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三生可能与子和
至正十一年秋初,襄阳府武当山。
秋日的武当山上松竹仍旧葱笼翠碧,昨夜一场秋雨已霁,晴空无限高远。沿山势而下的清冽溪水在透过叶间的阳光下闪烁熠熠,风过竹木山石之声应和流水鸟鸣,这秋日青山竟是毫无木叶萧萧之感。
忽地丛丛碧竹被人拨开,一个高瘦身影持了水囊到得溪边,俯身取了半囊清冽溪水。取水之际,那人一低首,无意间看到水囊一脚烙了个标记徽文,寥寥数笔勾画出两片莲叶一朵芙蕖,笔意精炼却是生动,分明便是这物主人的风格。记忆中这水囊之上并无这标记,看上去却是这两年新近烙上的。常年习武而骨骼棱角分明清晰的手掌下意识的拂过,眼中目光些微闪动,神色也如同这青山秋色一般轻轻舒展,随即回复了往常严肃模样,起身持了半满的水沿来时的路回了去。
此时草色尤绿的武当山道旁有着一人一马,马轻车熟路的低头吃草,人却是由半山腰处抬头看向山上的紫霄宫。层层殿宇在秋日晴阳之下光影鲜明,背靠青山翠峰,端地是灵秀之地。
“阿浣。”
听得身后低沉声音传来,沈浣收回远眺的目光。一回身,接过对方递过来水囊,喝了几口。一早往山上赶路,此时却是口渴的紧。山泉甘甜清冽,入口沁心润脾,舒爽异常。饮罢将水囊递了回去,沈浣紧了紧背上的行囊和长剑,抬眼又看向山上,遥遥一指远处的紫霄宫,“二哥,从此处上去,还要多久?”
俞莲舟看了看沈浣所指,“由此上去,还有半个时辰路程。”
“我们快些吧,我想早些拜会你师父。”沈浣言简意赅,直直看着他。
俞莲舟闻言,点了点头,“好。”
收拾了水囊,牵了马,俞莲舟同她并肩沿路往山上行去。一路上鸟声虫鸣,令人气爽神清,两人之间无甚话语,仿似怕惊了秋色这一般,倒是步履相谐异常。
刚转过界碑梅子林,两人同时听得正有人打山上下来,不由自主相互看了一眼。果然继续往山走了片刻,便见得迎面正有一对年轻夫妻从山上往下相携而来。男子三十不到,身长玉立,正小心翼翼的揽着妻子腰际。而那女子一身青衣碧裙,手中玩把着不知从哪里随意摘来的一只秋菊,言笑晏晏的和身边丈夫说着什么。看她身形,腹部微隆,却是有五六个月的身孕模样了。两人见了俞莲舟,同时出声道:“二哥。”不同于前者不苟言笑,二人都是笑意盈盈的招呼。
俞莲舟点了点头,见得二人过来,对沈浣道:“这便是六弟和六妹。”沈浣这几年游走天涯,然则于武当之事却是留心,殷梨亭和路遥两人之事,她自是知晓的,此时细细打量二人。
殷梨亭这边仔细护着路遥过来,俞莲舟见了两人关心道:“一早这是要去何处?”
路遥笑道:“回龙镇的医馆。这几日收了个重病患,有些棘手,梅涣正头疼呢,便带信儿上山让我下去看看。”
俞莲舟点点头,同两人道:“昨夜山雨,路还有些湿滑,多小心些。”
殷梨亭自然应声,却有些好奇的看向与俞莲舟一道的沈浣。眼前女子二十七八模样身形高挑,一身素色长衫,眉眼清丽,然则左边颊上,却有着一道红痕,从鬓边向下直到颌际,似是多年之前的旧伤,时至今日已经浅淡,但仍就可见。更让人约略疑惑的是,除去这道疤不谈,这人山眉水眼容色动人,分明是个女子,然则彼处背剑而立,举手投足间却另有一股说不清的卓然气势。若是远远见了,还真有些辨不清楚。殷梨亭只觉此人面善,却一时想不起何时见过。而向来认人不认脸的路遥这次却不停眨着眼睛,一旁拖着腮上下打量这人,似是细细回忆。
“二哥,这位是?”殷梨亭问道。
俞莲舟侧头看了看沈浣,见她抱拳一礼:“沈浣。”
殷梨亭还未见礼,便听得身边路遥“咦”了一声,似是更加疑惑的上前拉住沈浣,此时历来认人都要殷梨亭在一旁小声提醒的她,竟是想起了什么,蓦然瞪大了眼睛,“沈浣?真的是你?”
沈浣见路遥绕着自己转圈,脸上不动声色,片刻微微挑唇,开口道:“路大夫路丫头,你不是号称要叫‘找死不救’的么?多年不见,怎么变成‘青衣圣手’了?”
路遥一拍脑袋,眼神晶亮笑颜更甚。两人当初交情颇是不浅,只不过如今沈浣换回了女装,又同俞莲舟一到上的山来,路遥竟是半晌才认出来。故人相见,一番惊喜,路遥嘴上却是不饶人,笑嘻嘻的伸出手到她面前,随即假作正经的板起脸,开口道:“这叫人生何处不相逢,沈将军,你还欠我二两五钱银子的诊费和药费呢,欠了这许多年,还不快快还来?”
这话到把俞莲舟和殷梨亭都说得愣了,不想二人竟还有一番交情。沈浣听闻却是笑叹,难得的话多了起来,“这么些年,你这‘青衣圣手’倒还是‘找死不救’的性子。”
“小遥,你们认识?”殷梨亭忍不住问道。
路遥鼓了鼓腮,挑眉笑道:“认识,当然认识,我就是不认得谁的脸,还能不认识她?这家伙当初堂堂一个将军,穷得叮当响,欠我的诊费连本带息可是不少。只不过这么些年不见,她换了女装,我倒是费了番功夫才看出来。”而殷梨亭听着这个名字也有些耳熟,一旁尽力回忆。忽地似是想起了什么,“啊,二哥,当初那柄沥泉枪是不是……”一语未竟,恍然大悟的看着俞莲舟和沈浣。
沈浣浅笑不语,却听一旁俞莲舟对殷梨亭和路遥道:“六弟六妹,叫二嫂。”
这一句话,让殷梨亭和路遥立时从各自思绪中激灵一下回过神来,同时瞪大了眼睛,目光在俞莲舟和沈浣之间转过来又转过去,脸上的表情混杂了惊讶欣喜和不可置信。还在路遥张大了嘴,素指不知往何处指的时候,殷梨亭率先反应过来,当即笑容满面上前一步,在沈浣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朗声唤道:“梨亭见过二嫂!”
沈浣丝毫不见寻常女儿家窘态,大大方方的回了礼,耳畔几缕发丝落下微微摇曳,浅浅一笑清朗无限。忽地感到手上一暖,侧头看去,却是俞莲舟握了她的手,那里温热宽厚,仿能渗入血脉。一旁反应过来的路遥挑眉而笑,却是上前一步,原本摊开在她面前的手转而伸到了俞莲舟面前,笑嘻嘻的道:“二哥,二两五钱银子,不可以欠着不还啊。”
俞莲舟闻言微愣,随即历来严肃的面容禁不住闪现笑意,侧头看向沈浣。沈浣心中一暖。故园迢递,世事离索,这一条路,她已走了近二十载。廿载之中,她本曾以为此生难有将这通往故园之路走到尽头的一日,如今却才明白,身畔之人并非等在路的尽头,而是始终伴着她在这条路上。
白露细润山间野菊,一山秋意拂动万叶繁枝,忽闻天上秋信清声乍起,几人同时抬头望去,却见天边流云拂过青山如画,雁字成行凭趁秋风,声声犹如清笛,引愁心而去,衔爽意而来。
秋声秋信,正是北雁南归之时。
第一章 谁人逢君越溪上
“前年送我曲江西,红杏园中醉似泥。今日逢君越溪上,杜鹃花发鹧鸪啼。来时旧里人谁在,别后沧波路几迷。江畔玉楼多美酒,仲宣怀土莫凄凄。”
此时正是至元二年暮春时分,信州道上,路边杏花与杜鹃开得都是艳盛,红白交杂,煞是好看。而韦庄这一首《江上逢故人》,此时被这茶棚中卖唱的小姑娘稚嫩童声合着□娓娓唱来,别有一番味道。
茶棚之中行客旅人来来往往,挑夫行脚,书生客商,形形□皆是赶路之人。江南之地,便是小茶棚,这茶也是颇好的,清香润口。沈浣饮尽壶中茶水,但觉仍旧有些口渴,抬手招来小二,又添了壶水。她一路由河南南下,说为散心遣怀,实为踏访故园。只是越往南行,乡情愈甚,心中却是愈发空落落的。许是十年未归,近乡情怯。如今在这茶棚里,听得这小姑娘一口荆楚乡音,不禁更加感怀。
正在此时,忽听得对面有人声音端肃,“这位少侠,可否拼个桌?”沈浣抬头,见得对面正有两人,方才出声询问那人约莫三十岁出头,石青色长衫,身形高瘦,眉目耿然,神情清朗,双唇却是微抿。后面少年却是只有十六七岁年纪,浅白衫子,一双眼睛正骨碌碌的转着打量自己。看二人行囊,皆是携了长剑兵刃的,俨然也是江湖人。沈浣听得两人呼吸步履,心中一愣,这两人功夫皆是不弱,不同江湖寻常之辈。他竟也一时看不出对方深浅。
沈浣瞄了瞄茶棚,见得果然桌子都坐的满了,只余自己这一桌就他一人。出门在外,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便点了点头。
那两人随即谢过坐了,要了壶茶,边喝边休息。自打坐下,中年男子除了向沈浣道谢,便未再开口,倒是那少年一边给他倒茶,一边闲话。
“二哥,这江西路上天暖得倒早,似是比江南还早些时候。”
那被唤作二哥的人点了点头。
“此时山上应该还是有些微寒才对。”
那人也不答话,仍旧点了点头。
“唉,师父此时让你我下山,却是去……唉!也不知五哥将事情查得如何……更不知三哥他可有好些……”少年脸色不好,神情更糟,似是担忧又似是气恼的抓了抓头发,一手握拳,空抬了两下,徒然落下。
另一人闻言神色微动,双唇抿得益发紧了些。
“二哥,虽然师父有命,咱们自是不能不听。可是……唉!可是我真恨不得,恨不得!……”少年似乎有什么事情极不甘心,一边说一边咬牙切齿。
此时那人正了颜色,方自开口:“师父教导你我兄弟行走江湖当以仁义为本,这一条,何时都不得或忘。”言罢想起这几日赶路,每每夜里少年做梦都是不安稳,似是不忍,又复开口加了一句“这次,便当是为三弟积德求福了吧。”说话时语气仍旧如方才一般严整,神色却是微微一缓。
此话一出,少年先是一愣。别人许是听不出,但是他打小便从二哥习武读书,怎能听不出其间安慰之意。连忙重重点了点头,似是想要更加确信一般,肯定道:“三哥吉人天相,又有师父,肯定会无事的。等我们回山,便能看见三哥好起来啦。”
那人闻言不再出声,却是微微低了头,端了杯径自饮茶。
这二人正是武当张三丰座下的二弟子俞莲舟和七弟子莫声谷。五六天前,正值张三丰九十大寿,座下的三弟子俞岱言却为人所害,四肢筋骨悉数被少林的大力金刚指捏碎。原本受托将人送回武当,却将人误交他人的龙门镖局虽然未遭武当留难,但是当初将俞岱言交托给他们的拖镖之人那时就曾言道,出了半分岔子,便要将龙门镖局满门上下屠戮殆尽。张三丰知悉后,吩咐了弟子俞莲舟和莫声谷前往龙门镖局护得其家小。两人当夜下山一路紧赶,这日便到了此处信州道上。
俞莲舟将长剑放到桌上,取下包袱,从中取出几块干粮,同莫声谷简单用了,权作餐饭。沈浣并未刻意去听二人说了什么,然而此时他一瞥之间见得俞莲舟那长剑,目光却是微闪。那剑鞘却是少见的黑檀,暗银云纹吞口,再无其余雕饰,意态古朴卓然,便是不出鞘,也辨得出端地是把好剑。沈浣看着那剑半晌,不由愣住,记忆中多年前的旧事一瞬间涌上,让他心中狠狠一动,猛然抬头去看对面那穿了石青长衫之人,强自按耐下情绪,连饮了三杯茶水才微微平复。借着添水之机再次打量眼前那柄长剑,若有所思。
这时那唱曲的小姑娘曲过三遍,边唱边逐桌讨些彩头,到了沈浣这里,正唱到一句“来时旧里人谁在,别后沧波路几迷。”,声音婉婉低回,颇是动人。心中本就有事的沈浣听闻不禁有些痴了,忍不住低低重复自语:“来时旧里人谁在,别后沧波路几迷……”沉吟片刻,不由又是看了那长剑片刻,似是心有所感,抬手便给了小姑娘一钱碎银。那小姑娘和身后拉胡琴的老者颇是惊喜,常人打赏不过三两文钱,未曾想到眼前这个衣衫朴素略带行旅风尘的少年人出手却是大方,不禁反复道着“谢谢公子,谢谢公子。”沈浣却只是摆了摆手,也不说话。
老者和那小姑娘唱罢了曲子,同茶铺老板讨了些水喝。茶铺老板倒是厚道之人,再加上这一老一小在茶铺里唱了半晌,也为茶铺招来些生意,便端来了壶茶,两个热馒头,和那老者闲聊起来。
“老哥这是由哪来往哪去啊?”
老者将那馒头给了小姑娘,小姑娘乖乖巧巧的坐在一旁吃起来,老者这才道:“我们爷俩儿这是打隆兴路过来,老家去年遭了灾,税收的重,这我们这一老一小的留在那也没个活路,这才典了东西出来,买个唱什么的,好歹能混口饭吃。”
周围几人听了,均是忍不住微叹。当其时者,元蒙暴虐,世道多艰,民生凋敝,常有流民为了生计背井离乡,往往一家数口无以为生之事亦是寻常。这老者和小姑娘虽然皆是辛苦风尘之色,但至少模样周整,已算是运道不错的了。
那老者又道:“这不由信州过,打算奔着上饶去。那地儿大,买个唱兴许能多赚些钱物,也不用这般饥一顿饱一顿的。”
谁承想那茶铺老板听了,上下看了看那小姑娘,连连摇头,一本正经道:“老哥,我看你们爷俩儿不容易,好心劝得一句,眼下时节,还是莫要奔那上饶去了。”
老者不明所以,问道:“哦?这上饶却又怎么?不瞒大兄弟你,爷俩儿老的老小的小,有口饭吃都不容易,太远也走不了啦!”
茶铺老板连连叹气摇头,“我这茶铺来来往往都是行脚过客,打从年节一过,就听不少从上饶那边过来的人说了不少事儿。约莫自打去年冬日,这城里就开始丢孩子。从一两岁的孩子到十岁出头的,不论男女,都丢。一开始还是城里庙外的孤儿,也没太有人在意,可是到得后来一些平常人家的家养孩子也开始丢了。这些孩子爹娘把事情告到衙门,谁承想衙门竟是不管,只是这么拖着。一来二去,据说到得现在,已经丢了十几个家养孩子了。我看老哥你孙女这小模样,进了上饶城,怕是闹不好……唉,总之老哥你听句劝,宁可远点奔临安去,眼下这时节,也别过上饶。”
左近几桌的客人听到这话都是一愣,连那老者也瞪了眼。却听得旁边一桌客人问道:“老板,这好端端的丢什么孩子?官府却也不管管这些人牙子?”
老板嗤了一生,苦笑道:“哪是什么人牙子?我舅哥便在饶州府衙某个杂差,前两天我听他说,这事万户府哪敢管?说是朝廷一个什么参政的夫人正在上饶,也不知听了个什么方术道士的鬼话,说是童血能养颜,这才连买带骗弄了不少孩子关在府上,只为了取血。”
这话一出,几桌临近客人均是倒吸了口凉气,无不愤愤。沈浣忽地抬头,见得对面拼桌两人之中的那名少年此时亦是怒意满面;“砰”的一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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