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一位不知名者的笔记 有一天早晨,我已作好充分准备,动身去上班时,阿格拉菲娜走进我的房里。她是我雇佣的厨娘,兼管家务和洗衣。
使我吃惊的是,她居然与我聊起天来了。
她本来是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女人,一向寡言少语,除了每天说一两句准备什么饭菜之类的话外,五六年来,几乎没说过任何别的话,至少我没听到过。
“先生,我找您有事,”她突然开口说话了,“您该把小间租出去。”
“哪一个小间?”
“就是厨房旁边那个小间,谁都知道嘛。”
“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让人住进来嘛,这还不清楚吗?”
“有谁来租呢?”
“谁来租!住户来租嘛,这还不清楚?”
“我的妈呀,那里连张床都放不下,挤得要命。谁能到那里去住呢?”
“干吗在那里住呀!只要有个地方睡觉就行嘛。而且他可以住在窗户上。”
“哪个窗户?”
“不就是那扇窗户嘛,好像不知道似的!就是前厅里的那扇窗户。他可以在那儿坐啦、缝衣服啦,或者做别的事情。他还可以坐在椅子上嘛。他有把椅子,还有一张桌子,什么都有。”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好人,一个饱经风霜的人。我会给他做吃的东西。
房租和伙食加在一起,我准备收他三个银卢布……”
最后,我作了长时间的努力,才打听到,原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说服了阿格拉菲娜,或者说是怂恿她让他住进厨房,当搭伙的房客。阿格拉菲娜脑子想到的事,那是非办成不可的。否则,我知道,她是不会让我安宁的。要是有什么事情不合她的心意,她马上就开始沉思默想,陷入深深的忧郁之中,而且这种闷闷不乐的状态,可以持续两三星期之久。这时,饭菜便做得不合口味,内衣换洗记不清,地板也擦不干净,总而言之,会发生许许多多的不快。我早就发现,这个言语不多的女人不可能作出什么决定,因为她并没有自己的主见。但是,如果她简单的头脑里偶然形成了一个什么类似思想的东西,你就得照她的办,否则,在好长的时间里,她会在精神上感到痛苦万分。所以,虽然我最爱安静,还是立即表示同意。
“他起码总得有个证明吧,比如说护照或者别的什么?”
“那还用说!当然有啦。一个好人,一个饱经风霜的人。答应过给三个卢布。”
就在第二天,我那所简单朴素的单身住宅里,出现了一位新房客。不过,我并不生气,甚至暗暗地感到高兴。一般地说,我是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简直像个遁世的隐士。我几乎没有熟人,很少外出。十年来我过着这种生活,当然也就习惯于离群索居了。但是,十年,十五年以后,或许更加深居简出,还是同这个阿格拉菲娜在一起,还是住在这套单身住宅里,当然,那前景一定会相当暗淡!因此,在这种情况下,能有个老实平和的人作伴,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阿格拉菲娜没有撒谎。我的房客是一位饱经风霜的人。从护照看,他是一名退伍的士兵,其实不看护照,仅凭他的脸庞,我就一眼看出来了。这一点看出来很容易。我的房客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在他们的同伴之中,是一位好人。我们相处很好。但是,最好的一点是: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有时爱讲他一生中的各种遭遇。由于我的生活总是枯燥乏味,有这么一位讲故事的能手作伴,不啻是一大享受。有一次,他给我讲了一则这样的故事,给我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但是,这则故事到底是怎么讲起来的呢?
有一天,我独自一人留在住宅里: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也好,阿格拉菲娜也好,都分头办事去了。突然我听到第二间房里有响声,走进来一个人,我觉得他相貌陌生,我走出去一看,前厅里确实站着一个陌生人,他个子矮小,虽然已是寒冷的秋天,却只穿一件单薄的常礼服。
“你有什么事?”
“我找公务员亚历山大罗夫,他住在这里吗?”
“没有这样的人,老弟,再见吧!”
“守院子的人怎么说他在这儿呢?”来访者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朝门口溜去。
“快走,快走吧,老弟,快走!”
第二天午饭以后,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正在给我试穿一件经他改过的常礼服时,又有一个什么人走进了前厅。我把门打开了一条小缝。
昨天来过的那位先生居然当着我的面,大摇大摆地从衣架上,取下我的一件腰部带褶子的紧身大衣,夹在腋下,随后就从屋里走了出去。阿格拉菲娜一直望着,惊奇得直张着大口,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去保护大衣。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跟着跑去追赶那个骗子,十分钟后他回来时气喘吁吁,两手空空。那个人已经走得无踪无影!
“咳,真不走运,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好在外套还留给了我们!要不然那就更糟糕了,好一个骗子!”
但是,这发生的一切却使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大为震惊,我望着他的模样,甚至把被窃一事都给忘了。他怎么也恢复不了常态,时不时地丢下手中正在干着的活计,一次又一次地讲述事情发生的全部经过,说他当时正站在那里,就在他的眼前两步远的地方,被人拿走了一件腰部带褶子的紧身大衣,而且这事干得那么快,叫你怎么也捉不住那个偷衣的傢伙。后来他坐下来继续干活,但过了一会儿又把活放下,如此反复多次。最后,我看见他去找守院子的人,责备他不负责任,竟然让自己管辖的院子里出这种事。回来后又开始骂格拉菲娜。后来他又坐下来干活,但还自言自语,嘟哝了好久,说这事是怎么发生的,说他当时站在这儿,我站在那里,就在眼皮底下,两步远的地方,被人偷走了一件腰部带褶子的紧身大衣,等等。总而言之,虽然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很会干活,却是一个乐于助人的细心人。
“你我都受骗上当了,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晚上我对他说道,同时给他递过去一杯茶,因为寂寞无聊,希望他再讲一次大衣失窃的故事。这故事由于多次重复,再加上讲述者非常动情,已经变得非常滑稽可笑了。
“是的,我们都被愚弄了!简直连旁观者也感到恼火、生气,虽然丢失的不是我的衣服。所以,我认为,世界上没有什么坏东西比小偷更坏了。有的人虽然也好占别人的便宜,但这个傢伙却偷你的劳动、你劳动时流出的汗水,你的时光……真可恶,呸!我说都不想说了,一说就气!先生,您对自己的财物被偷怎么不可惜呢?”
“对,怎么不可惜呢!阿斯塔菲·伊凡内奇!就是东西烧掉,也比小偷偷去强嘛!眼看着小偷作案真气人,真不愿意!”
“谁愿意看到这种场面呢?当然,小偷与小偷,也不一样……先生,我曾经发生过一件事,我碰到过一个诚实的小偷。”
“怎么能碰到诚实的小偷呢?难道小偷也有诚实的,阿斯塔菲·伊凡内奇?”
“先生,这确是事实!哪个小偷诚实呢,也不可能有诚实的小偷。我想说的只是:他为人似乎诚实,但却行窃。简直令人惋息!”
“那又是怎么回事呢,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
“先生,这事发生在两年前。当时,我差不多有一年没有找到差事,还是住在老地方,于是结识了一个穷愁潦倒的人。他是个寄生虫,既好酒,又贪色,以前在什么地方当过差,但因为终日酗酒,早就被开除出去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不体面的人!天知道他穿的是什么衣服!有时你会这么想:他大衣底下到底有没有穿衬衫呢?不论什么东西一到手,就全喝光。不过,他并不惹是生非。性格随和,善良亲切,从不求人施舍,老是羞惭满面。唉,你看到他那可怜的模样,就巴不得给他送上一杯!我就是这样同他认识的,也可以说,是他缠上了我……这对我来说,倒也无所谓。可他是个什么人啊!像条小狗一样缠着你,你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而我们仅仅是一面之交,真是个窝囊废!首先是要求过夜,没法子,答应他了。我发现他身份证也有,人也不错!后来,也就是第二天,又让他进来过了一夜。第三天一来,就整天坐在窗口上,也留下来过了一夜。我想,好啦,他算是缠上我了:要给他吃,让他喝,还得留他过夜。一个穷光蛋,还得养上一个吃白食的食客。在此以前,他也像缠我一样,缠住过一个小职员,经常上他家,和他一起吃喝。后来那职员成了酒鬼,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气死了。而这个人叫叶麦里亚,叶麦里亚·伊里奇。我想呀,想呀,反复琢磨:我拿他怎么办呢?把他赶走吧,良心上过不去,怪可怜的!我的天哪,这个穷愁潦倒的人,确实可怜!他不言不语,老是在一旁坐着,只是像条小狗一样,盯着你的眼睛看。你看,酗酒可以把人糟蹋成什么样子!我心中暗暗想道:你给我走开吧叶麦里亚努什卡,快走!你在我这里没什么事可做;你找错了人;我自己很快就要断炊了,我怎么能用自己那一点可怜的面包来养活你呢?我坐着又想:我怎么对他说这些话?他听了以后又会怎么办呢?唔,我自己可以想象得出:他一听到我的话,就会久久地望着我,就会久久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什么话也听不明白,后来听懂了,他就从窗户上爬下来,一把抓起他的小包袱(现在我才发现那是一个格子花布做成的,已经穿了不少孔眼的红包袱,天知道他往里面塞了些什么,他时时处处都把它带在身边,整了整他的破大衣,好让人看到他穿得既体面,又暖和,而且一个洞眼也看不见(好一个文雅的人啊!),然后把房门打开,流着眼泪,走到楼梯口。咳,这个人还没有完全堕落……怪可怜的!这时我又想:我自己的处境又怎么样呢!我暗自思量:你等一等,叶麦里亚努什卡,你在我这里吃喝的时间不久了,我不久就会搬走,你就找不着我了。不,先生,我们会相见的。亚历山大·菲里莫诺维奇老爷(他已成故人,愿他进入天国)当时就说过:我对你非常满意,阿斯塔菲,我们都会从乡下回来的,我们不会忘记你,又会雇你的。我在他老人家家里当过管家,老爷为人善良,就在那年死去了。我们把他老人家一送走,我就带上自己的积蓄,一点点钱,我想安安静静过些日子,于是就去找一个老太婆,在她家里租下一个小小的屋角。她也只有一个屋角是没住人的。她当时也是在什么地方给人家当保姆,现在可阔起来了,一个人过日子,经常可以领点养老金。我心想,现在再见吧,叶麦里亚努什卡,我的亲人!你再也找不到我了!先生,您想怎么样?我晚上回家(我去看了一位熟人),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叶麦里亚努什卡,他坐在我的一只箱子上,花格子包袱放在身旁,穿着那件旧大衣坐着,等我回来……为了解闷,他还向房东老太太借了一本宗教书,正倒着头拿着呢。我们到底又见着了!我的两手垂了下来。我想,咳,没法子,为什么最初不把他赶走呢?于是我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带身份证没有,叶麦里亚?’
“先生,我这时就坐下来,开始思考:他,一个四处漂泊的流浪汉,会给我制造许多麻烦吗?考虑的结果是:出点麻烦也没多大关系。我想,他饭是要吃的。唔,早晨得给他一块面包,如果要吃得有味一些,还得加点佐料,这就得买根葱。中午当然也得给他面包和葱。晚上也得给他葱和葛瓦斯饮料,如果他想吃,还得给点面包。要是弄点什么汤的话,我们两个就会吃得饱饱的了。我东西吃得不太多,大家知道,一个喝酒的人,是不吃什么东西的。有酒就行了。我想,他酗酒会致我于死地的,不过,先生,我脑子里又出现了另一个想法,而且这个想法老是缠着我。如果叶麦里亚就是这样走掉,那我一辈子都不会有高兴的日子过。于是我决定当他的恩人,把好事做到底。我想,我一定要把他救出来,免遭悲惨的死亡,我要让他戒酒!我想:‘你等一等,好吧,叶麦里亚,你就留下来,不过你在我这里呆着,一定要听我的吩咐!’
“我还想过:我现在就着手教他学会干点什么,当然不能搞突然袭击,让他马上开始。让他先玩一玩,而我就在这段时间注意观察,得找他能干的工作,不过,叶麦里亚,你得发现自己的能力。因为,先生,一个人干任何工作,首先得要有能力。于是我暗暗地对他进行考察。我发现,他是一个毫无用处的人,叶麦里亚努什卡!先生,我起先从说好话开始:我对他说应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叶麦里亚·伊里奇,你该看看你自己这副模样,好好振作起来才行。
“‘玩够啦!你看看吧,你一身破破烂烂,你的那件破大衣,原谅我不客气地说一句,简直可以当筛子用啦,实在不好看嘛!总该要讲点面子吧!’我的叶麦里亚努什卡,低着脑袋坐着,听我数落他。有什么办法呢,先生!他已经落到了那个田地:被酒醉得连舌头都不听使唤了,一句像样的话都不会说。你说东他答西,你说黄瓜他答豆子!他一直听着我说他,听了好久,后来就长叹了一声。”
“‘我问你,叶麦里亚·伊里奇,你为什么叹气?’
“‘我是这样的,没什么,阿斯塔菲·伊凡内奇,请您放心!今天有两个乡下妇女在街上打架,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无意之中一个把另一个的一筐红苕台子碰倒了。’
“‘唔,后来呢?’”
“‘另一个就故意把她的一筐也碰倒,还用脚踩了一下。’
“‘那又怎么样呢,叶麦里亚·伊里奇?’
“‘没怎么样,阿斯塔菲·伊凡内奇,我不过这么说说而已。’
“没怎么样,不过这么说说而已!我心想,唉!叶麦里亚,叶麦留什卡呀!你又是游游荡荡,又是酗酒,把脑袋全给搞昏啦!……”
“‘有个老爷不知是在豌豆街还是花园街,不小心把一张钞票掉在地上。有个农民见了,说:这是我的福气好。可是另一个农民这时也看见了,他说:这是我的福气!我比你先看见……’”
“‘唔,叶麦里亚·伊里奇!’
“‘随后两个农民就打起来了,阿斯塔菲·伊凡内奇。一个警察走过来,捡起那张票子,把它交还给老爷,他还威胁说要将那两个农民送去坐牢。’
“‘呶,那又有什么呢?这有什么重大意义吗,叶麦里亚努什卡?……’”
“‘我倒没有什么。围观的人都笑呢,阿斯塔菲·伊凡内奇。’”
“‘唉!叶麦里亚努什卡!围观的人算得了什么呢!一个铜板你就把自己的灵魂给出卖了。你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吗,叶麦里亚·伊里奇?’
“‘说什么呀,阿斯塔菲·伊凡内奇?’
“‘找个什么活干干,真的得找找。我已经对你说过一百次啦,你找找吧,可怜可怜你自己吧!’
“‘我有什么活可干呢,阿斯塔菲·伊凡诺维奇?我甚至不知道我找什么活干好,而且谁也不会催我,阿斯塔菲·伊凡内奇!’
“‘你之所以被开除,叶麦里亚,就是因为你好喝酒!’
“‘可是今天有人把店伙计弗拉斯叫到账房里去了,阿斯塔菲·伊凡内奇。’
“‘为什么叫他去的,叶麦里亚努什卡?’
“‘这我就不知道了,阿斯塔菲·伊凡内奇。这就是说那里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