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够感受到他问话里理性的克制，也知道她的回答非常重要，却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很重要，也许在别人眼里，那里只是一些发挥余热的老人或者一些临时把它当做踏板的年轻人才去的地方。但是，我觉得如果我能用一年的时间真正帮到那些孩子，那么我觉得很有意义。更何况，一年并不长，我的人生划出这一年我觉得值得。”
“如果我坚持不肯，你会怎么做？”他的声音暗暗施加压力。
她会怎么做？她其实并没有真正以为他会反对，一直以来她都认为他会是无条件支持她的人。她一直都那么笃定，因着从前的笃定此刻才变得分外紧张，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当年她跟实习的叶紫遇到那个孩子，因为贫穷犯下错误的他被称为年轻版的马加爵。但是孩子却有一双格外清澈的眼睛和一颗向上的心，也许，错的只是他的生活与他的理想之间的偏差。她因为他了解了一个她以往不可能接触到的世界，那时的她无力去渗透那个世界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但现在的她可以，她不想放弃，不想。
可是眼前的人看起来有些陌生，让她的答案如刺在喉，生生地说不出一个字。
第十一章 理想与现实（1）
临近毕业，学校各个部门的散伙饭、聚会、舞会层出不穷。由于邱亦心和叶紫的关系，她们宿舍应邀参加学生会的毕业晚会。相比邱亦心的能歌善舞以及叶紫的肢体协调能力，苏默涵跟秦薇大部分时间只能作壁上观。开场没有多久，秦薇被文学社的社友邀舞，她便独自一个人喝着果汁，心不在焉地观看场里的情景。
自从那天从季斯磊的公寓不欢而散后，他们整整一个星期没有见面。那天是她主动提出先离开，她怕再待下去两人会为了这个问题而争执得没完没了。与其在盛怒的时候吵架，不如等彼此冷静下来再慢慢商量进退协调。
从前他们并不是没有争执过，换作以前，她一定拔腿就跑，非得让他哄得她回心转意才行，其实她也不会认真生气，只要他稍作口头上的退让她也就心满意足，会退让几步来协调解决。
她一直都很了解季斯磊，外表看起来温和好脾气的他其实是一个要求完美的人。他对自己的人生和她的人生都有完美的计划，且并不容许计划发生变动。从前的她因为淡然随意，对他的计划没有异议，因此也不曾真正领教过他的固执。现在的她，虽然不想一味重复过去的轨迹，但她并非固执的人，倘若他坚持反对，最终她会妥协——虽然有些心不甘情不愿，毕竟他才是她想要改变的最终原动力。
“我真怕你把吸管给咬断。”身旁温厚的声音带一点轻笑地开口，苏默涵调转视线，是同班的同学方哲，藏在眼镜片后的眼睛因为室内的黑暗而看不大清晰。
苏默涵闻言，松口，果然看到吸管被她咬出的痕迹，不觉一笑。方哲微一点头，问：“我可以坐下吗？”
苏默涵指一指身边，有些惊讶，但没有过多的表现：“请坐啊，这里又没有被我们包下，你这么说好像我们很霸道似的。”
方哲坐定后，若有所感地回答：“虽然没有贴上你们宿舍的标签，不过，一般情况下我们都会自动地敬而远之。”
苏默涵莞尔：“那你岂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方哲连连点头：“的确，我现在手脚都不大听使唤。”他原本有些严肃的面孔因这样轻松的对话而显现愉快的笑意。
“那为你的勇气而干杯。”苏默涵晃动手中的玻璃杯，微微挑眉，“不晓得我有没有荣幸知道，是什么使得阁下有勇气坐在我的身边？”方哲的视线在对准她时一片清澈，她有理由确定，她不是他最终想接近的人。
方哲微微一笑：“为什么不能是因为我对你的好奇？”
苏默涵轻笑，不置可否。
方哲对她的笃定抱以赞赏的目光，“苏默涵，这两年你似乎变了很多。”
苏默涵微一偏头。他是第一个很肯定地指出她这两年的变化的人，或许她和邱亦心她们更亲近，但也许恰恰因为亲切所以她们反而不能准确分辨她的改变。
“哪里有不同？我并没有觉得啊。”
“前两年的你，看似很容易接近，其实很自我也很随性。你不大在意身边发生的事情，但这两年似乎完全转了个性，对身边人的一举一动格外地注意，而且投入了自己很真实的喜怒哀乐。”方哲略略思索后，下了很中肯的评语。
苏默涵有些意外，方哲是他们的副班长，但记忆中，这位副班长一直都是温厚而沉默的，她没有料到他对事物的分析会是如此透彻。她装作不在意地笑笑：“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觉得自己是鸡妈妈的妈妈呀！”
方哲被她的自嘲逗乐，看她的表情里添了一分欣赏：“我并非贬义，这样的改变未必是坏事情，见仁见智。”
苏默涵好奇地问他：“那你觉得我这样的改变是好是坏？”
方哲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着睿智的光芒：“对你身边需要你的人来说，或许是好事情。对你自己——却不是。”
苏默涵浑身一个激灵：“好厉害的方哲，从前真是小看了你。”她嘴角勾起一丝佩服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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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理想与现实（2）
方哲淡笑地摇头：“我不过是旁观者，看得或许比你自己多一点而已。”
“可是，我却很感谢你。”她真心地说。
方哲闻言，目光慢慢投向舞池，适才淡然的眸子里洒落几分专注、几分欣然：“我不过是关心她的朋友，也的确对你好奇。”
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定格在一个方向，她讶然地挑眉：“原来你的勇气是为了——她！”
方哲没有作答，收回视线，看了看时间，说：“我该走了。”
“方哲。”她叫住他，“很高兴有你这个朋友。”
方哲微微一笑，转身，很快消失在人群里。苏默涵脸上的笑意慢慢被抽去，也许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从前她活得随性自由那是因为她把自己的世界包裹得紧紧的，旁人很难窥探她的内心。重来一次后，她无法对身边这些得而复失的人保持平常淡然的心，她也做不到单纯地重复自己的生命轨迹而不是有所改变，走一段不同的人生。
从前的她自我，却不会伤害身边的人。现在的她，是不是太自私了些？
微微叹口气，音乐换成舒缓轻柔的乐曲。
“美丽的小姐，有没有荣幸和你一起跳个舞？”她抬起头，邱昱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脸的似笑非笑。
“我不会跳舞。”她直觉地回答。
他挑高眉，有趣地反问：“不会还是不敢？”
苏默涵看了看四周不断投注过来的视线，不禁一笑：“你在使用激将法吗？很老套的招数。”
邱昱辰拉起她的手，让她顺势靠向他，嘴角带起一丝懒洋洋的笑：“事实证明，越是古老的办法越有效。”
苏默涵一脸无奈地搭上他的肩膀，随着他的步伐移动：“你当心被我踩了脚。”她睁大眼，无辜地说。
感觉到他揽她腰的手劲大了几分，她抗议地瞪他，只听他懒懒地问：“你不觉得在这么浪漫的环境下，你刚才说的话很杀风景？”
“很可惜，主席遇到的是一个没有情趣的我。”她状似遗憾地回答。
他颇有同感地点头，“我已经在后悔了。”
她忍俊不禁，不得不承认邱昱辰是一个让人很放松的人。他虽然在带她起舞，但是一直很配合她的脚步。
一曲终了，回到座位上，邱昱辰在她身边坐下，淡淡的酒气忽远忽近。苏默涵瞥了他一眼，问：“你不会在借酒装疯吧？”
她忽然想起了季斯磊。
季斯磊很少喝酒，他一直都理性而克制。很理智，但那是让人安心的理智。他的生活和思维不会脱离他既定的轨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按部就班地向前走，不会被旁支末节所干扰，而她可以安心地追随。
可是邱昱辰不同。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的眼睛，因为喝酒的缘故，平日里深不见底的眸子更多了几分雾霭般的凝滞：“苏默涵，我和你不一样。”
她一时没有反应，呆愣了下。
邱昱辰轻笑，轻轻弹指：“你比较容易让事情脱离掌控。”
苏默涵把他前后的话组合了下，才发现自己被他小小地揶揄。不客气地给他个白眼，发现果汁已经喝完，晃着空空的杯子，她贼贼地一笑：“主席，我给你表现的机会哦。”
“好啊。”他勾起一抹同样的坏笑，“一杯白开水够不够？”
苏默涵丢给他一个“我早知道了”的眼神：“小气。”
“彼此彼此。”邱昱辰放松身体，“在你面前，我还是不敢担待这个评价的。”
苏默涵语塞。她总是没有记性，不记得跟他耍嘴皮子她总是口拙的一个。不过话虽如此，他到底还是很有绅士风度的人，转身去给她带了一杯奶茶，竟还是她钟爱的巧克力口味。
“你是八卦新闻组的成员？”
“运气。”他耸肩，两个字成功地让她咽回了肚子里想说的话。
她喝着奶茶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听说你一直没有定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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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理想与现实（3）
听说？她终于知道他的运气从哪儿来了。但是这个话题倒叫她原本开始明朗的心情瞬间跌到谷底：“不是没有定，而是没有人赞同。”
他饶有兴趣地问：“是哪里？”
“希望学校。”她不禁叹了口气，“是不是太过理想的东西都应该在现实面前低头？”
“那要看你有没有足够的本事坚持理想。”他放轻声音。
“听你的口气，似乎理想是专门为你这种人设计的。”她闷闷地说。
邱昱辰郑重地摇头：“你错了，我这种人恰恰是需要为现实放弃理想的人。”
苏默涵微微一愣：“我以为你已经足够掌握自己的命运了。”不然他怎么能嘲笑她常常让事情掌控自己。
邱昱辰脸上的笑意加深：“那是因为我恰好知道权衡轻重，选择合适的出口而已。”
他总是避重就轻，有很多时候她能确定他知道她想问的话，但一直都是迂回曲折地给她答案。如果不是几次接触下来了解他，她一定会以为他一直在戏弄她。
“如果你是我呢？”她还是问了她很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她需要一个理性的旁观者的回答。
“在你心里有更重要的事吗？”他眼里是了然的情绪。
苏默涵释然，果然是旁观者清：“只可惜你不是我。”
“非常可惜。”邱昱辰补充道。
苏默涵心中豁然开朗，起身整了整衣服，向他告别：“我要回去了，这里，呃，空气比较的浑浊。”
他歪着头，一手撑着下巴，笑容清浅，仿佛看透她的心思却不挑明：“苏默涵，永远都不要委屈自己。”
委屈？她并不觉得。她一直都记得她来到这里为了什么，她不要跟季斯磊有一丝一毫对立无法调和的矛盾。如果，一定要有退让，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她？天底下多的是鱼和熊掌不能兼得的事，她何必矫情地觉得自己委屈？
她冲他一笑，轻松且无比坚定。跑出场，第一件事情是拨通季斯磊的电话。电话一下就通了，她气喘吁吁，一时间竟不能开口。那头，沉默片刻后，传来一声温暖的笑声，她熟悉的温暖无比的笑。
“默默，我一直在你楼下等你。”
她的心情因他的话飞扬至顶端。他在等她，一个人的等待。不论这是不是他让步的预兆，她都因为他的这句话可以退让，心甘情愿地让步。
跑到宿舍楼下时，她早已上气不接下气，白皙的面孔泛着激动的红晕。在离开季斯磊一步距离的地方停下，看他向她张开怀抱。她握住他的肩膀，轻声地说：“我答应你。”
感觉到季斯磊的震动，她稍稍离开他的身体，见他温和的面孔上包容一切的微笑：“我不答应。”
她一愣。今天的她似乎脑袋一直在打结。
“我不答应。”他揉她的发，“因为，我希望你是你。”
也许我不能认同你的做法，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后悔，但是，分别一星期后的现在，我只希望你能顺着自己的心意，只因你的让步同样让我心疼。
现实和理想不仅不能画上等号，当一个人自以为为理想奋斗时，却发现那只是另一种现实的版本。苏默涵亦如此。
没有等到毕业，她已经提前去那所学校报到。由于学生和老师不成比例，她一个人同时教语文、数学、历史、音乐和生物，年级跨度从小学三年级到初三。从前并不是不知道老师的辛苦，但其中的滋味却要自己尝到才明白。
现在的她一星期二十八堂课时，很恐怖的数字，但跟学校里其他老师相比，已是校长对她的优待。有时三堂课连着上下来，嗓子已经干哑得难以发声。幸好高年级的学生对她较为体谅，给初三上课时，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她都是坐着的。并非有意为之，只是体力被无休止地透支。
没有来学校之前，她的想象里这里的孩子应该是极富求知欲望的。可真正走到这个世界里，她才发现那只是她一相情愿地想象。这里的中学生过早的成熟促使他们早已放弃了向上努力的意识。他们大多数人跟随父母来到这个城市，并没有指望获得公平的教育和生活方式 ，唯一的愿望不过是顺理成章地拿到所谓的文凭。因此，不论她多么努力地备课、上课，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懒散的态度多少都让她寒心。
第十一章 理想与现实（4）
坐在办公室里，她前桌退休后发挥余热的陈老师摘下眼镜，看着她在教案上的批注，又看看她懊恼的表情，笑了笑，说：“小苏啊，说实话，像你这么认真备课的就算是公办学校的新教师，我都见得很少。”
“可是，再认真似乎对他们都没有用。”她下巴撑在手臂上，懊丧地说。
陈老师呵呵一笑：“我们刚来时跟你的感受差不多，现在不也习惯了？这些孩子，从外面看真的很让人同情，但深接触后却也让人恨，好像满腔的力气你都使不上，他们也不领你的情。”
看苏默涵深有同感地猛点头，他又继续：“小苏，这里的孩子你不能用公办学校的学生素质来要求他们，并不是他们不值得，而是你如果一直持续这种念头，你会厌恶这份工作，也会厌恶这些孩子。他们或许不想学习，但他们一定都是敏感的孩子，现在的他们或许不听你的话，或许上课调皮捣蛋，但他们是真心喜欢你，因为你是真心为他们好，这点他们不是没有察觉。他们做不到你的要求，是因为他们没有这样的条件去达到你给的标准，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如果这成为你厌恶的来源，那么他们因此受到的伤害也会比你想象的严重。”
苏默涵若有所思地点头。
陈老师看透世情的眼睛掠过她饱含热情的面孔，很轻地叹气：“其实，小苏，你的性格并不适合来这里，你想做的太多，但是以你一个人的能力能做的太少。越有热情，到最后越是失望。”
“那我应该怎么做？让我放弃我是做不到的。”她好不容易说服了身边的人，又怎可能轻易放弃。
“记住，你能教他们的不是知识，而是一种生存的方式和态度。也许你告诉他们的道理未必是正确的，却比他们横冲直撞后得来的要有用得多。”陈老师意味深长地说。
苏默涵喜不自禁：“陈老师，谢谢你。”
陈老师乐呵呵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