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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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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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结舌,黄妈更是又要笑又要哭,张罗着让人去把丫丫叫过来。
    然而丫丫没到,龙相先回来了。
    龙相没进屋,站在院子里喊道:“黄妈,东西都到了吧?”
    黄妈在屋里走腔变调地答应了一声,还是个又哭又笑的状态。颠着小脚往外走,她费了十分的力,只迈出了一分的步。而未等她走到门前,龙相又开了口,“那我这几天就把丫丫娶了得了,下个月还有事,我可未必在家!”
    黄妈终于推开了房门,“这几天就办?”
    龙相不耐烦地一挥手,“速战速决,就这么定了。自从说要结婚,丫丫就开始躲着我,我回来一趟,连她的人影都看不见。总这么着哪行?”
    黄妈一看龙相要发急,立刻像要哄天神似的,堆着笑容满口答应。
    而龙相这话说了不过几个小时,又有女客光临龙宅,正是徐参谋长的太太。
    徐太太和黄妈做了一番长谈,因为徐太太乃是一位雍容高雅的夫人,在黄妈眼中,很有几分贵妃气度,所以这场谈话被黄妈铭记于心,无论何时提起来,都感到一种心满意足的光荣。
    而在这场长谈结束之后的第二天,黄妈就把丫丫送到徐家去了——徐太太实在是个好人,愿意将徐宅收拾一番,临时充作丫丫的娘家。要不然让丫丫从前院嫁到后院,虽然也无不可,但说起来终究是有点不大像话。
    徐太太这样善解人意,丫丫,在黄妈眼中,却有点给脸不要脸的意思。不但不欢天喜地,反倒终日沉着一张脸。黄妈向她提起龙相如何如何,她一言不发;黄妈现在要亲自带着她上马车往徐家去,她也不说去,也不说不去,都跟着黄妈走到大门外了,她忽然不声不响地站了住,黄妈催她赶紧上车,她抬头望着马车,却是如同钉在了地上一般,一步也不肯再迈。
    事情越进行越真切了,真切得让她感到了恐怖。今天她上了这辆马车,再回来时就不是现在的她了。她忽然变得很不甘心,她总觉得大哥哥会在最后关头出现,拉起她的手往远方跑。
    然而最后她并没有等到大哥哥,只等到了黄妈的一巴掌——黄妈照着她的后背拍了一下,急道:“你这孩子,发什么傻呢?”
    随后她便被黄妈推搡上了马车。
    大马车把丫丫和黄妈拉了走,一走便是三天。三天之后的凌晨,丫丫以徐太太干女儿的身份起了床,开始被无数仆妇簇拥着梳洗打扮。黄妈彻夜未眠,然而比任何人都更有精神——自从进了徐家的大门,她便从“黄妈”升格成为了“老太太”。“老太太”三个字含着无上的荣光,让黄妈心中激荡着一股雄风,耳内一直是鼓乐齐鸣。将胭脂一层一层地拍上丫丫的脸蛋,她始终是感觉不够鲜艳。
    新娘子上轿之前,按照本地的规矩,鞋底是不能沾土的,须让娘家的兄弟把她送到轿子上才行。丫丫没有娘家,于是徐参谋长的小儿子出了马,一路把丫丫背出了徐宅。丫丫头上盖了红盖头,盖头上面描龙绣凤,边缘垂着金灿灿的沉重流苏。她被盖头压得弯了颈子,然而始终不言不动,是一尊脆弱沉默的像。
    天始终是不亮,喜气在黑暗中弥漫开来。徐宅老小全出动了,围着丫丫跑前跑后。徐小少爷背着丫丫走到哪里,徐家的小孩子们便蜂拥着跟到哪里。黄妈也盛装打扮了,两只小脚忽然利落起来,一步一个脚印,走得端庄傲然。一双眼睛打起精神,她又要防备着小孩子们的脏手触碰丫丫的喜服,又要担心徐小少爷身坯瘦弱,会驮不动背上的丫丫——天知道丫丫这身喜服得值多少银子,反正比戏服还重,简直是可以传代的宝贝了。不过前方就是徐宅的大门槛,仆人正在忙着推开大门,只要丫丫跨过门槛上了轿子,这一道礼节就算是完成了。
    然而就在徐小少爷抬腿要出大门之时,丫丫忽然动了。
    丫丫抬起一只手,扳住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扇门板,整个人随之颤抖起来,红盖头下传出了呜呜咽咽的哭声。徐小少爷向前迈了一步,没走动,因为丫丫抓紧了门板,无论如何不肯松手。
    黄妈抽出帕子一揩眼角,也落了泪,同时越发地满意。姑娘上轿之前是应该哭一哭的,谁见过欢天喜地的新嫁娘?所以丫丫真是个好丫头,真懂事。含泪上前一步,她硬扒开了丫丫的手指,同时絮絮叨叨地劝道:“好姑娘,不哭了,又不是把你嫁到远处去,这还不就和回家是一样的?”
    红盖头下的丫丫激烈地摇了头,一边摇头,她一边哇哇地哭出了声音。僵硬冰凉的右手甩开黄妈的手,她挣扎着还要去抓那一扇大门。黄妈见势不对,一边落泪一边又去扯她的手。徐小少爷得了机会,连忙向前快走,于是丫丫的手再去抓,就只抓了个空。天旋地转地被人塞进了花轿里,她号啕着依旧是哭。
    她太怕了,她这么怕,大哥哥怎么就这么忍心,真的不来救她?
    身体猛地向上一腾空,一瞬间鼓乐轰然齐鸣。声浪把她抛了上去,然后由着她哭她落,再没人管她了。
    花轿在城里兜了一圈,引了无数百姓观看,然后一路吹吹打打地到了龙宅。
    龙相也起了个早,换了一身崭新的长袍马褂,胸前交叉系了个大红花。他不喜欢这朵大红花,不想带,可陪伴在一旁的徐参谋长认为他应该带——不披红挂绿,怎能算是新郎官?
    露生坐在一旁,知道徐参谋长的心思。徐参谋长显然也是非常地了解龙相,所以宁愿让他自由结婚。横竖无论他娶了谁家的姑娘,凭着他的性情,最后他的岳父岳母都会恨死他。与其如此,不如让他娶个自己心爱的丫头,也免得因为婚姻再树劲敌。
    这条活龙真是个宝贝,也不知他有何德何能,居然能让所有人都宠着他、让着他。
    挂了红花的龙相显得有些不耐烦,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他先是抖腿后是咂嘴,又把手里一顶插了小金花的呢子礼帽向上抛来抛去。就在他马上要坐不住的时候,仆人笑着跑过来,告诉他“新娘子到门口了”。
    龙相接住礼帽往头上一扣,脸上没有丝毫喜色,起身拔腿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怒气冲冲地自言自语:“他妈的我还以为死在半路了呢!”
    徐参谋长追了出去,露生也向前走了一步——走过一步,就不走了。
    可是一转念,他还是继续迈了步。他想看看丫丫做新娘的样子,新娘不是他的,那么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在露生赶到大门前时,龙宅已经乱成了一片。因为新娘子下轿之后,照理应该在进门之前迈过一只火盆,取个红红火火的吉祥意思。然而龙相不懂这个礼数,以徐参谋长为首的众人忙昏了头,也忘了对他进行教导。结果他跑到前头一看,发现有个大火盆拦住了丫丫的道路,立刻亲自动脚,把大火盆踢了开。这一脚还挺有劲,踢出了一院子的火炭火星,险些烧了他自己的袍子。
    幸而火盆摔了,再放一个就是,院子也并未因此失火,所以这只算是婚礼中的一支小插曲。但徐参谋长见龙相是明显有些不耐烦,所以审时度势,将接下来的一切步骤全进行了简化。像一阵风一样,他欢声笑语地把新郎新娘刮进了新房。将一柄喜秤递给龙相,他小声地指挥道:“少爷,该掀盖头瞧新娘子了。”
    龙相拧着眉毛问徐参谋长:“拿秤杆子掀?”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人全笑了。徐参谋长连连地点头,黄妈也嘱咐道:“慢点掀,别戳了丫丫的眼睛。”
    龙相掂了掂手里的喜秤,像是刚刚觉出了一点趣味。回头在人群中找了找,他找到了角落里的露生。对着露生一瞪眼睛一弯嘴角,他做了个惊讶狡黠的鬼脸,然后转向前方,用秤杆尖端轻轻巧巧地一挑盖头。
    盖头无声落下,屋子里的人在看到丫丫的面目之时,却是一起怔住了。
    丫丫垂着眼帘端坐在床边,眼泪还在向下滚落。泪水冲开了脸上厚厚的胭脂,胭脂鲜红,泪也鲜红,如同一滴一滴的血泪。
    短暂的静默过后,黄妈第一个反应过来,慌忙拿了手帕要给丫丫擦脸。可是未等她开始动作,龙相忽然一拍巴掌,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秤杆子指了丫丫的脸,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丫丫,你怎么像个鬼似的?”
    话音落下,他把喜秤随手一摔,上前一步弯了腰,他用衣袖给丫丫胡乱擦了脸。然后用双手捧住了丫丫的脸蛋,他眨巴着眼睛对她看了看,随即噘了嘴,在她的眼睛上亲了一口。
    这一口很响亮,叭的一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丫丫当即紧闭了眼睛扭头一躲,然而随即又被他将面孔硬扳向了前方。笑眯眯地端详着丫丫,他忽然变成了个小男孩,用天真的语气笑道:“丫丫,真好玩,我们一下子长得这么大了。”
    徐参谋长看他这意思像是要当场入洞房,连忙张罗着要请人往外走,让新郎新娘也休息休息。可等人走得差不多时,龙相忽然回头说道:“露生呢?露生别走。”
    露生果然留了下来,很疲惫地望着龙相,他不知道对方的用意。而龙相四脚着地地跪在床上,两只脚互相一蹭脱了皮鞋,随即爬到丫丫身后,隔着层层的喜服,他从后方一把搂住了丫丫的腰。
    让露生也走过来坐下了,他把下巴往丫丫的肩膀上一搭,神情惬意地闭了眼睛。
    丫丫低着头,始终如同木雕泥塑一般。露生扭头望着龙相,依然没看懂他的举动。
    龙相闭着眼睛沉默了良久,最后忽然抿着嘴一笑,哼出了很低很软的声音,“丫丫今天最丑了。”
    露生看着他,感觉他此刻仿佛是在撒娇。
    龙相不睁眼睛,继续说道:“以后我得对丫丫好点儿,丫丫这回可真是我的人了。”
    露生转向前方,轻声答道:“记着刚才的话,你要说到做到。”
    龙相像是困了,声音越来越轻,“就是你隔在我和丫丫中间,总不许我和丫丫好。现在我把丫丫娶过来了,看你还怎么捣乱。”
    很舒服地在丫丫肩膀上蹭了蹭,他喃喃地又道:“我为什么急着娶丫丫?因为我要离开这地方了。”抬手一挥,做了个豪迈姿态,他用慵懒的声音笑道:“我要挥师东进,直扑京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然后那只手沉重地落到了露生肩膀上,“好了,滚吧!我要和丫丫睡觉了。下午会有很多人来贺喜,有我忙的呢。”
    
    第十三章:告别
    
    黄妈搬离了这间住了将近二十年的院子,在前头另找了新房屋。露生是识相的,也想换个住处,把院子腾给新婚的夫妇,然而龙相不让他走——龙相似乎认定了他们是一家三口,他可以娶丫丫,但是露生不许因此往外跑。至于露生将来要娶妻生子了怎么办,他还完全没有想过。总而言之,露生和丫丫全围着他、爱着他、哄着他,就对了。
    对待这两个人,因为太亲近,所以他肆无忌惮地暴露了全部真面目,格外地为所欲为。及至出了家门见了外人,他倒是颇有几分理智,并不阴一阵晴一阵地乱发作。比如新婚这日的下午,周边十几个县的军头全来了,武夫之流,又是来贺喜的,自然斯文不到哪里去,在要求见新娘子而没能见到之后,师长旅长团长们开始胡吃海喝,把半座龙宅闹开了锅。龙相不知痛饮了多少酒,及至喝到散席之时,他脸色煞白,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打晃——坐都坐不住,起身走路自然是更不可能。于是露生听了徐参谋长的话,把他背出了宴会厅,往后头院子里送。
    这一路走得很艰难,因为龙相用胳膊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他没法在半窒息的状态下使力气,只能是每走几步便扭扭脖子,告诉龙相“松手”。
    龙相不松手,不但不松,还亲热地把脸凑到他后脑勺上蹭了蹭。硬着舌头开了口,他在露生的耳边说话,“我知道,你、你也喜欢丫丫,你不想让丫丫嫁给我,你嫌、嫌我不好。”
    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滴滴答答地往露生衣领里落,“可、可是你再想、想想,你什、什么都好、好,你娶谁都、都行,我呢?我不、不好,我娶了别人的话,她很快就不、不喜欢我了。你看我亲、亲爹都不喜欢我。”
    说到这里,他重新又勒紧了露生的脖子,断断续续而又口水淋漓地问道:“你有时候……也不喜欢我……对不对?”
    露生很费力地叹出了一口气,“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都是孩子话。你醉成这个样子,今晚到我房里睡吧。万一半夜闹酒,又得折腾丫丫。”
    龙相哼着摇了摇头,“不,我要跟丫丫睡。小时候……很小的时候……我俩就是一起睡的。有一次我尿了床,她醒了一看,以为是她自己尿的,吓得哇哇大哭,笑死我了……”
    说到这里,他抬头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进了院子,便挣扎着溜下了露生的后背。踉跄着向前方正房走了两步,他回头对着露生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了傻里傻气的笑容,“大哥哥,明天见。”
    正房今天开了电灯,玻璃窗后垂了粉色窗帘,显出了窗上很清晰的大红双喜。露生目送着龙相进了门,心里一时间什么都没想,只感觉事已至此,多说半个字都是无益了。
    这一夜过得很安静,因为少爷的脾气天下皆知,所以并无一人敢来听房。
    露生颠颠倒倒地过了这一夜,仿佛一直都是似梦非梦。及至清晨睁开眼睛时,他简直不能确定这一夜自己究竟有没有睡。下床草草穿了衣裤,他擦了把脸,又喝了一大杯隔夜的冷茶。推门迈步走了出去,他抬头一望,很惊讶地看到了龙相。
    第一眼是惊讶,第二眼就是啼笑皆非了。因为龙相裹着一身大红色的绸缎睡袍,正坐在正房门前的台阶上织毛衣。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反正他赤脚蓬头,毛线团放在脚边的笸箩里。那笸箩分明是丫丫平日天天端着的东西。闻声抬眼望向露生,他面色苍白,眉眼漆黑,嘴唇通红,像个误入光天化日之下的鬼——纵算不是鬼,也是鬼气森森。对着露生咧嘴一笑,他一边笑,一边又没睡醒似的慢慢一眨眼睛。
    这是个很安详的笑容,安详到了虚弱的地步。露生记得龙相的表情是很丰富的,尤其擅长做鬼脸,可是丰富归丰富,唯独没有“安详”这一科。疑惑地走到龙相身边,他转身也坐了下来。手掌贴住了身下的石阶,他开口问道:“不冷吗?”
    龙相摇了摇头,收回目光低下头,继续专心致志地织毛衣。
    露生又问:“丫丫织这些东西,长短形状都是有规矩的,你乱织一气,到时候她还得拆。”
    龙相微笑着不理会。露生也没有再啰嗦,两人沉默了片刻,龙相忽然停了手,转过脸对露生笑道:“丫丫拍我睡觉。”
    露生没听明白,直勾勾地盯着龙相,于是龙相腾出一只手,开始一下一下轻拍露生的臂膀,“就是这样——她夜里还给我盖被,我说我渴了,她立刻就下床给我端茶。”
    收回手又拿起了毛线针,他心满意足地微笑,“她对我好,我也得对她好。我不让她早起,让她多睡一会儿。”
    如果龙相此刻吵闹一点、混蛋一点,露生心里还不会虚;可一夜不见,龙相居然变得通情达理、心平气和,这就让露生感到了恐慌——露生审视着他,忽然怀疑他是夜里把丫丫杀了,要不然怎么天地会忽然这样的静?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打雷似的吼了一嗓子,“丫丫!”
    房内立刻响起了一声惊惶的回应:“啊?”
    方才深吸进去的那一口气在露生胸中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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