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暮春,晚上水里却还是冷。聂英奇方才粗粗给郑吉诊了一脉时,只觉脉象浮紧僵硬,细劲如琴弦,正是胃气虚弱衰败之象,想来那船医所说的倒也并无不对。
聂英奇道:“为甚么不让他去岸上养病?”
那舵工却笑道:“小师兄精神还好,日日都要来船厂中看一眼。在船上住着,照顾起来也方便些。”
聂英奇还是有些不快,却不好说甚么,便又进了舱室。闻韬正坐在郑吉床边,突然对他道:“你过来看一看。”
聂英奇走过去,却见闻韬将郑吉身上锦被揭了下来。一股陈汗的酸腐气息隐隐地在舱内散了开来,而郑吉身上薄薄的中单都紧紧贴着他身体,已被新出的冷汗浸透。他摸了摸郑吉身子,只觉一片冰冷。
聂英奇马上将那舵工叫进来,道:“他真是午后才歇下的?”那舵工嗫嚅着不敢回话。忽听闻韬又道:“你再看看,这是什么?”
郑吉一头长发本散乱地披在枕上,此时闻韬把他头发拢到一边,托起了他的后颈。枕上居然有一些深色的痕迹。聂英奇只一看,便知那是郑吉吐出来的血,登时变了脸色。
此时却见大船上的火长也带着剑衣阁中众人到了这小船上。那舵工见瞒不住了,才承认郑吉在床上已躺了三四日,只不过今日午间稍稍醒了一回,便又昏睡不醒,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呕的血。而船医上岸之后便告了假,这几日偏偏还找不到人。
聂英奇听了,不由地厉声道:“你们也太轻慢他。”
那火长忙替舵工打圆场,道:“英奇师侄且放心,今日那船医就可回来销假了。这船虽不比大船与客店,却也透气舒服。他的粥食有专人熬送,参汤日日吊着。到底是新侯爷的人,我等怎敢轻慢。”
聂英奇见舱室虽小,却还干净整洁,一边炭炉上果然温着养胃汤,用的也是上好的红参,火长又亲自开了口,一时间也不好说甚么。转头去看闻韬,却见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郑吉一旁,面色不善。
老侯爷刚过世半年多,闻韬才承了剑衣侯之位,在阁中根基未稳。此时幽州边事未竟,郑吉年纪轻轻,临危受命,途中镖银船虽遇到意外,倒解决得也算圆满,却不想众人竟如此看不起他。偏生那火长已为剑衣阁运作漕事多年,在运河上很有些年资和地位,以后还多要拉拢仰仗。闻韬平日待人温和,此时也尚不能为了阁中一个区区弟子就与他大动肝火,失了人心。此时又有急报送来,催促镖银交付之事,闻韬便起身领众人出去商讨。
聂英奇知道闻韬隐忍怒火,便出面代他斥责了那舵工几句,教他们马上给郑吉擦身换衣。不多时,船医也到了小船中。及至傍晚,郑吉还未全醒,却不再如之前那般安静。船医勉强让他服了药,郑吉却在半昏迷中动来动去,脸上满是痛楚之色,偶尔发出一两声虚弱的痛吟。闻韬去广陵城中将镖银交付之事处理完,此时又风尘仆仆地赶回瓜洲渡口的小船上,见到郑吉房中方才还冷冷清清,此时倒有了不少人忙乱奔走。他也不好去打扰,只进了另一间舱室中等着。
少顷,闻韬看聂英奇进来,道:“辛苦你了。”
聂英奇知道他是甚么意思,见四下无人,道:“我知道你心中担心得紧,又不好发作。让你唱一出红脸,我来唱一出白脸,也没甚么。”他踌躇了片刻,又道:“我在广陵住了四年有余,知道此间有一个药僧,很有些本事。就在离此处不远的一所古刹中。若这里应付不上来,便只好让我带他过去了。”
闻韬只能道:“多谢你。”
却听到隔壁舱室中一阵忙乱,原来郑吉已醒了过来。两人忙赶过去,只见到郑吉伏在床边,将刚才吃进去的药又吐了出来。他吐完了药,又开始吐一些清水,当中夹杂着丝丝血块。到最后吐不出什么了,整个人更如打摆子一般,只是按着上腹痛苦地抽搐,人却抬起头,见到了闻韬。
这两年,郑吉躲他们躲得厉害,除了平日偶尔对答,从不找闻韬交谈。半年前,闻韬才刚刚成为剑衣侯,便当即宣布聂英奇为其剑衣。那之后,郑吉就变本加厉,隔三差五躲去外面。两人已相识了十二年,却似乎已有半辈子没说过话。
此时,闻韬看着那双清醒的眼睛看向自己,明亮如野火般地燃烧着。郑吉撑着起了身,竟朝闻韬笑了笑,道:“侯爷也来了。”他嗓音嘶哑,眼下是发青的阴影,嘴唇浅白而发干。
闻韬心中登时不安起来,走过去握住郑吉一只手,只觉手心潮冷,指尖冰冷而青白。
郑吉身上一震,却抽回手,抓住床榻边缘,勉强道:“侯爷先回广陵城中去吧,我这边完了事,自会来城中复命。”
闻韬踌躇了片刻,道:“好,你在瓜洲安心养病,等你病好了,与我们一起回幽州。”这“我们”自然指的是他与聂英奇。
郑吉虚弱地笑了笑,看着闻韬从门中走出去。他仰面倒在床上,再也说不出话来。
闻韬自然没有回城中,只在舱室外等候,聂英奇已去了古寺找那药僧。
入夜之后,郑吉浑身发烫,如火烧火燎一般,神智又不清醒了起来。闻韬才进去看他,郑吉突然倾身欲呕,舵工忙拖了一个铜盆过来。郑吉鼻中却已溢了血出来,闻韬心中大骇,忙将他身体揽住。下一瞬,郑吉喉头鲜血汹涌而上,当即伏在床边,一口一口地呕进了盆内。
郑吉吐了十数口,嘴唇已是青色,浑身都是冰冷的虚汗,便彻底昏迷了过去。闻韬心急如焚,终于发了火,朝着那舵工身上当头一鞭。盆倾翻一旁,血撒了一地。此时聂英奇刚好回来,见舱室中众人噤若寒蝉地跪了一地,又见到地上的血,已明白了几分。他过去搭了郑吉脉,这回却与方才弦脉不同,只觉那脉象极迟缓微弱,在筋肉之中如屋漏滴水般,良久才跳一下,竟是胃阴枯竭,胃气将绝之侯。
聂英奇登时面色大变,往郑吉身上裹了件鹤氅,就将他抱出舱去。闻韬跟在身后,见他们上了一艘轻舟,舟上划桨的是一个沙弥。聂英奇见闻韬跟来,却也没赶他走。
一行人赶到昙华寺中。那沙弥带郑吉入了如意寮,却不让闻韬与聂英奇进去,只让他们在客寮中等候。到了子夜,方有知客师来请二人移步。他们进了这如意寮近旁的别院,见到郑吉已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平稳。知客师告知二人,郑吉胃络出血之症已制住了,现下并无性命之忧。待他先休息一夜,明日方能口服汤药。
聂英奇却看着那知客师,轻声道:“法师还是不肯让我见他?”
知客师只道:“是。”对二人施了一礼,又退了下去。
聂英奇目送他离去,神情黯然。
闻韬道:“这药僧既不肯见人,他如何在这寮中行医?”
聂英奇忽然迷惘地笑了笑,道:“有许多人都见得到他,只是我见不到他。这四年多功夫,他传我武功,教我药理,我却从未见过他。”
闻韬也不觉愕然,他隐约知道,聂英奇在逃出帝林大火之后,在广陵寄居多年。而对方十六岁入剑衣阁时,已有了一身的本事。只是聂英奇对过去之事向来缄口不言,对此前是谁人传他武功医术更是讳莫如深。此时他为了郑吉,竟愿主动将这秘辛揭开一半,已是十分难得。
聂英奇道:“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但我还是请求你不要问。”
闻韬温声道:“你知道,我可以从来不问。”
聂英奇有些失落地笑了笑,沉默地走到一旁,径自去照看郑吉。
次日,又有沙弥将郑吉带走去施针。送回来后,郑吉已有些清醒。聂英奇独自照顾了他一日,想方设法让郑吉把几服药吞了下去。闻韬一直在外屋等着,见到聂英奇出来时,已是一脸疲色。闻韬走过去,握住聂英奇双手,将他拉到自己身前。
聂英奇低着头看闻韬拉住他的手,道:“不用谢我。他是我师弟,我自然应当照顾他。”
二人沉默相对多时,闻韬方轻声道:“你知道,我是对不住他的。”
聂英奇道:“我知道。”
五年之前,剑衣阁中谁都只会以为,若闻韬成为剑衣侯,那么当年的苏翮以后必定会是他的剑衣。谁能预料到,在一切快要成为定局之前,聂英奇入了剑衣阁。他的出现将所有事情都全然改变,而苏翮却改名郑吉,变成了现在这副摸样。
聂英奇只觉得一阵沉重的疲惫涌了上来,他拍了拍闻韬手背,道:“他现在睡着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语毕,自己却径直去隔壁厢房睡了。
闻韬这才去房中看了郑吉。
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蹙着。凌晨时分,郑吉在睡梦中低低地喊了起来,声音嘶哑而虚弱,夹杂着透不过气的喘息。闻韬见状,走过去一探,却摸到他脸上冰凉一片,全是眼泪。他本以为郑吉是因为病痛才不自觉地□□,却发现郑吉眼珠子在眼皮下疯狂地转动着。
闻韬忙将他搂起来靠在怀内,轻轻拍打他潮湿的脸,一点点把他叫醒。郑吉迷迷瞪瞪地醒来,看见闻韬,却不像之前那次那般生疏。他幽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闻韬,眼中似有千言万语,闻韬被他看得心惊,唯恐他说出什么傻话来。谁知半晌之后,郑吉只是不声不响地把脸埋进闻韬衣襟内,抱紧了他的腰,躯体无声地颤抖着。
闻韬知道郑吉全然不是因为病中委屈就会这般的性子,当下便觉得有些古怪。他四下看了看,只见周围壁上塑绘着精致的饰画,夜中看来却有些阴森。郑吉所躺的大床对面,正绘着鉴真东渡时,过海遇恶风的场景。海中有一条长蛇,竟带有飞翼,狰狞可怖。
闻韬将郑吉牢牢抱住,抚着他的后背低声道:“你做了噩梦,梦见甚么了?”
郑吉一开始不太说得出话,过了多时,才嘶哑而低弱地道:“……梦见我死了。”
闻韬抚了抚他发顶,道:“这寺中药僧已说了,你性命无碍。”
沉默了半晌,郑吉又低声道:“我还梦见,你成了个瞎子。”
闻韬道:“这就更荒唐了,我成了个瞎子,你有甚么好哭的。”
郑吉没再说话,他身上剧烈的颤动渐渐平息了下来,不多时便又睡了过去。闻韬等他睡熟了,又将他放回床上,坐在一边看着他。郑吉年及弱冠后,终于不再抽条,脸上稍微褪去了少年时一团稚气,显出些许刚硬与清澈来,而他身体骨骼却依然带着少年特有的纤细。别院的床很宽大,郑吉满脸憔悴之色,独自躺在厚重的衾褥之间,闻韬突然发现青年竟是这样孤独。
次日,那药僧便开了个方子,遣人送他们出了山门。郑吉在回去路上便醒了,对这两天发生之事却有些迷糊,没甚么印象。剑衣阁的大船终于修好,今日已重新下了水。闻韬叫人将郑吉安置在大船主舱室中,对聂英奇道:“我不能再让他一个人待在外面了,这次就把他带回去。”
聂英奇却道:“你本就不该让他走。”
彼时,他们心中似乎毫无芥蒂,依旧一路同行回了幽州。
谁又能够想到,便是在他们离开广陵之后的这一年中,帝林在一江之隔的宿洲悄然崛起,引燃了聂英奇胸中复仇的心火。自此,闻韬与聂英奇渐行渐远,仅仅三年之后,聂英奇便决定永远地离开他。
*
郑吉坐在椅上,听闻韬将这旧事一桩桩讲来,却只记得纷乱片段,毫无头绪。闻韬见他拧着眉的模样,笑道:“既然这么头痛,想必忘了反倒是好事,又何必拼命去想。我替你记着就行了。”
说话间,不觉已到了正午,有沙弥来敲门,说知客师有请。两人被引至斋堂香积寮中,知客师已备下了斋饭在此等候,却见寺中当家师竟也在席上,看来剑衣侯面子不小。当家师待他们十分客气,歉声道住持已外出云游,不在寺中。
闻韬却道:“我已知道了,只是此番前来,还想要见药僧一面。”
当家师道:“他现下也不在寺中,怕是要劳烦檀越多待几日。不知病患是哪一位,可有同来?”药僧法号晦冥,有圣手回春之术,却并非昙华寺中人,只在寺中挂了长单。十数年中,常有人来寺中如意寮向他求医问药,当家师也不觉得出奇。
闻韬示意郑吉走上前。当家师看了一眼青年,见他虽身形瘦削,面上少了几分血色,暮春时分仍披着一件轻氅,整个人却高挑挺拔,还不至于到行若将不胜其衣的地步,并不像久病之人。
闻韬道:“我这位弟子,前些年在广陵生了重病,曾幸得药僧相救,留了一命。彼时不通药僧法号,也不及言谢。此番是特地带他来拜谢晦冥法师相救之恩。”
知客师念了句佛号,笑道:“原来如此。”
众人一同用了斋饭,临走前,当家师又道:“毗卢别院曾是都亭侯旧居,孤悬山寺之缘。两位是方丈贵客,可安心在此住下,等晦冥法师回来。平日起居便由几位照客师弟料理,也不必遵守寺中规约来这斋堂就餐,三餐都会由小厨房送来。”
闻韬又出面代郑吉道了谢,便带他走出了斋堂。
作者有话要说:
☆、昙华一梦·下
两人一路慢慢走回到了毗卢院,径过如意寮时,却见几个沙弥抬着两顶滑竿,正将两名病僧从北山地藏殿上带下来。
郑吉看他们从跟前走过,道:“这几个沙弥的脚上功夫,绝不比闻帆差。”
闻韬道:“若这里的寺僧没有半点本事,那药僧又何必偏偏在此挂单?”
及至到了房中,二人一夜未眠。闻韬见郑吉已有倦意,便宽了衣,带他到房中那张宽大的罗汉榻上同卧。郑吉昏昏欲睡,手臂垂软地贴在身侧,被闻韬臂弯束缚着,只安静地伏在对方身上。闻韬随意闲话道:“你方才在积香寮怎么吃得这样少,又寡言少语的。方才照客沙弥还来问我,是否斋菜做得不好,还是哪里有怠慢了。”
郑吉不想寺僧竟如此殷勤,当下有些歉然,只道:“我不过是一个陪侍,怎想他们竟会这样在意,倒是失礼人前了。”
闻韬在郑吉腰窝上捏了两把,低声骂道:“装模作样甚么,甚么陪侍,你明知我是专程带你来的!”
郑吉腰上很是敏感,当即□□着蜷起身子,从闻韬身上滑了下去。闻韬又把他捞上来,毫不留情地去胳肢他,两人在薄被下缠作一团。郑吉浑身打颤,又不敢笑出声来,告饶了半天,方承认昨晚从闻帆那边拿了两个荷叶糯米鸡,是以到了午膳便只能喝点汤,别的甚么也吃不下了。
闻韬登时有些啼笑皆非,又担心对方身体。他将郑吉拉进怀内,为他揉了揉上腹,在青年耳畔道:“现在身上可还舒服?”说话间,双手又在青年周身穴道游走起来。
郑吉被他揉的全身骨头都软了,只昏沉地挨着闻韬,偶尔轻轻嗯一声,不久便沉沉睡去。
待他醒来时,房中已是一片漆黑。
闻韬不在床上。郑吉刚要起身,却听到他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心头一沉又一松。片刻后,剑衣侯便推门而入,几个沙弥掌灯提了个食盒跟进来。闻韬朝床边走来,见郑吉已醒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此时外室已燃了灯,照客师将晚膳摆放整齐,又退了出去。
闻韬揽住郑吉的背,将他扶了起来,道:“这几日太累了吗,怎么睡了这样久?”
郑吉睡得并不好,隐约发了一下午的梦,又甚么也记不起来。闻韬听了他抱怨,道:“你上回睡在此处也做了噩梦,想来是被吓得不轻。”
郑吉好笑地道:“我自己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