的心情有所开朗,姑娘们又恢复了天性,聚一块开玩笑,笑话谁谁来那个了,一边走路一边往下流,被那些谗猫一样的大兵看见了。柳清慧忙着打听边强旅。老乡说,天天有从前线撤下来的大部队经过清溪镇往南开拔,但冇听说过边强旅。
柳清慧有些惆怅。晚饭后,她对英华说想找个清净地儿散散心,嘱英华督促姐妹们早点休息,注意安全。就独自走向野外。
晚霞恋着田野。路旁马鞭草的叶尖尖挂上了夜露珠儿。绿树掩映的村寨飘起缕缕炊烟。赶凉快忙活的庄稼佬掮着锄头披着最后一抹霞光,三三两两离开田畈回去向堂客报告劳作成果。几声吠叫,那是迎接主人回家的狗们撒欢儿。
田野里,有蛮大一片瓜田。瓜田里,支一架窝棚。窝棚门口,摇着一个银须老头。老头忙着往筐里装瓜,边与柳清慧搭呱儿。柳清慧指着远处一座山峰问,老伯伯,那叫么山呀?老头答:那叫擎天峰!啊,那就是擎天峰呀!老头说,擎天峰是姊妹河的发源地。又不厌其烦地告诉她,擎天峰左右两侧各有一涧,左边的是耳河的水源,右边的是关河的水源,因这两条河发源于同一个地方,相距也不远,所以称作姊妹河。姊妹河在一百多公里外相合,最后流进了长江。流过镇子的这条小河就是耳河的上游。柳清慧装做明白了的样子,连连点头,其实她早就知晓姊妹河的来历。
说话间,老头切开一个瓜,递一块给柳清慧。柳清慧尝了一口,连说好甜好吃。老头听得夸赞,一脸憨笑。
天黑了,老头要回去过夜。柳清慧说,老伯伯,你要信得过我,今晚我帮你看瓜,好吗?老头说,好哇!只要你不嫌这窝棚脏,我就放一百二十个心了。
老头挑瓜走了,把一片清静留给柳清慧。
柳清慧点着挂在窝棚立柱上的梓油灯,窝棚里便有一片昏黄的亮。棚里,除一张用得变成栗红色的竹床,还有一把烧开水的铜铫子和两个大泥碗,但是冇得水。门口放一个熏蚊虫的黄荆烟把,正燃着。
有风送来流水声。寻声觅去,窝棚背后有条小溪。溪水潺潺,深及脚肚。柳清慧忆起儿时嬉水的趣事,就跳下溪,踢着水玩耍。溪水牵着她,往前淌,淌进一个水堰,约人把深。柳清慧想也冇想,三下五除二脱去衣服,一丝不挂,扑进堰中。
水好凉,山风吹来,更是凉快。柳清慧来个鸭子凫水,一下扎进水底,过足瘾,才钻出来。她用裤头细擦身子,洗除污垢和疲劳。再叉开四肢,静静仰卧于水面。
月光如水,山风如毛,四野恬静。柳清慧欣赏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享受着小河沟的宁静和清凉。人欲静,心不止。她觉得毕尔就在天幕上瞧她,星星就是他眼睛。
毕尔,我想回国抗日去,当一个捍卫和平的战士!毕尔说,再过一个学期,你就要拿到博士学位,这时候回国,你几年的打拼岂不功亏一篑?柳清慧说,失去了祖国,博士学位拿到了有何用?毕尔说,你的选择是对的!我组织了一批华人华侨,准备近几天启程回国参加抗战,你和他们一起回去吧!柳清慧说,我有些担心我们从此天各一方!毕尔说,我没有这种担忧。我相信,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把我们分开!
她仰面接住一个吻,倒进毕尔怀抱……
月亮躲进云层,四野黑魆魆的。柳清慧忽然害怕了,急急上岸,匆匆穿衣,往回走。
走到窝棚门口,猛见竹床上坐有一人。柳清慧吓一跳,掉头就走。那人站起来,轻轻喊,阿慧!
柳清慧愣了,瓜棚里的人竟是边强!
是你?她早想见他,然而见了他,又有些不自在。
边强捉住她手,说,阿慧,我们终于又见面了。我比你们先到鄂东,驻地离清溪镇只有五里路。吃晚饭时,听说你们到了清溪镇,我立马就来找你,碰到有个叫张英华的姑娘,说你到田野里散心去了,我就一路找来。
柳清慧抽回手,说,你晓得张英华是谁吗?她就是我弟弟阿朋的女朋友,我未来的弟媳妇。
哦,怪不得她对我蛮客气!如此说来,她也就是我未来的小舅母娘哟。边强抓住机会开一个玩笑,其实他早就晓得这些关系。
柳清慧不轻不重给他一拳,嗔道,你白日做梦呀你!
边强哈哈大笑。柳清慧忽然想起什么,迟疑着问,你刚才……看见我了吗?边强吞吞吐吐,这个……看是看到了一眼……你放心,我站在远处看的。猜想是你,就回瓜棚等你。柳清慧将信将疑,又嗔:告诉你边强,你要是敢在我面前不老实,看我么样收拾你!边强说,不就是望了一眼吗?还冇望清楚哩,就惹你生气了。要是将来有一天真把你看了,看你把我么样?你……柳清慧真的生气了,立时怒冲脸上:告诉你边强,你那是三十的晚上看月亮,痴心妄想!边强点到即止,圆着话儿说,开个玩笑嘛,你就当真了。走吧,三十冇得月亮,今晚有。外面看月亮去。柳清慧也就顺势转弯,出瓜棚,到静谧的瓜田里。
夜空深邃,天穹高远,月光温柔,繁星灿烂,大地尽现绰约风姿。瓜田间,月地里,他和她相距咫尺,彼此听得到呼吸声。一股淡淡幽幽的香,女儿香,这是姑娘身上特有的青春气息。他一闻着这气息,就心里痒痒,就想拥抱她,就希望吻她。抬起眼,是那张冰清玉洁的脸盘,还有永远那么高傲的目光。勇气很快就烟消云散。他如今懂得,追求有学识有品位的女人,不能猴急,不能动粗,应文雅些,委婉些,幽默些。然话是这么说,做起来又是一回事。他热。好热!
独7旅返回大别山区后,整编为独立第7师。边强虽掘堤不力,但因组织撤退、追歼残敌有功,擢为师长。边强特意把这些告诉她,然后等着她祝贺。哪晓柳清慧问:边强,你能告诉我,从旅长到师长,要死多少个弟兄吗?
边强哑了,直视她脸。那脸像头顶上的月亮,藏有几多奥秘,有懂的,有不懂的。如水月光洒下来,滋润着瓜田。瓜田静悄悄,蟋儿在欢叫,叫声如歌。
边强还算灵醒,答不上来,就称赞阿慧,说,阿慧,上次你们完全可以逃走,可是你们却选择去组织老百姓转移。要不是你们,损失更大了。你们的勇敢激发了我们这些军人的斗志,我重新认识了你,你不仅漂亮,有文化,还有一颗真正属于中国人的良心!
柳清慧淡淡一笑:边强,能谈谈对这次掘堤的感受吗?
边强显然不愿提及感受,却告诉她一个秘密:黄河大堤并不是独7旅扒开的。柳云朋有意选择在一个放不出黄龙的地方掘口,来糊弄总部督战组。督战组发现了问题,另派一支部队掘堤,把柳云朋抓起来准备枪毙。是他和朱芳馨以柳云朋在台儿庄战役中立有战功为由,把他保释下来了。
柳清慧无限感慨,说,云朋的选择是正确的。这几天,一想到那些被洪水扼杀的生命,心就滴血,比刀绞还痛啊!
边强不想继续谈这事,有意岔开话题,话中有话说,阿慧,这里好凉快,好清静,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愿意今夜就这样陪你,陪你欣赏夜景!
柳清慧听出弦外之音,说,好哇,有边大师长站岗放哨,就不用担心有坏人打我歪主意了!
边强听了,心里酸溜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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