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搂着她的肩,送她到院子外,看那个纤细的身影走进去,一个孤单的影子斜斜拖在身后,她突然站住,回头看着他,逆光之下,看不清她的表情,可他知道,她没有如往常道别那样对他微笑,北风将她梳的马尾辫吹得歪向一边,衣袂飘起,显得单薄脆弱。他必须控制住自己,才能不跑过去紧紧抱住她。
“小辰,快进去吧。”他的声音在风的呼啸中低沉零落,她点点头,转身走进楼道。
路非带着衣服上她的泪渍往家走去,寒风将那点印记很快吹得无痕,他却实在没法告诉自己没事了。
他独自踯躅冬日街头,不知走了多久,在一个广告灯箱下停住脚步,上面是辛辰的微笑,惨淡的路灯光下显得天真而□。他律己甚严,但并不是生活在真空,当然知道这对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上次和一个同学路过,那男生细看,然后吹口哨笑道:“活脱脱的制服诱惑啊。”他只能一言不发。
可是真的是诱惑,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诱惑来得粗鄙直接,甚至已经走进了他的梦中,他的恼怒更多出自于此,他不愿意他的辛辰同样成为别人的幻想,却完全对此无能为力。
路非的母亲认真找他谈话,告诉他,她和父亲都不赞成他留在国内读研,尤其不赞成他留在本地继续学业:“你父亲新的任命大概马上就要下来,开年以后,就会去南方任职,我肯定也会跟过去。你选择的专业方向,应该出国深造,以后才有发展,我们一向觉得你考虑问题很全面,也有志向,怎么会做这么个决定?”
他无言以对,只能说再考虑一下。
路是劝他:“路非,我不是站父母那边来游说你。可不满17岁的女孩子,甚至连个性都没定型,未来有无限的可能性。你现在和她恋爱,两个人心智发展完全不同步,有共同的话题吗?她可能和你一起为某个目标努力吗?更别提这满街的广告,要让爸妈知道,简直一点机会也没有。”
路非不能不迷惘。的确,和辛辰在一块的时光非常甜蜜,可是两个人个性、处事都完全不同,他不知道这任性的女孩子什么时候能长大,也不知道该怎么样负担两个人的未来。
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对所有的事都有计划,而她成了他生命中唯一不肯接受计划的一环。
“她父母都不在身边,辛叔叔和李阿姨的确把她照顾得很好,可她还是很孤单的,我如果不留下来,实在不放心。”
路是摇头:“你想得太多了,路非。我18岁去上海读书,22岁去英国,在外求学是我最快乐自由的时光。你现在就以她的男友身份出现,而且摆出一副要永远下去的打算,有没想过她是怎么想的,也许她需要自己成长的空间,毕竟没人能代替别人经历这个过程。”
“姐,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怕我一走,她会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就结束了,她一向骄傲,又不是很有安全感。”
路是看着远方,一样神情迷惘:“年轻时的爱情很脆弱,成天守着也不见得守得住,守住了,也许还会发现并不是你想要的。事实上就算到了现在,我对爱情这个东西一样没把握。我建议你还是继续你的学业,等你和她都能决定自己的未来了再说不迟。”
路非陷入前所未有的矛盾之中。他仍然参加了考研,到三月成绩出来时,他通过了本校的分数线,而几份国外大学的OFFER也相继寄了过来。他父亲正式收到任命,准备去南方履新,临走前找他谈话,要求他马上决定准备就读的国外大学,然后开始办手续。
路景中并不是家中说一不二的统治者,他和一对儿女都算得上关系亲密,但他的权威是确实存在的。路是和路非姐弟并没有经历像别的孩子那样对父亲挑战叛逆的阶段,他们对于睿智深沉的父亲一向崇拜。
父亲在工作交接、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摆出和路非谈心的姿态,路非却无法和往常一样坦然说出自己的打算了。他怎么可能告诉差不多是工作狂、从来对于未来有完整规划和强烈责任感的父亲,他喜欢一个刚满17岁的任性女孩子,想留在本地看她长大。
尤其她的照片还挂在满街的人工流产医院广告上。
路非站在美术高考考点外等辛辰,天气乍暖还寒,树枝透出隐隐绿意,下着小小的春雨,他撑着一把黑伞,和其他家长一块站在雨中。终于到了考试结束时间,辛辰随着大队人流出来,一天考试下来,她一脸疲倦,看到他就开心地笑了,
他一手撑伞,一手提着她的画夹和工具箱。她双手挽着他撑伞的那只胳膊,高高兴兴地讲着考试的细节。
“素描写生要画半身人像,包括手,模特是个三十来岁的大叔,长得怪怪的,可又完全没特点,唉,这种人最难画了。”
“速写的两个动作我大概画得有点接近漫画了,自己看着都好逗,”
“我觉得我的色彩考得不错,严旭晖教的静物快速画法还是挺管用的。”
她提到严旭晖语气完全正常,显然并不拿自己拍广告倒霉的事责怪他。路非侧头看她因为考试完毕而轻松下来、神采飞扬的样子,决定等会再说严肃的话题:“奖励一下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去。”
“不行啊,我答应了大伯大妈,考完了就回家,晚了他们会担心的。今天不吃了,等我高考完了放暑假就能玩个痛快。哎,路非,我这次学校的摸底考试考得还可以。我要攒起来,到时你一块给奖励。”
她此时如此乖巧,路非只觉得苦涩,真的要舍弃臂弯里这个甜美的笑容吗?他勉强笑道:“想要什么奖励,说来听听。”
“等放暑假我想去海边玩,我还没看过海,爸爸总说要带我去,可老没时间。”提到爸爸,她情绪一时有些低落了,垂下头用穿了运动鞋的脚踢着路上的积水。
路非将手机递给她:“给你爸爸打个电话吧。”
她爸爸时常打电话过来,大伯大妈也鼓励她给爸爸打电话,但当着他们,她说话多少拘束,这会连忙拨辛开宇的号码,他们父女通话是一向的语速极快加上嘻嘻哈哈,她不时大笑出来。
路非索性停住脚步,用伞罩住她,她在说些什么,他完全没在意,只凝视这张表情变幻流溢着快乐的面孔,天气阴沉,光线昏暗,而她的笑意明媚,他看着她带点英气的漆黑眉毛挑起,纤长浓密的睫毛随着眼睛眨动轻颤,不时做个怪相皱起鼻子,然后再大笑,左颊那个梨涡现出,雪白的牙齿在半暗中闪着光泽。他如同画素描般细细描摹着她脸上每个线条,每处细微表情,似乎要将她刻进心底。
辛辰终于讲完电话,将手机递还给他,却不见他接:“怎么了,路非?”
“没什么。”他从神思恍惚中醒来,接过被她握得发热的手机,“小辰,想看海是吗?如果你爸爸同意,放暑假了我带你去。”
辛辰使劲点头,重新挽住他的胳膊:“我准备考试J大的平面设计专业,路非,虽然没你读的大学好,不过也还可以了,而且离你的学校好近。”
路非良久不语,辛辰摇他的胳膊:“路非,我的成绩大概最多只够J大了,我……”
他努力平复着情绪,温柔地看着她:“上J大也不错,最后几个月,好好努力。”
辛辰放了心,踮起脚,借着伞的遮挡,快速吻上他的唇,他回吻住她在冷风中略微冰凉的嘴唇,加深这个吻。细雨纷飞带着春寒料峭,路上车水马龙汽车喇叭声喧嚣,两旁路人行色匆匆擦肩来去,而他手中的伞似乎将他们与周围那个纷乱变化的世界隔绝开来。
那样的甜美与甘心沉溺,却也没法让时间停留此刻,或者让这个吻永无止境继续下去,他只能轻轻放开她,哑声说:“回去吧,不早了。”
目送辛辰走进院子,路非再回家。父亲已经赴南方上任,母亲留在这边处理一些烦琐的日常事务,等待调动,正和女儿坐在客厅聊天。一家三口吃过饭,他回了房间,坐了窗前的小沙发上,随手拿了本书看。过了一会,路是端了两杯茶走进来,坐到他身边。
“你还没下决心吗?”看路非的默认,路是叹气,“不要再拖了,路非,这也是为她好,万一妈妈知道这事,以她老人家的性格,肯定会直接打电话叫李馨阿姨或者辛叔叔管束好侄女,那时岂不是更伤害她?”
“这件事我会处理好,她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现在跟她说,她肯定没法接受。”
路是苦笑摇头,她刚跟苏杰一块去了趟香港,回来左手手指上添了枚款式典雅的一克拉钻戒,闲来无事,她经常转动着这枚不张扬的指环:“你拖下去,到临走时再说,她会恨你的,路非,我劝你早点跟她讲清楚。”
路非默然,接辛辰时,他的确准备对她说这事了,然而看着她那么快乐,他改了主意。当然,不管他什么时候说,辛辰都不会平静接受。如果必须要走,那么他能做的只是尽量减少对她的伤害。
38
“我在你学校的外面,你出来一下,路非。”辛辰只说了这一句话,就挂了电话。
路非上午没课,正在图书馆查资料写论文,不禁一怔,这是辛辰头次过江来到这边来找他。他放下书,匆匆出来,果然辛辰独自站在校门外,连日阴雨后,天刚刚放睛,上午的阳光显得温暖和煦,她正无所事事地靠在公用电话亭上用脚踢着手里的书包。
“小辰,你怎么过来了?今天不用上学吗?”
“我逃学了。”
路非皱眉:“为什么?现在应该是最紧张的时候了。”
辛辰抿紧嘴唇,停了一会才轻声问:“路非,大伯大妈说的是真的吗?”
“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你马上要去美国留学。”
路非吃惊,不知道辛开明夫妇是怎么知道这事的,不过再一想,母亲的调动手续是李馨在帮助办理,想来自然是母亲跟她说的:“小辰,别急着生气,这件事并没有最后决定。”
“你打算等定了以后再告诉我,对吗?”
“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样呢?我一定要从别人的闲谈里听到关于你的事吗,路非?你拿我当什么了。”
“小辰,我家里的确要求我出国留学,我希望能推迟,万一必须现在去,也大概只有两到三年时间,我向你保证,最多三年时间,我一定回来,或者你好好学英语,也争取去美国。”
辛辰怔怔立着,仿佛在努力消化他的话。路非伸手搂住她的肩,正要说话,她却主动向他身上贴去,仰起脸,挨得近近的悄声问他:“这个目标,跟以前让我努力考上你读的大学是一样的吗?”
“小辰,三年时间,过去得很快,那时你也足够大了……”
辛辰猛然退后:“我现在已经足够大了,所以,请你不要拿我当小孩子哄,吊一块糖在我面前,让我用力去够。没什么糖值得我去够三年,路非,我永远也达不到你的标准,上不了你读的大学,更不可能去美国。”
她猛然转身,撒腿向马路对面跑去。她姿势轻盈,带着让人瞠目的小动物般的敏捷,一辆汽车刺耳地急刹在她不远处,路非的心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从车流中穿行而过,他不顾司机探出头来斥骂,跟着冲过马路,大步赶上去,一把抓住她的书包,将她拖入怀中。她用力挣了两下没挣脱,抬腿就重重踢到他小腿上,路非痛得皱眉也没放手:“别闹了小辰,乖乖听我把话说完好吗?”
她安静下来,歪着头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路非发现自己在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逼视下,果然无话可说了。此时横亘在两人中间的,不过就是一个离别,而离别的原因不管用哪种方式来解释,都显得苍白多余。
辛辰突然揪住他的外套衣襟,仰头看着他:“别走,路非。就在这边念书好吗?”
她的眼睛里一下满含泪水,路非低头,可以清晰看到自己的面孔在她眸子里泪光中盈盈闪动不定,他几乎要冲口而出一个“好”字,然而他只能声音暗哑地说:“对不起,小辰,我希望我可以痛快对你说,好,我留下,可是我不能。我怕我说了再失信于你,就更糟糕了。”
辛辰的手指慢慢松开:“我爸说得没错,求人留下来是最蠢的事,当我没说好了。你放手吧,我要回去上学了。”
“我送你回去。”路非拦下出租车,将她强推上去,一路上,任路非说什么,辛辰都再不吭声,也不看他,到了学校就急急下车跑了进去。
自那天以后,辛辰再没给路非打电话,路非无奈,打电话到辛开明家,李馨接听,带着诧异扬声叫辛辰:“小辰,路非找你。”她过来接听,也只冷淡地说:“我在做作业,没什么事再别打电话来了。” 接着就“啪”地挂了电话。
路非完全没料到,她来得如此决绝不留任何余地。可是他再一想,如果她在最初的震惊后认真听他解释,表示完全理解,无条件接受,那她也不是辛辰了。
路是挑了个星期六的晚上到辛开明家,笑着说想带辛辰出去转转,李馨自然同意。她带着一脸困惑的辛辰到酒店,问她意见时,她没看餐单就点了份鲜果烈焰。进五星级酒店,吃当时本地没有正式店铺销售的哈根达斯,她看上去并没有一般小女孩的好奇之色。
“以前来过这里吗?”
“我爸爸带我来过。”辛开宇几乎带女儿吃遍所有市区高档酒店或有特色的餐馆,他曾开玩笑地说,这样做的理由是女儿只有对什么都体验过了,才不会轻易上男人当。
“小辰,我找你,是想谈一下路非,他这段时间很难受,每次回家都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辛辰将小勺含在嘴里,抬头看着她,这么没仪态的动作,她做来只显得天真娇憨,路是不能不感叹青春的力量:“路是姐姐,我一样难受,可我还得上学,还得做作业。我不能把自己随便关在房间里不理人,还得在大伯大妈面前装没事。”
路是不能不有点吃惊,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堵住了话头,明白大概不能拿哄小孩子的口气来哄她了:“小辰,你是不是不愿意他离开这里去美国读书。”
辛辰干脆利落地说:“对。”
“可是他还不到22岁,你才17岁,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会怎么样?”
“我没想太远,你把将来全想到了,将来就能和你希望的一样吗?我只知道,现在他在我身边,我就开心。”
“如果出去读书对你们两个人的将来都有好处,你也不愿意让他去吗?三年时间,并不算很长。”
“我14岁认识路非,到今年也三年了,这三年我很开心,我猜他应该也是开心的。如果他觉得不值得为这样的开心留下来,那我不会纠缠着他不放。我跟我爸爸保证过,我不会纠缠任何人。”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小辰,我们的父母对我们要求很严格,我也是大学毕业后去国外留学,路非并不愿意现在走,他觉得你父母都不在身边,他再离开,你会很孤单,可是……”
“如果路非只是可怜我,那就没必要了。”辛辰无礼地打断她,眼睛泛起点泪光,却倔强地睁得大大的,“我爸爸很疼我,大伯大妈还有笛子对我都很好,我并不是孤儿。”
路是惭愧,她这几天看路非心神大乱,决定亲自找辛辰谈一下,想试着诱导她接受现实,也好让路非走得安心。此时却觉得,这么谈下去,简直就是欺负一个孩子了,可又不能不把话说完:“别误会,小辰,路非当然是非常喜欢你的,不然不会参加考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