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萝见墨姝以手抚额,神色倦怠,担忧劝道:“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还是等姑娘你好些了再搬。且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这许多东西都是易家所送,不好带回去……”
墨姝闻言蹙起了眉头,心中叹息。
见墨姝脸色不好,碧萝当即改口:“不过,姑娘也不必妄自菲薄,这国公府原先还是……”
碧萝突然发觉,说这个更不妥当,赶紧闭口不语,偷偷看墨姝的脸色,果然自家姑娘秀气的眉毛蹙得更紧了,小脸也绷得紧紧的。
还是这样笨口拙舌的!碧萝暗自唾弃自己,当即老老实实地认错:“奴婢口不择言,又说错话,姑娘你责罚我吧。”
墨姝往外看了一眼,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将梳子塞到碧萝手上,让她给自己束发,道:“如今比不得从前,又是寄住在别人家,更要谨言慎行,否则一不小心祸从口出,连累的,可不只是你我两人。”
“是,姑娘说得对。”
碧萝手巧,很快给墨姝打理好了头发,梳了双螺髻,用朱红的丝带系住,再簪上几颗珍珠攒成的花钿点缀。
墨姝挥手,道:“好了,去收拾东西,我总觉心里不安,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但姑娘你还病着……”
“家里的事要紧,现在墨家已经不起多少折腾了!”
想着墨家的前途堪忧,墨姝心中烦躁,语气不由重了几分。
008、贵女
碧萝忙应了,将旁边多拿出来的花钿簪钗收进妆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以往墨姝发髻上都要妆点得珠光宝气,绝不会如此简单,碧萝当初觉得有些过了,但是现在见到自家姑娘似乎因为家里的事,正是爱美的年纪,却连打扮的心思都没了,又不由得感到难过。
自家姑娘原本是陵北墨氏的贵女,从小就是众星捧月、锦衣玉食地娇宠着,应该对这些金银珠翠视作平常才是。
但在墨家遭难之后,墨姝却因处处觉得不如易家姑娘,金的银的全往身上堆,生恐让人看轻了去,反而没了大家气度。
幼时的墨姝,衣饰简洁但总有一两件珍宝首饰压着,低调又不失贵重。
那才是世家贵女的样子。
碧萝将首饰放好,看着墨姝虽妆饰简单,但越显娇俏,收了心思,开始整理东西。
墨姝歪在美人榻上,又开始怔怔发呆。碧萝那一句话没说完,但却让她想起许多事。
说起来,也难怪墨家人有些不满墨姝一心留恋易府的荣华。
陵北墨氏世代显赫,可不会将这点富贵放在眼里,就连如今这国公府,当初都是墨家的。
墨姝的祖父墨仲贤在大梁建国之初表态支持刘家,使刘氏得到天下众多士族的拥立,功勋卓著,受封燕国公,故文帝下旨修造了这座府邸赐为燕国公府。
当时大梁国库拮据,建府的大部分费用,还是墨家自己筹集的。
在墨家被抄之后,文帝将燕国公府收了回去,转赐给了为大梁立下不少军功的新贵易家,当时易家还只是汉侯府。
墨姝之前听到过一些关于两家的往事,在府邸建好之后没多久,因为墨家多住在陵北县,这国公府借给易家住过一段时间。
现在这情形,却有点反过来了。
当初墨家被赦免后,并没有恢复爵位,且这府邸已经成为易家所有,大部分的家人并不怎么愿意住到汉侯府里,但是易家表现得很诚恳,还说过要将这府邸还给墨家。
但彼时墨姝祖父已故,墨家也因获罪,被夺去了燕国公的爵位,得到赦免后也没有复爵,已经成庶民,不过因着往日墨家的名望,还有易家的重视,才让人高看几分,若真收回府邸,就是逾越了。
况且墨家也知道,还回府邸说来好听,但实际上怎么样,易家也作不了主,还得看皇帝的意思。
墨家之所以没有认为易家是在矫情,还因为在墨家遭难,众人都急着撇清关系时,易家却是为数不多为墨家求情的,并不避嫌疑提出住一起,如此盛情,墨家人也不好拒绝。
梁帝刘楷的意思,似乎乐见墨家住到这国公府后边空置的院子里。也许这位天子觉得,住进原来府邸的角落,可以让墨家时时谨记,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要谨小慎微,不可违逆。
当时易安的父亲还只是汉侯的封爵,因为原燕国公府的规制比侯府大,以易家的谨慎,自然没有全部占完,余下的就给墨家住了。
尽管现在汉侯府已经荣升为宋国公府,但是易家从来没有提过让墨家搬出去,还在修缮府邸时,也将墨家住的地方往外拓宽了不少。
墨姝觉得,墨家人最后还是接受了这安排住下,除了不违逆圣意,免得触怒皇帝之外,未尝不是想借此时刻提醒家人这一个耻辱。
自从抄家之后,以前上赶着巴结墨家的人,不少都立即翻了脸。
墨氏乃千年世家,何时受过这样的欺辱?所以墨家人其实都很不甘心,心底里仍希望可以重现陵北墨氏的显贵。墨姝又何尝不是如此想?
家族是每个族人的倚仗。家族强盛,族人在外边自然就有底气;而家族势微,族人不免容易受人欺凌。
特别是像墨家这样,旦夕获罪,一下子从高处跌落的名门望族。
因为当初门楣显贵受人妒忌,所以由盛而衰时,会有更多的人幸灾乐祸,想趁机踩上一脚。
就看墨姝平时在汉侯府,易家姑娘还有别府的贵女的态度就知道了。
想不受欺辱,只有让家族变得昌盛,重现陵北墨氏的荣光。
慢慢梳理记忆,墨姝自幼熟记的墨氏的辉煌,又逐渐出现在脑海中。
陵北墨氏一族,本来是耕读起家,也曾出过不少名将,历经汉,齐、梁三朝,兴盛不衰达几百年之久,在大梁建国之初,扶持刘氏立朝,功勋卓著,是大梁名列前三的世家。
在这九州的历史上,墨氏出自姜姓,足可以追溯到上古,乃是神农后裔墨如之后。传说墨如见多识广,因为有他的建议才使贤帝文命治水成功,文命后来拜他为帝师。而祖姓此后世代相传,余风流韵,名人辈出。
在汉代时,墨氏先祖得到了重用,匡扶高祖,受封王侯。封地在中州陵北,故世人称为他们这支为陵北墨氏。
陵北墨氏世代在前朝担任重要官职,尤其到了齐、汉,已经发展成为强宗大族,名贤及高官显宦不绝。族中俊杰不少以才识见任,世居显要,荣赫累朝。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到齐朝时,民间已有“百家郡望,四姓为先;天下氏族,莫如墨氏”之美誉,陵北墨氏至此推望士族之冠。
现在墨姝回忆起这些,都觉得那样的荣华显赫,难以想象。
齐之后,五国生乱,梁高祖在乱世中迅速崛起,加入了诸雄逐鹿,也得到了以墨家为首的世家的支持。
所以在建朝之初,陵北墨氏嫡支家主,墨姝的曾祖父,立即受封成为燕国公,封邑仍在中州陵北县。
此后墨家有不少俊才皆入庙堂为官,梁文帝还求娶了墨家之女封为贵妃。
当朝有名的世家,仍是汉齐四姓名门郡望,即陵北墨氏、清河杨氏、陇西裴氏和范阳白氏。
这四姓为了保持家族高贵的血统,世代相互联姻,少与其他姓氏为婚。不仅如此,这几个世家还高傲到子弟连尚公主也多有不屑。
四姓之一的墨家,结亲自然也几乎皆是清望。
前朝有一个出名的丞相曾叹惋道:“此生所遗憾者,未能娶四家女。”
又有世人戏言:“墨家丑女不愁嫁,皇家公主嫁却愁。”
所以四姓世家的姑娘,一直都是非常矜贵的。
在墨家获罪之前,大梁的青年才俊无一不以能娶到墨家女为荣,即使只是墨家旁支的姑娘。
至于墨家的嫡女,更是万分金贵,不知多少名门世家和朝中新贵的子弟皆求而不得,被天下男子当成至宝,直羡煞天下女子。
其中墨家的嫡女,又以墨姝最多人想上门求亲,尽管当时的墨姝仅有二三岁。
这不仅仅因为墨姝是燕国公嫡亲的孙女,是陵北墨氏娇贵的千金。还因为,当朝以相术预测名扬天下,相面极准的道士袁君平曾经预言,她命格极贵,有利家益夫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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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此章所言世家,裙子参考的是历史上隋唐的五姓七望。
其中博陵崔氏在隋唐时就是第一望族,民谚有“崔家丑女不愁嫁,皇家公主嫁却愁”的说法。
而“懿夫百家郡望,四姓为先;天下氏族,莫如裴氏!”说的则是河东裴氏。
至于“此生所遗憾者,未能娶五姓女!”则是盛唐宰相薛元超的感叹。
裙子将这些美誉一股脑儿全堆到陵北墨氏上,就是为了说明,墨姝家曾经很厉害很厉害,墨姝原本是一枚真正的、高贵的世家千金,如假包换!
相关资料的话,大家可以去查一下隋唐关于五姓七望的历史,隋唐的历史真的很大气呀,有木有,另外,还可以去看看凤凰网天津站作者:魏风华写的《五姓七家:中国最后的贵族》。o(n_n)o~
表拍我,顶锅盖跑了!
009、不祥
屋外天气晴朗,室内也一片亮堂,日光透过轻软并坠着珠玉的帘幔,柔柔地落在了墨姝的身上,她白皙的小脸如发间点缀的珍珠,光洁莹润。
墨姝手指拨弄着压裙角羊脂如意佩,美玉和小手几乎同样颜色。摆弄间她感觉有点刺痛,将手心打开。
昨日伤到的掌心留下了几道血痕,映着白如凝脂的皮肤,看上去有些惊心。墨姝却并不以为意,手缓缓合拢,握住了玉佩上朱红的流苏,扯出一抹艰涩的笑意。
袁君平批命之事,墨姝自然早就知道了,一度以此为傲。
据说,当时墨姝还在襁褓之中,袁君平游历时经过陵北,因墨家早听说他的预测少有不灵验的,就将他请到了家里。
袁君平在墨家遇到墨姝的母亲杨氏,断言她生有贵子。
当时杨氏只有一女,就是墨姝,于是墨姝的父亲墨正则就将她抱了出来。袁君平看后,却掐算良久,才缓缓道:“此女富贵之极,有利家益夫之相。”
听到此言,墨正则与杨氏自然十分高兴,袁君平却不顾墨家挽留,匆匆而去。
时袁君平年五十岁,两年之后,就仙逝了。
但因为袁君平这一句话,家中待墨姝这个六姑娘更是如珠如宝,幼时简直将她宠上了天,几乎是有求必应,家中姐妹兄弟多有不如。
四五岁时发生的事情,长大后本该没多大印象的,但墨姝却因为前世那些梦的缘故,很多都还记得。那时哥哥姐姐稚气的小脸,还有祖父母、父亲叔伯、以及伯母婶娘,一大家子宠溺之极的眼情,历历在目。
可是……
墨姝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在石榴裙上晕染出点点颜色更深的花瓣。
靖安八年春,才刚刚过了正月,长安的雪还在飞舞,墨氏男丁几百多人的头颅一朝落地,刑场的惨白的雪地上血流成河,刺目的殷红和北风中的浓腥,让人作呕。
陵北县墨家和京城燕国公府都被抄了家,当时,墨姝和妹妹墨离跟大伯母和二堂姐墨婕恰巧从陵北到长安游玩。
在官兵到来前,大伯母掩护墨姝和墨离逃出了燕国公府,二姐却死于混乱里,而大伯母后来也吞金自尽了。
墨姝与墨离在京城中无处可去,流落街头。后来墨姝还不小心与妹妹失散了,自己则流浪与乞儿无异,一年后才偶然给易家人看到带回了国公府。
在这浩劫中,墨家获罪的男丁,除了被斩首的四百多人,余下的也皆被流放,女眷则没入教坊司。
墨姝的众多姐妹,有的是在抄家当日的混乱中遭了劫难,芳华早逝;有些是不堪受辱,自尽而亡;还有的则死在了随父母流放的路上。
陵北墨氏嫡支的娇女,大半在此次大祸中香消玉殒。而疼爱她的长辈,也大多都没等到迟来的赦免,就含冤而去。
连侥幸活下来的大姐姐墨好和九妹妹墨婉,也在教坊司受了不少苦。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陵北墨氏好歹是当初的第一世家,门生故吏众多,加上白家、杨家的打点,教坊司的人也不敢太过,才使墨家余下的女眷免受凌辱。
墨姝如今想起这些往事,忍不住伏于榻上,抱住软枕泪流难止。
若是没有大伯母和二姐的维护,也许她已经不在人世,但她却从没为这些家人、为墨氏做过什么,只想着自己的私情,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去,自以为觅得佳偶,结果却只换来城楼上的纵身一跃。
她好恨!
恨梁文帝鸟尽弓藏,恨自己当初的天真无知,恨不能阻挡住那些刽子手!
甚至连唯一的亲妹妹也给弄丢了!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自古皆是如此。
在皇朝建立之初,梁文帝需要声望高,受士人敬服的名门世家扶持,可一旦觉得他的江山稳固了,世家大族这原本的功臣又成为了他眼中的威胁。
世家门生故吏众多,联姻的势力相互交织,还有世人重郡望而轻皇族的思想,都让文帝觉得那是对他至高无上皇权的巨大挑战。
所以,文帝刘信早有削弱世家之意。
恰好这时文帝的几个皇子为了大位的继承明争暗斗,太子刘孝德谋逆,不知谁密奏文帝,递交了墨家人的一些书信文集,寻章摘句,称墨家也参与了太子谋逆。
刘信令大理寺查证,结果查实墨家嫡系并未参与谋反,但却认为,墨家旁支时任兵部尚书的墨廷虞乃太子党羽,墨廷虞获罪入狱。
虽然只是墨氏旁支,但牵扯到了谋逆的大罪,梁文帝借机发作,株连陵北墨氏一族。
清河杨氏、范阳白氏等世家生出兔死狐悲之意,联名上表求情,易家等与墨家有联系的新贵也纷纷恳求,文帝却无动于衷。
大祸就这样落到了墨家。
有人想起了那个预言。袁君平相术精妙,通常只望一眼,就能铁口直断,但是据说当初给墨姝看相时却有所迟疑,于是这些人就据此,言之凿凿地认为,墨姝的面相其实是在极贵和极凶二者之中,但袁君平看错了,认为她是贵相,实则墨姝应该是天煞孤星,是不祥之人,正是她给墨家带来了灾祸。
木秀于林,风必催之。
陵北墨氏如此,袁君平亦如是。
因为袁君平之前的预测从没有出错,民间更是将其传得如同神仙下凡,难免惹人妒忌,如今有机会,连他其中一个叫乔文华的徒弟也跳了出来。
说是墨姝的面相特殊,若非大贵就是大凶,当年袁君平在事后曾无意间提过,他对于这个预测也有些不太确定,还因此日夜苦思,殚精竭虑,以致于溘然长逝。
此言一出,似乎坐实了那些流言,众皆哗然,在有心人的推动之下,坊间更是对此事津津乐道,不外乎说什么神仙也有算错的时候,无形中认同了墨姝就是灾星之语。
就连陵北墨氏族中旁支,也有少部分人这么认为,只有墨姝最亲的这些家人才深信此事与墨姝无关。
尽管母亲杨氏等人尽量没让墨姝知道此事,但那时墨姝在易家,因骤逢大变而变得心思敏感的她,很快就从宋国公府下人回避的态度中觉察到了不对。
甚至,还有些下人在背后毫不避忌地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让墨姝听到了。
墨姝还清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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