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桓远有惊世的文才,但是那是桓远的,不是她的,她一定要有什么东西,能镇住这些眼高于顶的文人。
于是今天才一见面,萧别便被她拿来开刀。
徐徐图之,这不是不可以,但是也许会来不及,所以楚玉只有采用激进的态度。
她这也是在赌博,要么一夜成名,要么失去手头可用的所有筹码。
萧别正要冷笑,这时又有人穿林而出,楚玉原以为是裴述终于姗姗而来了,随意的偏头一看,看清来人后,却不由得愣住了。
来人不是裴述,可是却也是方才她见过的,正是那歆兰坊中年轻的香料师傅,他随着青衣小童来到湖畔边,皱着眉对那小童说着些什么。
楚玉一下子忘记了萧别,忍不住张开嘴:真是意外的重见啊……
联想到先前这位香料师傅所说的“懂香料的贵人”,楚玉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王意之。
青年朝亭中看来,也正好瞧见楚玉,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他原本是打算来向东家求助疑难,却没料到提出疑难的客人竟是与东家认识的。
王意之目光先后扫过楚玉和香料师傅的脸上,片刻后了然一笑,站起来懒散的道:“在下有些私事要处理,各位还请稍待。”
他拖着步子慢慢的朝湖边走去,楚玉这时候才发现他脚下穿的是像拖鞋一样的木屐,而不是中规中矩的靴子。
木屐是深紫色的,接近于黑色,鞋帮一下一下的敲击在石桥上,发出圆润的极有质感的响声。
啪嗒,啪嗒。
长衣的款摆之下,声调节奏很是从容。
王意之懒懒散散的走到湖边,便与那年轻香料师傅一边说话,两人的声音不大,亭中诸人都听不到,不过楚玉看香料师傅将一只拳头大小的蓝布小包交给王意之,并且不时朝她这里投来目光,便大致能猜出他们谈话的内容。
交谈了片刻,香料师傅神情复杂的最后看楚玉一眼,才向王意之作揖告辞,而王意之手中拿着蓝布小包,一抛一接的慢慢走回来,脚下木屐啪嗒啪嗒的敲打着石桥。他走在桥上时,楚玉的心也跟着他手中的布包一跳一跳,生怕他一个失手就把小包掉湖水里了,她手头可就只有这么一份香料,没有备份的。
王意之拖着脚步慢慢的走回来,先朝其他几人点了点头,随后盯着楚玉道:“这位子楚兄,能否私下详谈?”在说到子楚兄三字时,他稍稍加重了语气。
楚玉知道他大概是要说香囊的事,神情自若的点了点头,便随着王意之离开亭子,走过桥梁时,越捷飞便自动的来到楚玉身后,王意之停下脚步,望了越捷飞一眼:“这位兄台最好不要跟来,我只想与子楚兄一人交谈而已。”他态度虽然随意懒散,可是话语之间,却仿佛透着难以抗拒的高贵威仪,朝越捷飞压了过去。
越捷飞停下脚步,看了楚玉一眼,意思是全凭楚玉吩咐,楚玉思索片刻,还是让越捷飞留下来了。
之所以如此冒险,首先因为王意之没有害她的动机,其次,她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
尽管已经有了容止的前车之鉴,但是楚玉并不畏惧冒险。
两人来到湖畔边一座清雅的屋舍之中,屋子里空空落落的,家具摆设整洁干净,但是太齐整了,缺乏温暖的人气。两人才进屋,楚玉便笑道:“这间屋子很久没人住了吧?”
王意之一边关门一边道:“不错。”他转过身,手腕一转把袖子里的蓝布包取出来,打开外面的蓝色小包,里面装着的果然是楚玉今天留给香料师傅的丝囊。
王意之托着丝囊,微笑道:“子楚兄是否应该说些什么呢?”
楚玉眨眨眼,装傻:“意之兄认为我应该说什么?”
两人打了一个来回的哑谜,都觉得很是好玩,看着对方了然的眼色,忽然齐齐的笑出声来。
楚玉摆了摆手:“算了算了,装慕做样没意思,那位香料师傅想必已经和你说了许多,我就是好奇,你为什么猜到我会希望私下谈论这只香囊呢?”有些问题,在有第三者在场的前提下,她还实在不方便问。
王意之靠在墙上,身姿很是潇洒:“那是因为,你在香料店中,便要求找个僻静地方……自然,这还不足够猜疑,假如再加上,你是女儿身这一条呢?”他漆黑的眸子荡漾着玩味的笑意,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楚玉,“我说的对不对,子楚姑娘?又或者,这不是你的真名?”
楚玉并不吃惊,她从来就不认为自己女扮男装可以全无破绽,从前看的武侠电视剧里,女主角换个男装打扮就没人能认出她是女儿身那绝对是艺术的夸张,因为女性和男性的身体骨架首先就有差异,行动起来也可稍减端倪,就算她再怎么极力掩饰,碰到眼光狠毒的,一样是无所遁形。
王意之不着急拆开香囊,只望着楚玉道:“我可以保证,这建康城中,没有什么人能比我更懂香料,姑娘假如想要我如实回答,那么我也要问姑娘一个问题,希望姑娘老实回答。”
他一字一顿,清晰而沉着:“你,是,谁?”
第二卷 红了樱桃绿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 第五十九章 难得无价宝
你是谁。
我是谁。
这个千百年来被哲人们不停讨论思辨的问题,在这个时候发出,目的其实十分的简单和明确。
王意之要求楚玉亮底牌。
就好像两个武林高手放弃了小心翼翼的试探,直接以凶狠的杀招交锋。
王意之的问题来得尖锐又直接,楚玉听了不由一愣,她还没想好应该怎么回答时,又听到王意之道:
“你那位护卫的身手十分高明,在我所见的剑手之中,算是有数的,建康城里的豪门通常都会养着一些剑手,然而如他一般水准的却实在不多,更别说,这样一位剑手,竟然被派遣来保护一个姑娘。”
王意之嘴角含笑望着楚玉,他的眼眸里好像含着千万种深情,温柔款款的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呢?”不似容止的含而不露,他的眼神,是毫无顾忌赤裸裸的勾引。
真是为难。
楚玉轻咳了两声,很无奈的开始拖延时间,目光上下左右的飘移,从房梁到窗棂,从箱子到柜子,看了半天,虽然没有看出一朵花来,却让她发现了一件事,那便是,这屋子里的木质家具,与王意之脚下的木屐一样,似乎都是紫黑色的木料,表面浮现出一种非常光滑的,缎子一般柔润的光泽。
王意之一直定定的瞧着楚玉,不容她就这样混过去,楚玉情知没有办法,只好找了一个看起来不太相干的话题:“你穿的木屐,是什么木材做的?”
王意之微微一笑:“小叶紫檀。”
紫檀是一种稀有的木材,分为大叶小叶的两种,其中小叶紫檀最为珍贵,是紫檀木中的精品,古时候有寸檀寸金之说,换而言之,王意之脚下踩着的,几乎是同体积的金子。
然而楚玉也能看出来,他并不是刻意的彰显自己的豪阔,倘若她不问,他不会告诉她脚下那双木屐的价值,她问了,他也不避讳说出来,就好像把名贵无比的小叶紫檀当作最普通的木料来对待一般。
他不在意,不在意别人看不出来他有钱,也不在意别人看出来他有钱,他傲然而自由的活在这个世界上,我行我素的做自己想做的事。
而现在,他想知道的,便是楚玉的身份。
楚玉抿着嘴唇,定定的望着王意之,两人的目光交汇,坚持着探询的意味,彼此在心里猜测揣摩,相比起王意之的胸有成竹,楚玉却是有些紧张。
过了一会儿,楚玉笑着呼出一口气,她脑中浮现一个念头,忽然有点儿恶作剧的心态,望着王意之,也是一字一顿的道:“我,是,刘,楚,玉。”
刘楚玉,山阴公主刘楚玉,不管她承不承认,这个身份现在与她密不可分。
说完,楚玉便等着看他有什么表情,最好吓得他转身就跑,反正横竖是要摊牌,能吓唬一下王意之,也是不错的。
刘楚玉?
王意之微微皱眉,有些困惑的在脑海中搜索这个似曾听过的名字,慢慢的,他俊逸的脸上浮现惊愕的神色,望着楚玉的双眼微微张大……
楚玉笑眯眯的望着他:再激烈一点,再震撼一点,发抖吧逃跑吧。
但是楚玉所希望的并没有发生,只不过片刻功夫,王意之便迅速恢复了冷静镇定,但是眸子里还带着几分讶然之色:“会稽郡的那位长公主?”山阴公主的名号是根据她的封地山阴县来的,不过最近刘子业为了让她欢欣,又把山阴县所属的会稽郡给了她,因此现在楚玉在外的正式称呼应该是会稽长公主,只不过楚玉心里并不怎么习惯这个称呼,迟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王意之说的是自己。
楚玉笑着点点头,无耻的剽窃了别人的台词:“这世界上,有几个刘楚玉?”
王意之望着楚玉,他的眼神很复杂,但是令楚玉吃惊的是,这双眼睛里,始终没有流露出鄙弃嫌恶的神情。
楚玉不信王意之一点都不知道山阴公主家有面首的事,尽管这个时代还不似宋代以后被礼教严格束缚,但山阴公主的所为,对于男权社会来说是一次挑战,但凡正统社会的人都会觉得不齿。
可是王意之没有,他的眼中,有好奇,有揣摩,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就是没有厌恶。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意之微微笑道:“和传闻不一样。”
楚玉顺口接道:“什么和传闻不一样?”
王意之笑道:“传言中你貌若夜叉,今天看到却不一样……你生得很是美丽。”他语气近于调笑,说着还伸出手来,手指抚上楚玉的颊侧,“为什么要用修容膏遮掩住呢?你这样很好看。”
楚玉微微侧脸,避开他的手指触碰,以眼杀人:“你不怕我?”
王意之很有兴趣的问道:“怕你什么?”
楚玉翻翻白眼:“当然是怕我把你捉回去当面首。”虽然王意之这个不同寻常的反应让她有点高兴,不过也让她有点郁闷,眼前这个男人,好像完全无视他的恶名一般。
王意之摸了摸下巴,笑道:“我所关心的,不过是姑娘家的美貌,对我而言,你生得很是好看,这便够了,至于别的,我理会作甚?”他满不在乎的耸耸肩,“倘若你真有法子让我成为你的面首,那我也会甘心服气你。至于你养面首么……但凡家里有些底子的,谁不养着几十个歌妓呢?”
楚玉凝视着他,沉默一会,才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张口却又没说。
因为已经不需要说了。
看王意之靠在墙上的样子很悠闲很舒服,楚玉也学着他的样子,靠在他身侧的墙面上。
虽然旁人的毁誉并不能伤害她,可是遇到一个眼光如此豁达的男子,楚玉还是不由得有些震动。
山阴公主的作为,他认为那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他也不畏惧她的恶名,甚至满不在乎的对她调笑。
楚玉来到这世上,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他有智慧,懂享受,在世情里打过滚,却保持着不羁的本心。
正如裴述所说,王意之的家宅,每件事物都比别处要珍贵不少,可是楚玉却觉得,这其中最珍贵的,却是宅子的主人。
他是无价之宝。
第二卷 红了樱桃绿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 第六十章 不见有情人
深呼吸几下,楚玉才平复内心的震动,歪了歪头,瞥着王意之问道:“如今我可是说了自己的名字,你可以履行你的承诺了。”
她可没忘记,最初的目的是让王意之辨识香料。
王意之笑了笑,修长手指扯动一下拉开丝囊的袋口,轻嗅一下其中传出的香味,慢慢的他皱起了眉。
楚玉看出他神情,感觉出了一些不妙:“怎么样?”难道他也辨不出来?
手腕晃动一下,王意之扭头回瞥楚玉:“这香囊是由谁所制的?”
楚玉不意外的眨眨眼:“我要是知道的话,难道还需要找你么?”
“也是。”王意之耸耸肩,不再继续靠在墙上,而是带着楚玉走向内室,里屋打扫得比外面更干净,没有任何家具摆设,但是在房屋正中的地面上,却有一张圆形的石台,石台表面光滑如镜。
王意之走到石台边上,将部分香料洒在边缘,随后他手中多了一柄银色的纤小匕首,将香料的碎屑慢慢的刮开:“这块石头,是在建房之前便生在地上的,我见它石材甚好,形状也佳,觉得很是有趣,令人不要将其从地下凿出来,稍加打磨,便是现在这个模样。”
他手腕一抖挑起香料碎屑,放倒鼻尖下轻嗅,动作与香料师傅先前所做的一般无二,但是却随意自在许多。
里屋的光线比外面又暗了不少,与方才的随意懒散不同,此时王意之认真起来,眉目间汇聚着不可逼视的端凝之色,他脸容的轮廓在昏暗的空气反而更加深刻。
过了片刻,王意之轻轻的叹了口气:“这位调制香料的兄台,是不可多得的高手,倘若能够亲见,我倒是希望能把这位请到我的歆兰坊之中。”
楚玉自然不会告诉他香囊的来源,只有些焦急的问:“如何?”
王意之却没有答话,只将匕首尖上的香料弃于一旁,再小心的挑起些碎屑,轻嗅其味。
香料被切得太碎,混得太均匀,光看外表,已经很难辨认出其原本的模样,所以王意之索性放弃了用眼睛辨识这一道工序,直接来到较暗且异味不多的地方,用嗅觉来判断。
人的五感有时候是互补的,当其中一种有所缺失时,其他的四种会相应加强,在黑暗之中视觉无法发挥,而相对的,嗅觉会稍微灵敏一些。
偶尔沉思,偶尔皱眉,偶尔微笑,足足过了大约两柱香的时间,王意之才翻转手腕,银色匕首反递回袖中,他将香料重新归入丝囊之中,对楚玉道:“再稍待片刻。”
他又走回外面的主屋,开门吩咐仆人准备一些清水来,接着楚玉看见他从一只靠墙的箱子里取出很多瓶瓶罐罐,一件一件的摆在地面上,最后他盘坐于地,身前整整齐齐的放了一排两寸高的白色瓷碗,瓷碗的大小几乎完全相同,看起来很是齐整。
这个情形怎么看起来这么熟悉?
楚玉微微眯起眼睛,直到仆人将一桶清水送来,王意之用白色的勺子把清水倾倒入每个瓷碗中,接着再从瓶罐里取出一些带颜色的粉末,倒入碗中,以瓷勺搅拌时,楚玉才恍然大悟。
难怪她看起来这么眼熟,眼前王意之所做的一切,和前世高中时做化学实验何其相像?只不过王意之没有玻璃试管,便用白色的瓷碗来充当容器。
楚玉目瞪口呆的看着王意之把将粉末用水化开,再挑出少量香料碎屑浸入碗装溶液里,仔细观察碎屑变化,过了许久,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这手法,是跟谁学来的?”
“跟谁学来的?”王意之的思路似乎还沉浸在香料之中,重复了一遍才领会到楚玉话中的意思,他微微一笑道:“这法子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怎么,你见过有谁和我用一样的法子辨识香料么?”
自己想出来的?
楚玉有些失望,也有些不信。
王意之笑了笑道:“确实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只不过有些用料,却是出自前任太史令的建议,比如这些碗,还有一些药物的获取。”
太史令?楚玉回想一下,才想起这是神棍天如镜在朝中的官职,却不知前任太史令是什么人物。
王意之所做的这些,从某个角度看。几乎可以看成是现代化学的一个萌芽,古时候方士为了炼丹,经常接触矿物,也可以说,他们是化学科学的前身,然而可惜的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