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氏是张家老爷第四个老婆,张老年当年也是宗正,后来传给了张居宪。因为当时很宠虞氏,她怀孕的时候就特地拨给她单独的炉灶。”
吴可点点头,等着下文。
“这张老爷是个好色之徒,不光妻妾成群,还养了许多个娈童,供自己消遣玩乐。后来虞氏生下一男孩,但随着他渐渐成长,秀美的面容与其他兄弟姐妹都不相同,后来张老爷才发现,原来这是虞氏和他内下一个娈童所生,勃然大怒……”发现吴可的身子有些颤抖,脸色惨白,关心的问道,“姑娘,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会?”
“你继续说。”吴可艰难的开口。
“他每天鞭打虞氏和那个男子,之后还让他们一方目睹另一方与自己交欢,直至虞墨是四、五岁时,容貌越发的俊美,张老爷又起了好色之心,将虞墨带入内室,想强行与他……后来虞氏和那男子赶到,拼死拦住张老爷,虞墨才得以逃出。后来虞氏和男子终被张家人害死,知道此事的人也都被…只这个厨娘平日就不多嘴,人也还算聪明,一问三不知,终究只是被辞掉了事。”说完之见吴可的肌肤已经向快透明了般没了一点血色,忙问道:“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吴可摇摇头,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想到自己那日说的话——“你儿时因为你那妖精似的脸庞而受尽污辱排斥,你的脸生得与家族人完全不相像,任谁看了都像私生子!于是他们连让你姓‘张’都不肯,最后更干脆把你的名字从家谱上划掉”——脑子里回荡着许文智的话:“这是虞氏和他内下一个娈童所生……张老爷又起了好色之心,将虞墨带入内室……”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那…”许文智只当她是身子不好,又听到这么不尽人道的事情,“好,那文智过几天再来。”
“吱嘎”木门开了又关上,屋里重新恢复了宁静。吴可闭上眼,良久,眼角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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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可以为,按照虞墨的路子,接下来肯定是要与自己对立了,不论是许文智的朝堂上,还是自己的舞场上,可能都会有突然性的不顺,哪知道,半个月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有时候休息凭栏远眺,吴可都朦胧着恍惚,那天的争吵,难道是并不存在的,其实是一个梦境而自己把它当真了?但是他带着自己跳舞的触感还残存在她的手臂上,他耳边的低语,他最后苍白的脸色,以及自己最后那针凿似的一字一句,都清晰而沉重的烙在自己心里。唯一不记得的反而是他那张艳绝天下,让女人们和男人们如飞蛾扑火一般前赴后继的脸,她不记得了,她越是回想,越是觉得那面纱的背后,其实只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却满盈着悲伤、痛苦和愤怒,他的人走了,留下这眼睛的幻象,日日伴着她,夜里出现在她的梦中,白天又像无影的图藤一样缠在她的周身。
所以当许文智带着一个消息过来的时候,吴可禁不住怔愣了一下。
“你说什么?”
“皇后今天和众妃嫔喝茶的时候,问起有没人听说过京城里有舞妓飞燕,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
吴可头一次,聪明的脑袋有点反应不过来:“皇后?”
“是的,”许文智没看出吴克的反常,“我私下里查了查,昨天宰相夫人进宫与皇后谈了许久,怕是她说的。”
“宰相夫人?”
“对啊,肯定是虞墨……”
“还有没有别的消息了?”吴可打断他。
“没有了。这肯定是虞墨的主意,让皇后注意到你……”
“等等,等等,”把鞋子脱掉,吴可站起来,静静地走到窗前,“你先别说话……”
没有了一贯的金铃铛声,许文智静静地站在那儿,听着那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脚掌踏在木板上的声音,静的让他不知所措起来。
“皇后说什么了么?”
“只是问起你,问你的舞艺是否如传言般技压群芳。”
“没什么大动作…就暂时不必理会了。”吴可轻声说。
许文智愣住了,随即迅速说:“姑娘,倘若皇后到皇上那儿去嚼舌根,那就!……”
吴可笑着摇摇头:“皇后又不是傻子,她怎么会主动跟皇上提起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呢。而且…”吴克顿了顿,说道:“而且我总觉得这件事不是虞墨做的。”他要做的话不会等到现在,早在半个月前就应该有动作了,除非他有什么非常大的计划来对付自己,这只是一个前奏,…他会是这样吗……
许文智不语,半晌,说道:“姑娘真的是没有见到好色鬼的模样么?”
“你是什么意思?”吴可盯住他。
“姑娘该不会是看见了他的样子,从而开始忘了自己当初的目标了吧!姑娘!虞墨出现在我们的计划之外,但是现在他已经越来越影响到我们的事情了,如果不赶快解决掉他,恐怕会……”
吴可没等他说完,便摆手说:“我知道,你不要这么惊慌,不要草木皆兵……你现在只要好好看着五皇子,打听打听他给皇上准备什么寿礼,其他的,都不要想得太多了,至于皇后那边,暂时也没什么,即使我们想要干什么,也做不了啊,皇后已经知道了,已经问起了,那又能怎样呢,恐怕她这会儿早已忘了有个舞妓的事儿了。”
许文智想反驳,又觉得吴可说得在理,但是他总觉得虞墨——好色鬼,在吴可的心中,已经不再是当初单纯的“学徒”,也不再是几个月前把张居宪拿出来,想简单的给他个下马威让他知难而退的对立小子了,哪里不一样了,许文智看着光着脚的吴可,视线移向一边华美冷清的铃铛鞋子,肯定有哪里不一样了。
天气越来越热,街上已经有耐不住热的小商贩穿起了短袖。飞燕轩内,吴可做着笑脸看着对面金衣银帽的男人,心里却一直在咒骂他还不赶快离开,好不容易送走了贵客,忽听丫鬟通报说许文智来了。前天才来,怎么今天又来了?直觉感到似乎有什么大事。
许文智满头大汗的进来,身上还穿着官服,看上去就热得慌。
“别急别急,”吴可忙给他到了杯凉茶,她这里冬暖夏凉的,可不知外面已经有这么热了,“外面很热吗,快喝口凉茶。”
“哎哎,谢谢姑娘,”许文智接过茶杯一口喝下,就说,“不知谁在三皇子耳边吹风,他今日见我,想让你在皇上寿辰上跳一曲,作为他献给父皇的寿礼。”
“什么?!”吴可的神色凝重起来,“三皇子做事向来稳重,是谁有那么大本事让他决定用一个舞妓……皇后,难道是皇后?”如果是皇后让他如此准备,但是让妙龄少女进宫对皇后有什么好处,何况她还是身处青楼。
“三皇子说,从来给皇上献礼,都是什么珍奇异宝,都或多或少带有一些政治色彩,这次他就献给父皇一曲精美绝伦的舞蹈,纯粹给皇上解解闷儿,开开心,也许反倒能让皇上高兴。”许文智说。
这样倒也说得通……如果她不是吴可,不是飞燕,搞不好皇帝还真地会觉得这份别具一格的礼物很好,还会觉得皇后的胸襟宽大。
“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让一个青楼女子进宫事关体统,要三皇子三思,”许文智问,“姑娘,你觉得如何?”
“听你这口气,你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吴可睫毛敛下,叫人看不见她眼中闪烁的精光。
“难道不是么?”许文智观察不出吴可的神色,只好说出自己的观点,“按照你和皇上的交情。他看见你,肯定很欢喜,自然会多喜欢三皇子一些了。”
“是么……”吴可笑起来,走到窗边,丁丁当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写上系上两个铃铛?”
“自然是为了纪念‘游龙仙子’了。”
“是啊,小的时候,我见到姐姐的金铃铛,吵着闹着也要一串,于是姐姐把一串铃铛剪成两串……”
那个明媚的午后,“你一串儿,我一串儿,”扎着小辫的女孩儿把一串铃铛塞到对面眼泪鼻涕满脸的女孩儿怀里,拎起手中另外的一串,晃一晃,叮叮当当,笑着说,“姐姐有的,自然不会少了妹妹的份儿了。”
“她说,你一串儿,我一串儿,姐姐有的,自然不会少了妹妹的份儿了,”吴可深吸了一口气,“后来爹娘去世,师傅看准姐姐是个好苗子,本来我不在他教授的范围内,姐姐把我拉着,对师傅说,师傅要教我,那也得教她,姐姐有的,自然不会少了妹妹的份儿了。再后来,姐姐病了,她知道我武功不好便不让我去寻药,我终于有机会说,妹妹有的,自然也不会少了姐姐的份儿了,妹妹有健康,自然要让姐姐健康了,她这才让我去了……”
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月亮不圆,星星不多,吴可努力的施展着平生所学急驰在一幢幢瓦房屋顶上,直到眼前出现了那座神圣庄严的金瓦红墙。
咬咬牙,瞅准时机,一跃而上,脑海中回忆着地图,直奔御药房,速度速度!她的步法越来越快,这是在跟姐姐的生命赛跑啊!御药房!她看见了!甚至还闻到了那阵阵的药香!啊……吴可激动地一个跳跃,眼看着就要落入房中,突然感觉背部一声闷响,身子往前一冲,一阵热痛席卷全身,摔在地上。
吴可低下头,看到肩上伸出的箭尖,抬头,前方,透过那扇窗,她看见了正在小灶上煮着的汤药……好香啊…吴可想,耳边,渐渐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刺客在这儿!快来人啊!”
眼神有些模糊,神志有些涣散,有感觉的只是肩上越来越疼痛的地方,她被人拖来拖去,各种人的声音在她周边此起彼伏,聒聒噪噪,似乎有人总是在询问她,她于是就总是重复回答着一个名字。直到最后,她被抬入一个有些亮堂的屋子,这回她注意到了,因为前面的男人实在很亮眼,全身都是金色的,连头发也是金色的,映的似乎连她的眼睛都染成金色的了,是不是见到佛了,吴可心里想到儿时庙里的大金佛,但是…这尊佛不带笑,肯定不是个好佛……
“皇上,我们询问她,她只会说‘厘莲子’,当时发现她也是在御药房旁边,似乎是为偷药而来。如何处置?”
吴可看到那尊不善的金佛朝她走来,他好高,高的身形有点恍惚,自己抬头都看不清楚,后来他变矮了,然后越来越矮,与自己平齐,终于能看清了……他伸手托起自己下巴的那一刹那,吴可觉得肩上渗出了一大片血,疼得她几乎晕厥过去。
“先叫太医来,帮她处理伤口。”金佛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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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摸着肩上缠着的绷带,伤口已经不再疼痛,反而感到丝丝的清凉,用的是上好的药材吧。吴可在一间僻静的屋里,神志清醒之后,她隐约知道了自己刚刚见到了谁,所以更加感到不安。门口和窗前都有士兵和太监把守,他们不把她关进大牢是为什么?吴可想到昏迷前的一眼,那饱聚疼痛的一眼,她从“金佛”眼中所看到的……
黄昏时分,那尊全国最尊贵最神圣的金佛来了,吴可下跪。
“民女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叫什么?夜访皇宫又是为何事?”
“民女叫吴可,有一胞姐,身患重病,唯有宫内的厘莲子可以续命,还忘皇上……”
皇上摆摆手,打断她的话:“你要厘莲子,可以,不过……”
身穿黄袍的男人脸上露出的笑容,吴可一看便知,耳朵嗡嗡作响,听不分清下面的话了,只是看到对面那对泛着金光的嘴唇张张合合,最后飘来一句:“你愿意么?”
“好的,只要陛下次给民女厘莲子。”
“朕会给你厘莲子,还会给你最好的太医,你随即就可以出宫救你姐姐,待你姐姐好转之时,便是你进宫之日。”
她踏着屋瓦进入皇城,却是坐着轿子出来,吴可坐在宽敞的大轿内,掀开窗帘,看见周围整齐行进的士兵,叹了一气,这…应该是好事吧,多少女人想要进来,这是天下最华丽的女人的归所……
“姑娘本是哪里人啊?”随行的太监拿着笔问道。
“京城人士。”
“父母是何人士啊?”
……
太监细细的问,吴可慢慢的答,这是成为宫中人必要的纪录。天色渐暗,早黑,但是吴可远远的就看见自家那孤零零的瓦房,她的心跳不可自抑的加快,有点害怕,害怕见到姐姐,但是,咬咬牙,这也是好的吧,好在皇上没有见到姐姐的容貌,否则……她的脑筋突然飞速的运转起来,一定要把姐姐转移到别的地方,到哪里呢,亲戚们早就断了联系了……
姐姐见到吴可回来,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欣喜的神色在见到吴可身后那一大堆人后刷的退去,呼叫妹妹名字的声音在见到院中那顶黄穗大轿后隐没不见。
“你……”的
吴可抓着姐姐的手,两双手都在颤抖:“他们去帮姐姐熬药了,姐姐你……”
“你做了什么?!啊……咳咳……”
吴可忙轻轻拍着姐姐的背:“姐姐先别说话,等喝了药再……”
正在这时,一名太监上前,小声说道:“请问小姐,可有家谱?”
“没有。”
太监退下去。
“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姐姐歇斯底里的样子,“这药怎么来的!咳咳……你不说,我不喝!……”咳出一口血,姐姐虚弱的瘫在床上。
“哎……”吴可眨眨眼睛,让笑容看起来真心一点,说道,“姐姐还是倔脾气……姐姐该为妹妹高兴才是,妹妹将要嫁给天下最显贵的男人,以后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姐姐瞪大眼睛,脸色苍白到甚至能看见其中的血丝:“你说什么?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咳咳……”脸色转沉,凝视吴可,落下一行泪,“你自幼活泼不甘拘束,如今都是为了我为了我……咳…我早知道你武功不高,就不该让你…咳咳……”
吴可刚想安慰姐姐,就见丫鬟端着刚熬好的汤药上来,忙接过来,呼着热气,凑到床边:“姐姐,先喝药。”
药碗一把被掀翻,“哐当”在地上摔得粉碎,弥漫开的药味儿似乎让屋子里的气氛更凝重了。
“我不喝!这种药……咳…我问你,皇上下旨了没有!”也不等吴可回答,提高声音厉声喝向旁边的太监:“你说,皇上下旨了没有!”
太监见这病榻上的女人披头散发,明明已经快不行了,还横眉竖眼,似乎要跳下来砍他一样,忙颤颤巍巍的答道:“没…皇上还没有下旨,皇上只让小的先查清楚吴姑娘的身家状况……”
吴可一听这话,望向姐姐,见她眼中闪过一丝侥幸,当机立断抽出鞋中本来作为夜访皇宫以防万一的匕首,驾到自己脖子上,喊道:“姐姐若不喝,妹妹也不独活!”冲着愣着的小丫环喝道:“还不快去再端一碗!”又转头对床上惊住的姐姐说:“妹妹有的,自然也不会少了姐姐的份儿了……姐姐若是不活,自然也不能少了妹妹的份儿……”
晶莹的眼泪从眼角溢出,划过少女的肌肤,在下巴上摇摇欲坠,朦胧在姐姐的眼里,像那从小便一起分享的铃铛。的
看见门口又出现了丫环的身影,姐姐稳住心神,轻声说道:“进来吧,把药端给我。”又朝吴可说:“行了,把匕首放下吧,我喝便是。”
“不!我要看你喝下,我才放。”又多了一个铃铛……姐姐似乎听见耳边传来那清脆的铃铛声响,丁丁当当,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午后,她塞给吴可一串,自己拎起一串,对她说:“你一串儿,我一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