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感觉庸常的人,一般熟悉的东西的影响,对于他,是极为表面的。人的一个完全单纯的动作,当人们不知道他的实用目的时,作为一个有意义的神秘的、庄严的动作,将在自身为自身作用着。”《宗白华美学文学译文选》第299页。所以画家亨利·马蒂斯说:“‘看’,在自身是一创造性的事业,要求着努力。在我们日常生活里所看见的,是被我们的习俗或多或少地歪曲着”,而摆脱世俗“需要某种勇气,对于一位眼看一切好像是第一次看见的那样,这种勇气是必不可少的。人们必须毕生能够像孩子那样看见世界,因为丧失这种视觉能力就意味着同时丧失每个独创性的表现。例如我相信,对于艺术家没有比画一朵玫瑰更困难,因为他必须忘掉在他以前所画的一切玫瑰才能创造”。《宗白华美学文学译文选》第239页。法国画家柯罗表示:“我每天都要请求造物者,要他把我变成一个孩童,就是说,要让我不带成见地去观察和表现大自然,像小孩一样。”《柯罗——艺术家·人》人民美术出版社1983年版第83页。
鲁道夫·阿恩海姆对此也有精到的分析。他认为,人们总是习惯于按照生物和非生物、人类和非人类、精神和物质等等范畴,去对各种存在物进行分类,如果在分类时,只以表现性作为对各种存在物进行分类的标准,那么,那些具有同种表现性质的树木和人就有可能被归并到同一类之中了,他们之间在这方面的类似程度甚至比人与人之间的类似程度还要高。这样,人类社会就可以与自然界事物归为一类,如果人类社会中所发生的某种风云变幻与暴风雨来临之前天空中所发生的那种变动相同,那么这两种事件就可以归到一类。他指出,由于我们总是习惯于从科学的角度和经济的角度去思考一切和看待一切,所以我们总是要以事物的大小、轻重和其他尺度去衡量它们。“这些习惯上的有用和无用、敌意和友好的标准,只能阻碍我们对事物的表现性的感知,甚至使我们在这方面不如一个儿童或一个原始人。”“在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关系中,我们同样也是习惯于按照人们的社会地位、经济收入、年龄、职务、民族或种族去衡量一切——而用这样一些范畴去解释人时,就会完全忽视人的内在本质的外部表现形式。”《艺术与视知觉》第625—626页。
这段话也告诉我们,成人多习惯于用实用和实利的眼光看事物,只有涉世未深的儿童才能够用审美的或艺术的态度去感受和知觉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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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童心是“绝假纯真”之心(1)
但是,从成人眼光看来,儿童的心理类似变态。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成人的心理倒是变态的。丰子恺说:“我自己明明觉得,我是一个二重人格的人。一方面是一个已近知命之年的、三男四女俱已长大的、虚伪的、冷酷的、实利的老人(我敢说凡成人,没有一个不虚伪、冷酷、实利);另一方面又是一个天真的、热情的、好奇的、不通世故的孩子。这两种人格,常常在我心中交战。虽然有时或胜或败,或起或伏,但总归是势均力敌,不相上下,始终在我心中对峙着。为了这两者的侵略与抗战,我精神上受了不少的苦痛。”《丰子恺散文选》第192页。一位心理学家甚至指出:“假如每个人知道并且坦白地承认他们的信仰和行为的真实动机,那么社会便几乎无法继续存在下去。”《正常与反常心理学》英文版第295页。依丰子恺看,“人的心都有包皮。这包皮的质料与重数,依各人而不同。有的人的心似乎是用单层的纱布包的,略略遮蔽一点,然而真的赤色的心的玲珑的姿态,隐约可见。有的人的心用纸包,骤见虽看不到,细细摸起来也可以摸得出。且有时纸要破,露出绯红的一点来。有的人的心用铁皮包,甚至用到八重九重。那是无论如何摸不出,不会破,而真的心的姿态无论如何不会显露了。”所以,“人们谈话的时候,往往言来语去,顾虑周至,防卫严密,用意深刻,同下棋一样。我觉得太紧张,太可怕了。”可是“我家的三岁的瞻瞻的心,连一层纱布都不包,我看见是*裸而鲜红的”。《丰子恺散文选·随感六则》。詹姆士大概也有感于此。他写道:“祖传的盲目简直是压住我们的一厚层云堆——这云堆只是一两地方暂时裂开,偶然一下露出真相。要希望这种情形会大变更,是枉然的。我们内心秘密总是大部分为别人看不透的。”《论人生理想》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四年版第62页。丰子恺还说:“我——我们大人——的举止谨惕,是为了身体手足的筋觉已经受了种种现实的压迫而痉挛了的缘故。孩子们尚保存有天赋的健全的身手与真朴活跃的元气,岂像我们的穷屈?揖让,进退,规行、矩步等大人们的礼貌,犹如刑具,都是戕伐这天赋的健全的身手的。于是活跃的人逐渐变成了手足麻痹,半身不遂的残废者。残废者要求健全者的举止同他自己一样,何其乖谬!”成人“比起他们的天真、健全、活跃的生活来,明明是变态的、病的、残废的”。《丰子恺散文选·儿女》。詹姆士对那些世故的成年人也极为反感。相比之下,他觉得那些最底层的没有什么文化教养的普通劳动者才是真正可爱可敬的。他“痛恶一切世俗上认为优异的,而专崇奉那不自觉的自然人的勇敢、忍耐、仁慈与沉默”。这使他对宗教有了新的认识:“在上帝的眼睛里各人的那些关于社会上的地位、智力、文采、清洁服饰的不同以及他们狂热的引以自豪的一切希世与例外的特色一定是微末到事实上等于没有的程度;应该剩下的只是那个平常的事实。”“假如有什么人类的属性只是某某个人才有,那么,这些属性一定只是表现展览的服章与装饰品。”这样一来,“我眼中的称量标准好像毁掉了,并且同情像一阵浪似的充满了我的心灵来了。——我从来对于平常人的平常生活没有感到这么大的同情。我才觉得好像只有带有胼胝的双手、污垢的皮肤的美德才是真实和紧要程度够得算数的美德。别的美德件件都是假装的;没有一件是绝对不自觉的纯朴的并不期望勋章和称道的像这个一样。我在想,这些人是我们的兵士,是养活我们的人,简直是我们的生活所自出的父母。”他有一段具体的叙述:“多年前,在维也纳,看着村妇从乡下因有事来到那一天的市集的,我也曾觉到相似的敬畏与尊崇之感。她们许多是老丑,枯槁了的,棕黑的,皱纹很多的,戴着头巾,穿着短裙子,瘦胫骨上穿双很厚的毛袜子,蹒跚地穿过那些灿烂的街道,眼睛不向左右旁望望,专心做本分事,一点不艳羡别人,谦卑的,恬退的;——然而,你把这些事情想一想的时候,就觉察到事实上维也纳的豪华与*的全部建筑都是她们劳苦地背着。因为假如没有她们在田间不断地并无奖赏地工作,哪里来的这个城市的任何好坏呢?”《论人生理想》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四年版第54—58、69页。
7 童心是“绝假纯真”之心(2)
在詹姆士眼里,这些被社会歧视的下等人才是社会财富的创造者,而他们那质朴无华的高尚品质,才是最值得崇敬的。就品德的纯净而言,他们与孩童更为接近。难怪诗人们赞美说孩子离天堂不远,我们所看不见感不到的,他们都能见得感得。维柯说,假如但丁“生在更野蛮的九、十、十一或十二世纪的意大利,既不懂经院哲学,又不通拉丁文,那么,他就会是个更伟大的诗人”。《论形象思维》第25—26页。随着年龄的增加,童稚的心渐渐被尘世生活浸染,幻想生活也日益被实际生活所取代,终于,他从“天国”降到人间,他的想象的人生,也变成实际的现实主义人生。总之,他从“诗人”变为“凡人”了。
李贽在《童心说》中提出,童心就是真心,而真心就是“绝假纯真”,一个人“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童心怎样失去的呢?这非止一端,李贽说:
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
夫既以闻见道理为心矣,则所言者皆闻见道理之者,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虽工,于我何与?岂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
李贽所说从闻见而入的道理,即封建礼教。人是在这种礼教中被异化而丧失真我的。同时,适应现实的需要也促进此种演变,高觉敷曾举例描述:“记得某年某日我在上海坐黄包车过宝山路,在天通庵路转弯时,忽然有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提起一只手臂喝令停止。这大概因为他那天或前几天看见行使职权时的印度巡捕,他看得眼热了,于是幻想自己为一个不拿棍的巡捕,可是黄包车夫太不识趣了,居然冲过去,打破他的幻想,但是他的幻想也许并未打破,他仍可以自己为巡捕,而以这黄包车夫为不服从命令的呆子。所以你虽冲过去,他却依旧在幻想中做他的巡捕”,但是,随着“孩子们的年纪逐渐长大,他的宇宙便逐渐为成人所征服,幻想只好在年纪小的时候才可以给他一点帮助,到后来便敌不过实在世界的势力了。做一次巡捕,固然像煞有介事的耀武扬威,你的车拉过去,不因他举臂而停止,我的车也拉过去,又不因他举臂而停止。不服从命令的车夫若逐渐多起来,他的幻想便逐渐失去效力,于是他乃不得不自觉其渺乎小哉,无力足恃,只好拜倒在实在界的势力之下了。”《现代心理学》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第160—162页。皮亚杰则把儿童心理比喻为两架不同的织布机,说儿童的心理是在两架不同的织布机上编织出来的,而这两架织布机好像是上下层安放着的。儿童头几年最重要的工作是在下面一层完成的。这种工作是儿童自己做的。它在混乱状态中吸引着他,而且,看来会满足他的需要的东西都聚结在这些需要的面前了。这就是主观性、欲望、游戏和幻想层。而上面一层是一点一滴地在社会环境中构成的,儿童的年龄越大,这种社会环境影响越大。这就是客观性、言语、逻辑观念层。总之,是现实层。一旦上层的负担过重,它就会弯曲、叽嘎作响乃至崩溃,于是构成上层的这些因素便会落到下层而和原来的下层因素混起来。见《儿童的语言与思维·序言》。这样,儿童期就逐渐地结束了。 。 想看书来
7 童心是“绝假纯真”之心(3)
童心是宝贵的,令人神往的。童心不懂得别人希望他、要求他喜欢什么,它只知道真诚,它不可能不真诚。古今中外,不论什么人、什么艺术派别,没有不喜欢赤子之心的。这大概是人的本性使然吧!但这种童心是不能持久的。龚自珍感叹说:“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既壮周旋杂痴黠,童心来复梦中身。”这意思是说:在虚伪的官场中周旋,丧失了少年的真诚,真正的童心只有在梦中复现,这是多么可悲。对于成年人来说,时过境迁,他们只能从儿童身上发现那久违的、早已淡忘,甚至消逝了的淳朴单纯、未经浸染的天真好奇和那种非功利态度,以及对大千世界的最初热情。
王国维主张主观之诗人不可多阅世,认为阅世愈浅,性情愈真。大概就是有感于此吧。丰子恺无限深情地说:“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屈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得。可惜到你们晓得我的话的意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我眼看见儿时的伴侣中的英雄、好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起来,到像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你们不久也要走这条路呢!”《丰子恺散文选·给我的孩子们》。他甚至怪怨他的阿宝“何不永做一个孩子而定要长大起来”,何以她变得懂事起来,懂得爱护比她更小的弟妹。“开始遏制自己的要求,忍耐自己的欲望,而谋他人的幸福”;“开始在尝人类之爱的辛味了”。《缘缘堂随笔集·送阿宝出黄金时代》。
人类的童年虽然一去不复返,但人类的童心却仍然应该而且可以保持和再现。所谓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说:“成人不能再成为儿童,否则,他就稚气了。但是儿童的天真难道不使他感到愉快吗?他自己不该努力在更高的程度上使儿童的淳朴的本质再现吗?”《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艺术创作就是人类的童心在更高的程度上的复活和再现。艺术家就是最具有童心的人。都德(Daudet)说:“诗人是还能够用儿童的眼光去看的人。”鲍德莱(Baudelaire)说:“天才不是别的,只是童年能够自由恢复。”郭沫若也说:“小儿如何有可以尊崇之处?我们请随便就一个小友来观察吧,你看他终日之间无时无刻不是在倾倒全我从事于创造、表现、享乐。小儿的行径正是天才生活的缩型,正是全我生活的规范!”《文艺论集》第184页。英国文学家兰姆(Lamb)说:“难道最智者和最善者的心中没有存留着一些童心,以适应早年醉心的事吗?难道在最智者尤其在最良善的妇女心中,没有一些童稚的气质,不但在行动上表现出来,且在语言和思想的习惯上表现出来吗?……我认识一个妇人,大约有三十五岁左右,她还是将无生之物比拟人类,称之为He或She,或者对它们说话。有一天,她走过一片石墙,墙后有一丛向日葵花,正开得美茂,她说:‘看呀,这些花都由墙上露出脸窥我们,而且在轻颦浅笑呢!’”《诗学原理》第33页。
以上的论述证明,原人和儿童的心理过程全凭感情支配,这是他们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基础。就这一点来说,与艺术创作的心理过程非常近似。而一任感情支配便会陷入常人所认为的心理变态。但不陷入变态就不能绝假纯真。如果视绝假纯真为常态的话,那就可以说正因为变态才常态。而失却绝假纯真的常人,反而正因为常态而变态了。
8 因正常而反常,因反常而正常(1)
常态与变态或正常与反常两者互为因果、相互转化是个很重要的问题,不能不着重地谈一谈。下面我们就引用几位哲人的话来说明吧。
弗罗姆直截了当地断言:“最正常的人也就是病得最厉害的人;而病得最厉害的人也就是最健康的人。听起来这话显得有些过分和诙谐,其实不然,我说这话是很认真的,不是开玩笑。在病人身上,我们能看到某种属于人性的东西尚没有被压抑到无法与诸种文化模式相对立的程度,只不过是产生了患病的症状……但是许多正常的人只知道适应外界的需要,身上连一点自己的东西都没有,异化到变成了一件工具,一个机器人的程度,以至于感觉不到任何对立了。他们真正的感情、爱、恨都因为被压抑而枯萎了。这些人看起来像患有轻微的慢性精神分裂症。”《当代西方思潮》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88年版第62—63页。弗氏在另一本著作中又说:“我们文化中大多数都是随机应变的”,“他们心甘情愿地接受大多数人的判断”,“尽管从‘适应’的观点看他们是健康的,但从实现作为人的目标的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