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伤愈之后,便随闻韬进入帝林,开始在喑王跟前走动,也时常帮助聂英奇与闻韬传递消息。失火前,聂英奇曾约他于地下暗河相见。
而聂英奇却没有来,郑吉在暗河下游等到半夜,只看到守墓人的尸体漂到下游。他唯恐引火上身,只有趁乱离开。
但他没有放弃等待,整整一个月,他日日潜入帝林。
郑吉今晚依然没有在暗河等到聂英奇,却等到了喑王护卫在河边焚烧尸体。他弄出了点乱子,引开护卫又返回查看,却不慎被发现,还受了点伤。
但这不要紧,他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尚未被烧焦的守墓人的尸体上,都有一个血红色的掌印。
突然,院外主厅有一阵铃声传来。这是剑衣阁的警报。
花厅中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明白这铃声意味着什么。几乎是一眨眼地功夫,李穆李旦已经向闻韬告辞,护送燕雁来离开。余人训练有素地穿过院落中飘飞的大雪,回到自己位置待命。
厅中只剩下闻韬,郑吉打开了耳房侧门走了进去。而此时,闻帆也带着消息回来了,他看到厅中穿着夜行衣的郑吉。
“喑王在搜城。”闻帆说,“大概半炷香之后到闻府。”
郑吉马上说:“我受了伤,躲去哪里?”
闻韬看他一眼,道:“你躲不了。他们只看到我,却没看到我的剑衣,还有比这更令人生疑的事情吗?”
于是十分突然地,郑吉被脱去衣服,热水和熏香将他身上的血腥气与焦味一扫而空。闻帆出去烧掉了他的黑衣,回来时捧了一盆新雪,细细为他擦拭手臂上那条不深不浅的伤口,直到再没鲜血涌出,只剩下一道浅粉色的不起眼口子。
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在闻韬床上。
闵祜亲自搜查,手下却全是喑王的人。人马已经到闻府,院中喧闹之声渐盛。今日所有人都参与了闻韬家宴,人人均可互相作证,最后只剩下郑吉。
闻帆只好说,郑吉一直在闻韬房中。
这不奇怪,郑吉已经当了一年多闻韬的剑衣。
每一位剑衣侯都会有一位剑衣,作为他们最亲近的护法兼情人。剑衣一词,本义就是收藏弓剑的套子。用在此处,倒是颇为引人遐想。
闵祜还是要进去。他和闻韬关系不错,只是眼下不能违逆喑王严令,他也乐得看这段香艳的笑话。
于是他和他身边人都满意地看到,房中帷帐大开,闻韬正把他的剑衣压在榻上。郑吉满脸潮红地躺在闻韬身下,衣衫半褪,露出大片瘦削肩膀与胸口。闻韬上身赤‘裸,下‘身裹在锦被里——他看起来正要暴怒。
没等他发作,闵祜嬉皮笑脸地道了歉,忙不迭带人走了,临走还不忘关上门。
“这就走了?“闻韬起身看了看。
他的手还放在郑吉衣服里面,无不遗憾地说:“我还以为他们要近身验看呢。“
郑吉不客气地给了闻韬一脚,把他从身上踢开。
闻韬道:“你这蛮獠,我方才救你一命。“说着翻身下床,找来细绢和金疮药。
等为他包扎停当,郑吉脸上被热水蒸出来的红潮褪去了,耳朵却还是红的。
闻韬知道,郑吉脸皮很薄,却非要装出个大气的样子来。但他的目光偶尔扫过闻韬赤‘裸的身体时,依旧会很不自在。闻韬很是看不得他这副样子,附身便去吻他。
肺腑的旧伤让郑吉很快呼吸困难,甚至晕眩。闻韬掐着他的腰,郑吉想用没受伤的胳膊推开他,看起来却像是要去搂住闻韬的脖子。闻韬的身体起了反应,而他知道郑吉更是早已情动——在为他包扎伤口的时候,青年的身体就紧绷了起来。而现在,在闻韬手中,这具身体逐渐变得柔软而顺从。
然后郑吉突然停止了回应。他没有推开闻韬,也没有说一句话。但是闻韬怀里刚刚放松下来的身体,又重新僵硬,甚至微微发起抖来。
闻韬还硬得发疼,从他大腿上戳着的感知来看,郑吉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无可奈何地终止了这个吻。
闻韬一放开,郑吉马上把头偏向一边,轻声咳了起来。
闻韬道:“你高兴了吗?“他没有办法,只好拍了拍郑吉的脊。
只不过闻韬忍住了没去撩拨他,却忍不住去嘲讽他:“这和做到最后有什么区别。你难道不是一个男人?“
郑吉拂开闻韬放在背上的手,说:“好!没有区别。”他早就不是少年的年纪了,却还总是很容易被这样的话激得跳起来。他的眼睛也还像少年时一样明亮,只是当中这光芒既不是怒火,也不是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
☆、警告
第二卷第七章
“英奇没死。”郑吉在闻韬的床上正襟危坐,“我潜入暗河时,听见他们把我错认做他。”
喑王近卫这次都佩了毒器。
擦伤郑吉的毒蒺藜本是蜀中唐门的暗器,现在出现在帝林已是很怪异。而这毒蒺藜上,却居然没有淬毒。这恰恰证实了喑王想要活捉聂英奇的传闻。
闻韬说:“他没死又如何?跟你让不让我上你有什么关系?”
他赤着身体在房中走来走去,四处捡自己的衣服穿。
郑吉没理他,又说:“还有一件事,我今日见到他们在烧掉当日守墓人的尸身,他们身上都有朱衣的血掌。”
这是阴明录第一卷,朱衣卷中最绝妙可怕的武功。
聂英奇此前并不懂得这门武功,当年他还太小,朱衣来不及将一身绝学对他倾囊而授,便已被杀。
当日暗帝尸身是与阴明录朱衣卷一同被焚毁的。
既然朱衣的血掌并未失传,阴明录朱衣卷也许并没有被毁去。那么,暗帝也很有可能没有被毁去。以此二人当年纠缠不息的声名看来,朱衣当日带走暗帝“尸身”,很可能便是为了助他潜逃归隐。
郑吉道:“如果暗帝真的没有死,那么他当初必定是与朱衣隐居在了帝林,所以英奇才会在那里长大。如果喑王真是杀死朱衣的元凶,那么他与暗帝之间的关系,定然很教人头疼。”
闻韬把一条玉带扣在腰上,道:“现在加上一个聂英奇,就更教他头疼了。”
郑吉又道:“他要头疼这么多事,也许最近再没有心思去管你去琅琊了,燕雁来此番也许真有了可趁之机。”他仔细观察着闻韬的表情。“你早就知道?“
闻韬说:“我确信聂英奇不会这么容易死,但并不知道别的事情。”
郑吉道:“只是这下你可以完全放心了。“
此时闻韬已经衣冠楚楚地站在郑吉面前,往印纽上系一条华丽的紫色绶带。他说:“你看起来不很愉快的样子,是因为我现在要去寻花问柳吗?”
闻韬少时便有风流之名。只是聂英奇在时,他便对感情十分地专注起来。他走后,闻韬便故态复萌,有了几个新的情人,李旦便是其中之一。
郑吉摇摇头,道:“你该早告诉我,那我就不必整整一个月去暗河吹风。”
闻韬安抚道:“你以后不能再到那样潮冷的地方去,也不能在雪地里赶路。这种事情理应是闻帆去做,他今天却在和我喝酒。”他走上前去,把温暖的手掌按在郑吉胸口右侧。隔着薄薄的丝绸,已经差不多不能感知到下面那疤痕。箭伤没有缝线,却被聂英奇处理得很好,伤疤也并不狰狞。
闻韬又说:“我现在去找闵祜,问问他在喑王面前如何编派我。你在这里待到天亮,等我回来再出去。”
*
天亮时却是闻帆把郑吉弄醒了。他带着整理好的一堆箱箧,道:“侯爷让我们即刻启程回幽州。”
郑吉问:“他回来了吗?”
闻帆道:“还在闵先生府上。这次只你我二人一起回幽州,其余人还在宿洲候命。之后侯爷还是会去琅琊。”
郑吉道:“出什么事了?”
闻帆道:“计划有变,宿洲已不安全。”
显然,闻韬在闵祜那里确认了郑吉带来的消息。
郑吉磨蹭了几天,不肯回幽州,而闻韬也一直未回来。
燕雁来可真有本事,不但把闻韬拖下了水,还让他着手牵线了闵祜。这些日子,府中森严壁垒,重门击柝,人人皆是厉马秣兵,枕戈待旦,似乎此次扳倒喑王,志在必得。
郑吉却完全不兴奋,他依然夜夜潜入帝林查探,白日里便在城中各处侦访。闻韬的命令不断传来,每一次都令他速速返回幽州。他本人却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即便郑吉在宿洲所有他可能出现的地方堵他,闻韬也一次都没有让他撞上过。
天气越来越冷,郑吉的脖子后面也总是寒毛倒竖,如同一年多之前在玄雀山那座荒庙的门缝中见到深渊时一般。
闻帆十分着急,每日都来催促他启程。闻帆是闻府的家生子,比郑吉小很多岁,端的是一副清白的少年样貌。闻韬从老侯爷手里接管了剑衣阁,便把他也顺便接管了。郑吉伤愈后,他得了闻韬示意,对郑吉跟前跟后。
郑吉问道:“你是听我的,还是听侯爷的?”
闻帆说:“我谁都不想得罪。”
郑吉道:“那你就阳奉阴违吧。”
他一甩鞭子,就往城外奔去。郑吉打算去找李旦。李旦这几日正在接应皖南的镖银船,而依照惯例,闻韬应当会去徽港行馆中亲自验查。
闻帆到底还是跟了上来,他什么功夫都平常,轻功却一顶的好,跟谁都跟不丢。
郑吉只好买了马匹,带着他跑。
两人跑了一日一夜,来到皖南最大的渡口徽港。
凫衣堡在此地的痕迹几乎已经被连根拔去,渡口边乌篷白羽如织,却没有一艘船挂着燕字旗号。
燕雁来在现时格局中的处境,让郑吉觉得十分不妥。他已被项禹和喑王逼得无路可退不假,却为何有这么大能量将好整以暇的闻韬与向来优哉游哉的闵祜拖下水?
郑吉在离徽港不远的一条巷中游荡,他终于甩掉了闻帆,只等待李旦清点验收完剑衣阁那艘镖银船,便要他直接带自己去见闻韬。这条长巷叫窄川,专为渡口而设,有着不少热闹的茶铺,酒家与饭馆。
郑吉想找个地方一坐,身后却被人拍了一下。
这是极为危险的事情,以他这般功夫的人,若是能随便被人从身后拍到,也许就是性命攸关的差池。
郑吉转身,却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陌生人。
他说:“我家主人请你上去说话,就在这窄川之中的隅望楼。”
郑吉在隅望楼最贵的包厢中见到了项禹。
那陌生人便是佟方。
郑吉并不觉得太过意外,徽港内四处都是百羽骑的痕迹。而他第一眼见到佟方,便隐隐猜到了他的身份。
项禹已经给他点了一桌子的菜。
豆瓣鲤鱼,辣子鸡丁,麻婆豆腐,酸辣鱼片,酸辣汤……
郑吉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只想掉头便走。
隅望楼本只做徽菜,而这些都是地道的蜀中风味,恰好都是他最喜欢吃的。郑吉确实嗜辣成性,但他十分不喜被别人如此了解窥探,也不喜被人如此刻意对待。
他问:“闻帆在哪里?”
项禹道:“佟方请他在楼下的包间饮酒。”
郑吉道:“将军是否有要事?在下与朋友相约在这窄川中见面,耽搁久了,怕误了时辰。”
项禹道:“坐下。”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而轻柔,使这句话听起来几乎不像一句命令。而当中无形的压迫,却已经令郑吉感到更为不快。
桌边只有挨得很近的两张椅子。
郑吉坐下后,项禹开口便问:“你的伤恢复得如何?”
郑吉道:“很好。”
项禹似是十分熟稔般地为他斟酒布菜,直截了当地问:“方才听你说话,肺音粗糙不清,可是调养不当,落下了痼疾?”
郑吉道:“只是此前跑马时吸了些冷气进去。不过近日抱恙,酒菜都要忌口,辜负将军盛情垂爱了。”其实辣椒的香味已经刺激得他鼻子都在发痒,但他此刻却口内发苦,全然不想动筷。
项禹一笑,道:“倒是我疏忽了。“又看郑吉总是神色悒悒,唇色浅淡而发白,道:”我现在就让他们去做一些清肺养胃的菜色来。”当即要召人前来。
郑吉忙制止道:“不必。”
项禹道:“你似乎十分不想再见到我。”
郑吉心中有些歉然,只得站起,庄重地双手执起酒杯,示礼道:“郑吉不敢。方才在徽港所见,百羽将军于此地之声名威望,早已今非昔比,令人刮目。我阁中子弟在此靠岸行走,多得将军容忍照拂。在此先代侯爷谢过将军了。”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火辣的酒液流过喉管。
项禹却坐着不动,道:“你倒是懂事。我听说你终于做了你家侯爷的剑衣,这下倒确实可以打着他的旗号四处走动了。”
郑吉空空如也的腹中骤然被烈酒灼烧,十分难受。他垂下头,掩去面上隐忍之色。
项禹却似乎以为他在难堪,微微一笑,饮尽杯中酒。
郑吉这才坐下。
项禹道:“剑衣侯毕竟救我一命,徽港上区区一点方便,不足挂齿,尚待日后从长计议。此番请你来,却是要谢你赠药之恩。”
他将一只木匣推到郑吉眼前。“这药膏有生肌奇效,你涂抹于疮疤之上,不出三月,便可恢复如初。”
郑吉放松了些,笑道:“这宝药定是十分珍贵。送将军那养心丹,只是拿来借花献佛。炼药的另有其人,实在受之有愧。况且那伤疤也不在我脸上当横一道吓人。”
项禹淡然道:“我既然敢吃你送来的药,自然查过来历。只是此番,我也是借花献佛。”
郑吉凝视他半晌,只见项禹面上似笑非笑。
他豁然站起,缓缓问道:“赠药之人是谁?”
项禹淡然道:“不是我去找他,而是他来找我。而我也并不知道,他究竟是何身份。”
郑吉马上追问:“那人现下如何?身在何处?你能让我见他吗?”
项禹道:“他未留下名号,也早已离开。我既答应为他保密,别的也无可奉告。”
郑吉低头看着那木匣,心中千头万绪登时齐齐引出,一时间倒不知如何开口。
项禹又道:“他还要我来说一句话。”
郑吉一双黑澹澹的眼珠盯着他,浑然不觉按在桌上的双手已经在发抖。
“这句话便是,燕雁来必死。”
这些日子萦绕郑吉后颈的冷意此刻终于蔓延开来。
他听见自己问:“是将军要他死?”
项禹道:“我不要他死,喑王也会要他死。”
郑吉道:“你们——”
项禹打断他,冷冷道:“没有什么‘我们’。莫非你以为,我会与你那剑衣侯一样,为贪图一时之利,便与虎谋皮,反倒令自己泥足深陷!”
此言既出,郑吉脸上已十分挂不住。他闭了闭眼睛,良久,方开口道:“百羽将军误会了,方才郑吉并未作他想。”
他重又在项禹身边坐下,倒了两杯酒。“我相信将军是磊落之人,对付一个燕雁来,无需暗中动作。方才的冒犯之处,还望将军雅涵。”
语毕,再敬了项禹一杯,又道:“将军对侯爷的成见颇深。而他的选择,也许并非基于你所见到的的理由。当中渊源,我现下亦是无法解释。”
项禹见郑吉尴尬至此,却仍曲意求全,为剑衣侯说话。他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面上神色却稍缓。
又听郑吉道:“我也相信将军此番赠言,并非别有机心。只是当中关系,还多有不解之处。”
项禹沉吟半刻,道:“缁衣一门,渡江之前曾是世代簪缨的士族。现下虽迁居吴地,不复旧时门庭贵胄,却仍是死而不僵。”
郑吉机敏道:“将军是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