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小丁的声音,站在潘身后的男子微不可觉地蹙了蹙眉。
潘不得不稍稍侧了侧身,沐浴在阳光里的小丁眯起眼,才注意到立于潘身后,半明半暗之中,西装笔挺的来客。
等小丁看仔细了,一惯笑嘻嘻的面孔,便一点点冷了下来。
“丁——”潘第一次感觉到,成日同她嬉闹的小丁,竟然用有如此强大的气场。
小丁站起身来,轻轻踢开脚边的小椅子,沾水的手甩了甩,又在围裙上抹了一把,向前两步,挡住在厨房房门同潘和来客之间。
潘只觉浑身寒毛管根根直立,好大的杀气。
潘身侧的男子却不以为意地微笑,“很久不见了,小丁。”
潘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男子,又转头看向冷淡疏离的小丁。
小丁皮笑肉不笑地扯动了一下嘴角,“是很久不见了,裴先生。”
裴望琛笑意深了些,“想不到,你还在温琅身边。”
“这世界上,让人想不到的事,恐怕很多。”小丁瞪了潘一眼,这才微嘲地说。
潘缩了缩脖子,原来老板小丁和大帅锅裴望琛竟然是旧识。那么——那一天,小丁死也不想让她给老板看裴大帅锅的访谈照片——
潘不敢再往深处想,眼下也不是八卦的好时机,她要站对阵营。
潘“嗵嗵嗵”三步并做两步小跑到小丁身边,加入己方阵营,虽然不晓得老板小丁与裴大帅锅之间有什么纠葛,不过,小丁神色不善,她还是不要捋虎须的好。
小丁朝着潘,自鼻腔里发出一声“算你识相”的冷哼,随即对裴望琛发出逐客令,“对不起,老板现在正忙。”没时间招待客人,所以您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裴望琛看不清两人身后那道门里,是否有温琅的身影,只从小丁不善的神色里,猜度温琅此时此刻,正在里间。
“小丁,你知道,即使你此刻拦得住我,也拦不了一生一世,我早晚会见到温琅。”裴望琛难得好脾气,愿意同小丁周旋。
小丁咬了咬嘴唇。
是,他既然找来了,那么,谁还拦得住他?
“你等着,我去问问温蒂。”小丁让步,“潘,你带他到前头去!老板不喜欢不相干的人进后厨。”
潘暗暗吐舌,赶紧延了裴望琛朝前天井去。
裴望琛最后看了一眼小丁,以及她身后,那道门内,看不真确的厨房,便默默随潘离开了后天井。
等裴望琛与潘走了,小丁才蓦然颓下双肩,长长吐出一口气来。不过迅即又笑了起来,等以后老了,与孙辈们可以吹嘘,当年祖母年轻的时候,可是曾经一人独自阻挡了裴三少内……哦嘢!
小丁调整了一下情绪,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走进厨房,“老板,前头有客人想见你。”
温琅正埋首在一道创新菜里,很有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搞新发明的意味。
小丁耸肩,她就说潘小题大作了罢。
“老板,前头有你的客人。”小丁略提高了些声音。
温琅太息一声,放下手中的山药,直起腰来。
“小丁……”
“脑板……”小丁做口齿不清状。
温琅无奈地笑一笑,将沾慢了山药黏液的手在稀释过的醋水里荡了一荡,然后用干净的清水冲洗,最后抹干净了手,搽上一层含有清凉薄荷成份的护手霜,以免被山药黏液中的物质刺激得皮肤发痒。
“有客人的话,你代我接待一下好了。”温琅解下围裙。
“他不是一般的客人。”小丁朝温琅霎眼睛。
“工商局还是食药监局?还是消防队?”温琅最怕接待这些机构,即便已经做足本分,还是担心被挑出毛病来。
初初开张的时候,不知道被突击检查了多少次,还是小丁拎得清,悄悄告诉她,要封红包讨彩头迎财神。
这次不晓得又有什么“问题”,温琅理了理落在耳边的一缕散发,拿发夹抿了抿,掖在耳后,夹紧,随后将厨师帽取过来,戴在头上。
“是——”小丁虽然由始至终不希望温琅再见此人,可是,却也决不想温琅毫无一丝心理准备,挣扎了一秒,还是老实交代,“是裴望琛。”
第十章
裴…望…琛三个字,如同一块巨石,砸在了平静的水面上,在温琅的心里激起一阵阵浪花,铺天盖地,兜头浇下来。
小丁暗暗观察温琅脸色,“如果老板你不想见他,我去回断他。”
温琅怔忪片刻,摇了摇头。
自从那晚在启明的生日宴上,见到了叶良韬,她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早早晚晚,裴会找上门来。
看,到底做了一年夫妻,相爱一场,她多少还是了解这个男人的。
抚了抚笔挺的白色围裙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温琅挺起胸膛。
裴有裴的骄傲,而她,也有她的骄傲。
三年前裴选择避而不见,她选择一走了之,他们统统做了逃兵。
可是三年后,她不知道裴是否已经有勇气回来面对她,对她说明真相,可是,于她,已是时候,将过去彻底埋葬。
走过稍早时候,裴望琛曾经走过的幽暗过道,视线还没来得及适应黑暗,眼前已一片明光。
温琅笑一笑,简直似人生一般。
总有幽暗狭窄之所在,可是倘使鼓起勇气,走出狭窄黑巷,一切便海阔天空,光明敞亮。
温琅回眸望了一眼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的小丁,蓦然对小丁道,“谢谢你,小丁。”
谢谢你,在我人生最黑暗的日子里,不计较薪筹,始终跟随在我的左右。
幽暗中看不见小丁的脸色,只是,平日里伶牙俐齿的小丁,忽然结巴起来,“……老板……老错气额闹……宁噶要哭出来了闹……”
温琅微笑,虽然,再想起过去,心口上的那道伤,还会隐隐疼痛,可到底已经有勇气面对。
“小丁,你去忙罢,这里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了。”
“那——老板你有事的话,就叫我。”小丁轻轻道。
她想,即使等她老去,她也不会忘记,这个温润的女子,曾经有一天,坐在豪华而冷寂的别墅台阶上,穿着一件枣红色晚礼服,衣襟上是斑驳的泪痕,那么柔弱而无助。看见她和另一个家政助理,伊强打精神,上楼去换了衣服下来,递上两个信封,说,这是你们的薪水,另多三个月的赔偿金,我不能再继续雇用你们。
另一个女孩子,虽然不情愿,可是并没有多问什么,爽快离去,只得她不放心,留下来,陪着她,与她一起,将别墅里的物件一一打包,家具统统罩上白被单。
最后临走前,她问,温小姐,你去哪里?我有骑电动脚踏车,可以送你一程,然后,那个平日里温朗如水的女子,终于蹲下身去,埋首在双臂间,哭到不能自己。
自那一刻起,小丁少女纤细敏感的心里,对灰姑娘穿上水晶鞋,嫁给王子,从此王子与公主过着幸福的生活的童话故事的憧憬,彻底破灭。
正如老丑查尔斯并不是黛妃的良人一样,这世的其他王子,也并不都是良人。
很多年后,小丁找了个孔武健硕如同巨石强森般的男子结婚,回首往日,她承认,彼时彼刻,给她的心灵留下了终生烙印。她再不相信英俊男子。
不过此时此刻,一切都还未发生,温琅也不晓得小丁心中的百转千回,只是拍了拍小丁的手背,“去忙罢,我不会有事。”
说完,踏进了天井的阳光里。
看见潘站在客堂间外,温琅走过去,“潘,给客人上过茶水了吗?”
潘点点头,“泡了一壶冻顶乌龙。”
“麻烦你再送一杯蜂蜜水来,好吗?”
潘衔命而去。
温琅在外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迈步进了客堂间,对着里头的人,轻轻唤了一声,“裴。”
客堂间里,裴望琛正负手站在门旁雨过天青的大花瓶跟前,微微倾身过去,细细观看。
裴家是以进口玻璃生意发家的,最早从意大利美利坚国进口玻璃到国内。国人彼时还以窗纱白纸糊窗糊门,裴家已经在用玻璃窗玻璃门。累积了原始资本,并进一步扩大了生意之后,裴家的祖上开始收藏古董。初时也是吃过亏的,被新仿做旧的西贝货所骗。
到得后来,裴家的藏品渐渐丰富,足可以开一间民间博物馆。
他记得幼时,祖父已经会得抱着他,在收藏骨董的保险库里,向他讲述古董的来历与典故。
“汝窑为五大名瓷之首,素有‘雨过天晴云破处,千峰碧波翠色来’之美誉,因其土质细润,其坯如胴而其釉厚而声如擎,明亮而不刺目之故,世人赞其似玉,非玉,而胜玉。”
自幼受了祖父熏陶,裴望琛对古董,颇有些研究。
这尊雨过天青的梅瓶,决不是现存于世的六十余件稀世珍品中的一件,不过是近代新仿的一件赝品。然则即便如此,这只雨过天青瓶的釉色细腻,胎质坚石,足可以以假乱真,倒是仿得极好的。
不过女主人大方将其放在门边,里头掷了两根除尘用的掸子并两把长柄雨伞,意态悠闲。不但没有叫人生出明珠暗投的惋惜来,偏还让人格外地欣赏此间主人的随性与自在。
听见身后,有人轻轻地叫了一声“裴”,他一点点直起身来,望向了声音的主人。
“琅琅。”仿佛一生一世那般漫长久远,他也轻轻唤了一声。
温琅听了,心中百转千回,感慨万千。
温琅走向太师椅,并邀请裴望琛入座。
潘这时一手落脚端了蜂蜜水进来,放在八仙桌上,又速速退了出去。
温琅瞥见潘在走出门去时,忍不住回过头来挤眉弄眼,十分八卦的表情。
温琅哪怕心中再买门相,也几乎笑出来。
裴望琛自然是注意到了的,可是,他却笑不出来,只觉无限苦涩。
三年之前,温琅的心里眼里,除了他,再没有别人。
三年之后,温琅的世界里,已几乎没有了他的存在。
两相对照,教他一时无言以对,只能拿起矮胖玻璃杯,啜了一口,蓦然眼睛里有明光亮过。
“你还记得。”他回味那淡淡的薰衣草蜂蜜的清香。
那时,他们正在热恋,他工作应酬太过辛苦,累到胃出血,被秘书送进医院里去。她放下一切赶到医院,照顾他的茶水饮食,咖啡浓茶红酒,自然是统统都列进了黑名单里。见他不惯喝白开水,便调了蜂蜜水给他,淡淡的,带一点甜,仿佛她的性格,温润清甜。
后来结了婚,只要他回家,睡前,一定也有这样一杯蜂蜜水,在他洗漱前交到他手里,带着一点点柠檬的清香和薰衣草的芳馥,让他一夜好眠。
多年过去,即使她已经走出了他的生活,可是,那些带着她的印记的生活习惯,却深深隽刻在他的生命里,无可替代。
温琅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轻轻以指尖描摹骨瓷茶杯的边缘,“你来找我,有什么事,裴?”
哪怕她哭,哪怕她怒,甚或是,尖酸刻薄,裴望琛都不会如这一刹那间的绝望。
以前的琅琅,是那么的清新温朗,一切喜怒都写在脸上。害羞时,会得脸红,生气时,也会得脸红。为了看她那小小可爱或喜或嗔的表情,他会故意惹她生气,然后转身,哄得她开怀而笑。
那样幸福的时光,到底是为什么,湮没在日常生活琐碎的小事里的?
第十一章
相遇的时候,裴望琛二十七岁,温琅二十岁。
二十七岁的裴望琛已经接手父亲交给他的两间公司。
父亲对待他与两个兄长,向来一视同仁,到得大学毕业时候,交两间业绩相差悬殊的公司给他,一间业绩良好,稳妥经营,虽然成长空间不大,但可保证小幅增长;一间惨淡经营,濒临破产,可是却有长足的进步空间。
他思来想去,将业绩良好的公司交给值得信任的公司高管打理,自己便跑去那间濒临破产的小公司,从基层做起。
最初时候,不是不辛苦的,要与员工胼手胝足,跑业务,拉客户。谈下合同后,彻夜不眠,与工厂联系,进车间监督每一个生产环节。
有交往中的女性为此抱怨,裴三少越来越忙,渐渐不知情识趣。
他也不解释,倘使对方接受不了他的忙碌,大可以分手。
朋友圈子里笑噱,如今要打动裴三少的芳心,恐怕得穿上隔热服,跑进玻璃车间去,与三少一起吹玻璃。
一语双关,众人哄堂大笑。
裴望琛即使在场,听了也只是一笑而过。
他的脾气,自幼已不爱解释,事实胜于雄辩,不是么?
等到濒临破产的公司,被他以两年时间扳回正轨,转亏为营,却忽然爆出业绩良好的公司财务经理挪用公款,去澳门赌博,输得精光一事。
彼时最最焦头烂额。
看见女性做小鸟依人状偎上来,拿手指轻轻在大腿上划来划去,在耳边吐气如兰,也不觉得享受。
就此吃一堑长一智,即使业绩良好,也要时时关注。
等到两间公司统统走上正轨,齐齐营利,他终于有心情风花雪月,却发现自己已不惯与那些素日里除了逛街,从不步行多过一百米的娇弱女□往。
“裴三,你已与社交圈脱节。”老友拍他的肩膀,“走,带你去见识现在的潮流女郎。”
老友带他去本埠一间顶有名的谋杀时间俱乐部。
俱乐部底层被阔少包场,为刚刚大学毕业的女朋友庆生。
现场电音靡靡,舞池里大批年轻人群魔乱舞,摇头甩手扭臀,十分陶醉。
老友指着在舞池里,与一油头粉面男子搂在一起的短发女郎道,“喏喏喏,那是老翟的小女朋友,据说刚刚大学毕业,老翟为了追求伊,颇费了心思,鲜花情书齐出,这才博得美人青睐。”
裴望琛循着老友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短发女郎画着深浓的眼妆,穿黑色钉满珠片的紧身背心,一条紧窄短小到露出一条臀沟与两侧股沟的热裤,恨不能将通身都露在公众眼前。
裴望琛忍不住“哗”的一声。
“老翟真正出息了。”
“你没看见老翟上一任女伴第一次见到新人时,脸上表情多五彩缤纷。”老友拍一拍他的肩膊,“竟输给一个穿衣打扮统统不及格的哥特女鬼,哈哈……”
他听了,微微一笑。
“或者老翟美娇娘看得腻味了,打算演聊斋志异,也未可知。”
真的,那年轻女郎,似极少时一部鬼片中的女鬼。
老翟这时候自舞池里退了出来,他的小女朋友却不知去向。
老翟上来,便给了裴望琛肩背两拳,“裴三,你终于出关了!”
“老翟,你的小女朋友呢?”老友笑问,“不会是怕被抢走,所以藏起来了罢?”
老翟“呸”了一声,“她的一个朋友迷路,她出去迎一迎。”
三个人一边喝饮料,一边在舞池边上,就着嘈杂的电子音乐,拔高了喉咙讲话。
裴望琛看得出,老翟有些心不在焉,时时朝出口方向观望,忽然便眼睛一亮。
只见那哥特女郎牵着一个女孩子的手,穿过人群,朝他们走来。
“……”女郎与老翟耳语,老翟听了,一把搂住伊,转而向裴望琛吼,“此间太吵,走走走,我们换个地方叙旧。”
几个人出了俱乐部的舞池,到隔厢的静心时间的包房里小坐。
裴望琛忽然看出趣味来。
那哥特风格女郎,无论是在环境嘈杂的舞厅之中,还是在气氛静谧的茶室里,俱是一副自在模样,没有一丝一毫的扭捏,极之大方。
再看她的朋友,是一个尚带着婴儿肥的年轻女孩子,梳着齐肩头发,穿掐腰格子衬衫,牛仔短裤,配一双黑色球鞋,手里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