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雨势中,蒙上一层水气的葱郁山林像画一般,令他看得目不转睛。
“佑佑,你不要在外面玩水了,快点来吃饭饭,你要吃药耶!”
在他赞叹大自然美景时,李莫言哄小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闻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粉蓝色小雨衣、雨鞋的小孩正蹲在狗屋前面玩,手里拿着一只黄色小鸭玩具,假装它在雨中游泳。
而那只痴肥的黑狗则坐在小主人身边,哈哈哈哈地吐着舌头。
“我不要吃。”小家伙非常有个性,说不要就是不要。
“你还敢说不要?等一下妈妈来你就完蛋了。快点来!”李莫言拿这小祖宗没辙,手里捧着他的小碗候在一旁,里头装着孩子的妈要他一定得吃光的半碗粥和小菜。“你不要淋雨了……还玩水?!你鼻子的虫虫还没有抓光,你要吃药啊……”
其实,最让小朋友避之唯恐不及的不是饭菜,而是桌上那一份饭后就得吃掉的药包和药水。
“我讨厌吃药药!”小人儿很有个性,捂住耳朵当作没听见。“爸爸,你跟妈咪说我不要吃药药啦,拜托……”他撒娇。
“你先进来不要淋雨,我们再讨论。”
意外看见民宿老板的骗小孩大作战,欧阳靖忍不住微笑。
“早安。”他出声道。
“早。吃早餐吧,坐。”看见他下楼,李莫言立刻热情的招呼他坐下,可招呼完后马上又去哄小孩,“佑佑,进来好不好?有什么事我们好好商量嘛……”
“不要!”当然啦,太过谄媚的语调骗不了小孩。
一下楼就看见这父子对战的场景,这让欧阳靖的微笑更加大。
他坐了下来,视线挪到餐桌上,就是昨晚一到民宿时看见的那张可以容纳六人的原木餐桌。
桌上摆了数碟小菜,有肉松、炒蛋、面筋、油条、酱菜、烫青菜,还有一道手工馅饼,而他碗里装着的则是腾腾的地瓜粥。
很丰盛且非常有家庭温暖的一顿早餐,他不自觉地饿了,唏哩呼噜吃了起来。
“对了,你的车我让熟识的车厂把车子拖回去修理了,没什么大问题,换了一条冷气的管线就可以发动,老板说再帮你保养一下,大概中午就可以去牵车。那么用过午餐后,我便送你下山去吧。”拿小孩没辙的老板决定暂时休兵,找件自己能解决的事来加强一下自信心,反正跟客人闲聊是很多民宿老板的兴趣。
“这么快?谢了。”欧阳靖很惊讶他的办事效率竟然如此神速。
“客气什么?出外就是靠朋友。”李莫言笑了笑,一副这没什么的样子。
第1章(2)
“咻——砰!”
外头,那个穿着雨衣淋雨玩耍的小孩依然在制造吵死人的噪音。“哈啾——”然后打了一个很大的喷嚏。“哈啾!”又一个。
“佑佑,你看看你……你冷到了,快进来!”李莫言被喷嚏声吓到了,这才想起在外头淋雨的小鬼,鬼叫起来。“拜托你,我拜托你,快点进来好不好?不要淋雨了。”
欧阳靖摇摇头,觉得好笑,老板这个爸爸未免也当得太好说话了吧?走过去直接把小孩拎进来不就好了吗?
“答、答、答——”
木质楼梯发出轻浅的脚步声,欧阳靖只抬头睐了一眼,看见是有人下楼来便继续喝粥。
可那个在外头玩水的小孩听见这声音,就像听见什么催命符般,马上跳了起来到玄关脱下雨衣和雨鞋,接着就飞快奔进屋子里冲到爸爸面前,一把拿过碗。
“完蛋了,完蛋了,妈咪要下来了,我吃不完……”小家伙坐上餐桌椅,拿起碗和汤匙,开始很努力的把碗里的粥和肉松往嘴里塞。
欧阳靖这时才看见孩子的面貌,是个清秀漂亮的小男生,五官非常精致,皮肤白皙,一双大眼搭上那头微鬈的头发,说他是小女孩也会有人相信。
再对照一下爸爸粗犷的长相嘛……欧阳靖想,小孩的妈妈应该是个大美人吧。
“妈咪来了!救命!”小男孩扁着嘴,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哪还有刚才快乐唱歌的无忧?“妈咪比酷斯拉还要可怕!我好怕!”
欧阳靖差点笑出来。这么可爱的小孩竟用酷斯拉来形容自己的妈妈——如果他妈真是酷斯拉,他这样说才是不要命了。
“噗——”孩子的爸喷笑出声。“谁教你的?你妈跟你讲的话你都没有听,饭没吃,药也没有吃。”既然都笑出来了,只好亡羊补牢维持一下父亲的形象,不知来不来得及?
“爸爸……我饭饭吃不完,太多了啦,妈妈要下来了,怎么办?”小鬼眼泪快掉下来了。
孩子的爸屈服了。“那……我帮你吃一半,你不能跟你妈咪讲。”小声的勾小指头协议,这是他们男人间的约定。
这荒谬的发展让人傻眼,换欧阳靖忍不住笑了。“噗——”
“你们说什么?”
一道轻柔的嗓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欧阳靖想,这应该就是被小孩形容成比酷斯拉还可怕的妈妈、民宿的女主人吧?
只是这个声音……为什么这么像“她”?
他不由自主回头去看声音的主人,却在看见对方的那瞬间因为太过震惊而双眼大睁——
“你……”
“我刚刚听见有人说要帮谁吃一半?是谁?”说话的女人不止声音温柔,还有张标致的脸孔。
欧阳靖认得这张脸,他不敢相信自己会在这里看见她。原来她在这里……
满心的喜悦让他情绪激动,说不出话来,他定定看着她的脸,满脑子想的都是第一句话该对她说什么好?
可他的喜悦在她视线冷淡的扫过他,最后定在孩子身上后突然惊醒。她是孩子的妈妈……她结婚了?还生了个儿子?
“我没有,我没有叫爸爸帮我一半,我在吃了!”小家伙立刻抱着饭碗低头猛扒,表示他有认真在吃,没有偷懒。
“哎呀……”李莫言看着同伙一点心机都没有的不打自招,只能搔搔头干笑。
“李莫言!”刚才还算轻柔的语调这下立刻转为严厉的低咆。“你再宠他试看看!”撂下威胁了。
“嘿嘿……”李莫言心虚的不敢对上她视线,也低头拚命把粥往碗里扒。
欧阳靖的心情很复杂,原本看在眼里觉得有趣的一家人对话,现在他一点也不觉得有趣了。
他怀着苦涩的情绪,看着这场不有趣的戏码继续在自己眼前上演。
“佑佑,妈咪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吃饭就好好的、慢慢的吃,你现在赶时间吃这么快,等一下又说肚子痛痛了,这不是好习惯。而且你感冒了,妈咪说过你不可以淋雨,你看看……又玩水?袖子都湿湿了,要是又发烧怎么办?你自己说。”
“我不要打针……”佑佑好可怜的对着妈妈救饶。“妈咪,对不起,我下次不敢了。”
“我现在不原谅你,我要看你明天早上的表现。如果你表现不好、我跟你说的事情你还是没做到,那我就要处罚你,听见了没有?”妈妈很严厉的对他说,不像爸爸好说话。
“有……”佑佑扁着嘴,在妈妈严厉的责备下,眼泪在眼眶打转。
“那现在把饭饭吃光光,吃完药妈咪再送你去上学。”得到小孩的承诺,做母亲的态度软化了。“等会妈咪带你去房间换干衣服,你袖子都湿湿了。”
“好。”小家伙在妈妈面前乖得像只猫,伏在桌前细嚼慢咽的慢慢吃饭。
李莫言摸摸鼻子,左看右看,突然发现这严母教子的场合不太对,有客人在耶……
“那个,小……”
“我在教小孩,你给我闭嘴。”
无奈他才一开口,就立刻被当妈的一句话堵死。
“哈啾——”吃着吃着,小家伙又打了喷嚏,接着鼻涕飞出,两管黏稠的液体黏在鼻下。
当妈的见状,二话不说历练的抽出卫生纸,让小孩把鼻涕抹干净。“你看,你鼻子里的虫虫这么大只,你不吃药怎么把它消灭掉?”刚刚才厉声责备,现在马上又拐又哄的。
“妈咪,一定要吃药药才可以消灭虫虫吗?”一说到吃药,小脸都垮了。
“对,一定要吃。”
闻言,小家伙的表情像是要上断头台,他扁着嘴、小手捂着唇,模样好不委屈地说:“可是我怕苦……”
“噗哧——”刚才的同谋不知死活的笑场,被当妈的一个眼神扫射,立刻噤口不敢再发出声音。
“我知道你怕苦,吃完药药,妈咪准你吃一颗牛奶糖。”她利诱道。
“才一颗喔?好吧……”小家伙好委屈的妥协了。
教完了小孩,女人这才露出笑容来。
她笑了……欧阳靖记得她的笑容,她笑起来左脸有个小小的浅窝,样子甜甜的、眼睛弯弯的,模样温柔甜蜜。多年来,他一直希望能再看见这个笑容。
但她的笑容……却已不再属于他。
“苑樱。”他不知何时已放下碗筷,带着复杂的表情凝望熟悉又陌生的她。
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宋苑樱很自然的抬起头来,对上欧阳靖那张清俊的脸庞。
“好久不见。”很烂的开场白,但想了很久,他实在想不到更好的一句话。“看来你过得很好。”他语气落寞地道。
她是过得很好,原来没有他,她也能过得好。
她的身边有了照顾她的人,她……有了自己的家庭。
心底酸涩的感觉让欧阳靖不禁苦笑。多久了?他们不曾再见面,他也没有她的消息,而这么多年过去,她没怎么变,一样的娇小,五官还是那么柔美,唯一不一样的,是她看着他的神情……
“早安,睡得好吗?不好意思,家里的事让你见笑了。早餐合你胃口吗?你的衣服快干了,我把衬衫烫平之后让莫言拿给你。”她直视他的眼睛说,脸上带着自信的神情,对他的态度就像对待客人一般亲切。
欧阳靖除了苦笑还是只能苦笑,现在的他之于她,已经不是眼中的唯一。
“你当妈妈了。”他说不出自己复杂的感觉,看着坐在她身旁乖巧听话、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忍不住有丝遗憾和羡慕。
这么漂亮的小男孩,就跟他想的一样,妈妈是个美人胚子。这个孩子……如果是他的该有多好?
“嗯,我儿子佑佑。”宋苑樱伸手摸摸儿子的头,脸上表情自信而骄傲。
“咦?你们俩认识?”夹在中间的李莫言总算嗅出不对劲的味道。
“认识你之前,一个曾经照顾我的朋友。”宋苑樱淡淡地解释。
“喔。”李莫言没有多追问。
看着这一幕,欧阳靖突然没有那么欣赏这位民宿老板了,他排斥起对方的热情,甚至……嫉妒是她小孩的父亲。
而他,竟只是一个曾经照顾过她的朋友?就这么简单?
他非常不是滋味的看着变了一个人的她,一股说不上来的郁闷在胸口发酵。
这绝对不是他预料中的场景,也不是他该有的情绪——从重逢的狂喜到发现她已不是单身的心凉,还有这满腹的不甘心……
他遇见离婚六年也找了六年的前妻,原来这些年来她都待在这里,任凭他找破头也寻不到踪影。她在这里重组了她的家庭,有丈夫、有儿子,就是没有他。
欧阳靖握紧拳头,回想起自己跟她相识之初,她青涩的模样还有对自己全心全意的对待。
如果当初他够珍惜……是不是可以挽回这一切?
第2章(1)
那是欧阳靖十四岁发生的事,年仅十岁的宋苑樱来到他们家。
她是被母亲“买”回来、照古礼成为他妻子的小女孩,目的只为了让他这个药罐子冲冲喜,看能不能撑过十四岁的冬天。
“咳咳咳……咳咳咳……”他从小为肺病所苦,感觉自己随时都会窒息,肺积水就像溺水的人一样,总呼吸不到新鲜空气。
他觉得像自己这种快要死的人,不应该糟踏人家的一生,即使欧阳家富有得想买什么都可以买到,但也不应该……买一个小女孩啊!
反对无效,他与母亲争执起来,情绪激动一个呼吸不过来,他晕了过去,被送进加护病房。
等再度清醒时,事情却是木已成舟,无法改变。
“谁说是迷信?你原本在加护病房待了那么多天,医生都说随时会走,你姥姥方说帮你冲个喜,不过几天你就出院回家静养,这样你教我如何不信?”
不知是奇迹呢?还是主治医生进行的治疗有效?或者……真是冲喜的效应?原因没人知道,总之欧阳靖的病情大有好转,他离开加护病房,呼吸不再仰赖氧气罩,最后甚至还能出院回家休养。
即使身子仍是很单薄,气色苍白无血色,可比起过去半年的住院生涯,这已经是他最好的状况了。
能够不费力的畅快呼吸、回到自己家休养,他自然很开心,不过一回到家就被宣告家里为他讨了一房童养媳,他的心就又沉了下去。
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这种事情这会不会太扯?童养媳耶!
“苑樱八字衬你,对你有帮助,原本我也是不信,但你就是出院了啊!我不管,那丫头在我们家是留定了。阿靖,妈不能冒着失去你的风险。”
“妈!咳咳……”太激动了,他咳了几声,惹得他强势的母亲紧张不已。“那是没有根据的迷信。”
他疲惫的躺在床上,消瘦苍白的容颜带着少年的青涩稚气,但眼神却有着这年纪不该出现的老成。
或许是因为在鬼门关前走过好几回的关系吧,才会有这样的沉着。
“就算是没有根据的迷信,我也宁可信其有!”邱盈珊挺胸大声承认,一点也不为自己做的事感到羞愧。
丈夫早死,只留下一个儿子给她,而这个儿子却从小为肺病所苦,为了唯一的独子,她东奔西走,四处找名医,无论用什么方式,只要能让儿子活下去,就算是被人嘲笑那又怎样?
欧阳家有花不完的钱,买个她想要的东西又有什么不对?
“妈,这种事情……不合法吧?”看着母亲执拗的神情,欧阳靖明白自己无法改变她的决定,可他还是想做一下困兽之斗。
童养媳耶……怎么想都怪,那都是什么年代才有的事了?他没办法接受在某种型式上自己“已婚”的事实。
毕竟他才十四岁而已,这真的太荒谬张了。
“这种事你别管。”邱盈珊一句话敷衍儿子,接着转移话题,“苑樱那小丫头还算乖巧懂事,很得我的缘,我要她以后听你的话,我则管她吃住、让她念完书。至于你,我不管你要当她是女仆还是什么人,总之她得留在你身边,直到你满二十五岁为止。”
“为什么是二十五岁?”根据民法,二十岁就成年了。
“算命的说,让福星待在你身边十年,往后你就没病没痛没烦恼。”
又是“算命的说”?那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为何要这样残害他?而他妈这么精明,为何一个算命师随便说说就都信了呢?
“妈……”欧阳靖皱眉,满脸不赞同。
“总之就这么说定了,你先休息。刚出院呢,别一直操心这些小事,反正你好好养病,你的身体能好才是最重要的事。”邱盈珊不理会儿子不满的脸色,倾身为他拉好被子,仔仔细细地不让他着凉。
看着儿子虽仍苍白却已渐有生气的脸庞,她最后一点点买了别人人生的愧疚感随即被抛到九霄云外去。
只要能救得活儿子,她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再三叮嘱儿子好好休息、别为小事烦忧后,邱盈珊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他房间,去忙工作的事。因为儿子不喜欢被人打扰,所以她只是让照料他的看护小心注意些,尽量别去吵到他。
终于,偌大的房间里,就只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