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旗,牙旗残破,其上浓墨古隶写着一个字。郑铎识不得几个字,可这个字他偏偏认得。近十年间,颍州中军大营前,高悬不落的,正是这个“沈”字。
郑铎直愣愣的看着那青龙牙旗,牙旗之下是谁,他看不出来。
一瞬间,所有人蓦然安静下来,全都看着这队斥候探马,等着赵校尉开口。谁也不敢多喘息一下,仿佛只要喘息的重了,那面青龙牙旗就会自己滑落下来。
没有人敢看那下面是什么。
赵校尉却是仍旧一言不发,抬手一挥,手下之人瞬时收整回原来队形,沉默郁郁的进了行营,直往中军大帐而去,留下尚站在雪地之中发愣的郑铎,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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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帐之内,鸦雀无声,寂静得让人背脊发寒。
六名士卒,抬着那担架久久不动,立在大帐中央。青龙牙旗依旧严严的覆盖着担架上的人,不见面目。
罗鸿一辈子,到今天之前,从没有害怕过。然则此时看着那泛着血腥的再熟悉不过的青龙牙旗,他只觉得心中的恐惧仿佛瞬间吞噬掉他心智,弥漫在血脉当中。戴思秦与杜遵道谁也没有出声,定定的盯着那担架,喘息急促。
赵校尉单膝跪在地上,他是掌管斥候探马的武职校尉,便是自己剩下一口气,也当得把消息清清楚楚的说得明白。
“……皇集郊外积雪太厚,敌我混杂,人数实在无法清点……我等在附近搜索许久,没有发现我军任何生还之人……属下便将……便将元帅先行带了回来……”说着声音一抖,再也说不下去。
一时之间,罗鸿、戴思秦、杜遵道三人皆是沉默,没有人追问,更没有人有勇气去碰那青龙牙旗半分。
忽然之间,大帐门口侍卫低呼一声,打破了帐中的沉默:“俞二侠。”
随即罗鸿几人只见得帐帘一撩,一个人进了来,身形高瘦,风尘满面,深灰大氅、石青长衫,其上早已结满厚厚冰霜。正是一日两夜未曾合眼快马而来的俞莲舟。
罗鸿见到他,心中一时痛极,继而五味陈杂,喉头发紧,“俞二侠……”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俞莲舟极轻的点了点头,一双眼睛却盯着那青龙牙旗覆盖严实的担架,脸色沉得仿如昨夜的暴雪天色。
那青龙牙旗,当年在沈浣接掌十万义军之时,他曾亲手替沈浣挂在中军大帐之前。这一面青龙牙旗,撑起的是帅者将威,是三军士气。
主将不亡,牙旗不倒。
然而昔日里那飞龙在天的牙旗,如今却静静的覆盖在担架之上。寂静得令人心惊。
这一面残破的青龙牙旗,却是清清楚楚的记下了两日两夜里,皇集如今那白茫茫一片的雪原之上,曾有着怎样惨烈的厮杀。瑾青之色已被不知多少人的鲜血浸透,泛出沉沉黑红,上面依旧留着烽烟的灰黑,将那在天飞龙生生衬得狰狞起来。残破的旗面被无数兵刃割裂,那一个巨大的“沈”字却仍旧辩的分明。
牙旗下面,隐约是一个人形,静静的躺在那里。那牙旗盖得太严,从头顶到脚下,什么都被遮住,能看见的,只有无数断箭由牙旗下伸出,将那牙旗撑开,嶙峋支离,仿似一个怪物。
帐中的气氛仿佛要将每一个人肺中气息尽数挤压出来。没有人能说话,没有人能抬手,更没有人敢上前去碰触那青龙牙旗。仿佛只要没有去人看清那人是谁,下一刻营前便会传来人马归营的声音,会传来照雪乌龙的咴鸣之声,然后那个熟悉的高挑削瘦的银甲战将会一如既往的掀开帐帘,满身沙场狼烟的气息,端坐帐中等着诸人禀报营内事务。
忽然间,一个人影打破了大帐之中那几乎要将所有人神智挤压破碎的沉寂。
俞莲舟目不转睛的看着那青龙牙旗,眼中神色深沉肃然,却是在所有人不能也不敢动的时候,定定走到担架之侧。他垂目看着那青龙牙旗片刻,楞骨分明的手青筋隐隐,却是稳稳的抬起,将那牙旗由上掀了开。
一瞬间,帐中一片冷气倒吸之声。
牙旗之下,是一张支离破碎的面目。那面目仿佛是被乱军马蹄狠狠踩踏过,颅骨破裂,血肉模糊,五官早已如一片烂泥,分不清口鼻,一只残碎的眼球被从眼眶里挤了出来,粘挂在一侧。深可见骨的刀痕由左面劈过,碎裂的白骨森然的从伤口处戳了出来。
那旗下战将,远比那残破牙旗更加惨烈。
帐中诸人,无不是沙场之上征战多年,早已见过太多血腥惨烈之事。只是如今,眼睁睁的看到那牙旗之下的银甲战将,血腥之气仿佛如刀一般生生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狠狠的反复剜过。
俞莲舟的手顿住,执了那牙旗一边,手背之上青筋暴起,双肩与后背僵硬仿如岩石,不显喜怒的双眼一瞬间弥漫了漫天大雪,一如前夜夜色。
担架一侧,放着的是一柄长剑,银质吞口,玄玉作柄,朴素云纹,俞莲舟被那霜刃青泓狠狠的晃了下眼。信水之上。因缘际会而与自己换了长剑的少年浅笑的模样忽地浮上心头。他还记得那少年沉静而不苟言笑之下,所掩饰住的少年人的活泼天性,与偶尔酒后难得一露的肆意胡闹。当初灯火之下面色嫣红酒醉熏然的少年,如今,竟是这般支离破碎的躺在这单薄的担架之上。鲜活而强悍的生命,竟是连十年时光,都没有能撑过。
担架之上的人,勉强可见的脸颊轮廓映入眼中,依稀便是当年信州道上重逢时候的模样。白袍银甲此时早已满是血污,其上不知多少刀枪剑戟留下的痕迹。而一只手中紧紧握着的东西,正是虎符将令。其上一个沈字,统帅三军,令行禁止,数十万人马无敢不从。
他一只手轻轻的摸向那筋断骨碎却犹自握着虎符的手。极轻的将那手舒展开,欲将虎符拿了出来。
那只手生前无论如何艰难,都将这只重于千斤的兵符握住,为了十余万将士,殚精竭虑,不眠不寐。而如今静静地躺在着里,且就将这系着十余万性命之物放下,且安心而去吧。
俞莲舟一只手极缓慢的取出了那被少年执掌了多年之物,仿佛那少年只是睡着了,触碰稍稍重些便会被惊醒一般。足有半炷香时分,那虎符才被他取了出来。俞莲舟良久的看着眼前之人,一只手终是轻轻的握上了那残破的手掌。触到那如同虎符一样冰凉的指掌的一瞬间,俞莲舟一直不躲不避直视着眼前之人的双目似是忍将不住,蓦然闭了上,双眉皱紧,没有半分声音。仿佛只能一只手反复摩挲着那只七八岁时握着他指掌不肯松开的手,除此之外,再无法动作其它。
“啊!”忽地,他身后一声尖利的呼喊撕破了整个大帐中几欲将人压迫致死的气氛。
“阿瑜!”罗鸿惊叫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扶住刚刚得了消息进得帐来的阿瑜。她只瞥了一眼那担架之上的人,旋即一声尖锐的刺人心智的惊呼,只一瞬间,脸色与唇色即便惨白犹若死人,随即软软往地面摔去。
“混账!谁放她进来的?!”罗鸿急得红了眼,死命的按着她鼻下人中,一抬眼,却见得她身下裙裳之上一缕红色血迹迅速漫开。
“来人!军医呢!快叫军医!”罗鸿惊惧失态的大吼,其余将官均是急了起来。阿瑜是沈浣唯一的夫人,腹中怀的更是其仅有的子嗣,若有意外,如何对得起自家元帅的未散英魂?
一瞬间,十余个满面悲色的大男人七手八脚的扶人倒水传叫军医,大帐里蓦然混乱了起来。没有人注意到俞莲舟皱着眉,身影由大帐之中一闪而逝,脚下展开轻功往皇集方向急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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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异常难得的暖暖冬阳洒落在积雪覆满的皇集郊外。
碧空澄澈,万里无云。
那雪极厚,将大地之上惨烈厮杀之后所留下的所有焦土疮痍都覆盖在洁白霜雪之下,在阳光中,竟是熠熠生辉。放眼望去,雪原平缓起伏,一望无际。仿佛那两日两夜的恶战从来便未曾存在过。
没有人会知道,就在这雪下三尺,横伏着多少尸身。汉人的、蒙人的,皆年轻而健壮,如今却在这雪原里,化作孤魂。唯有那些零星尚未被风雪埋没的残破旌旗战鼓,显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惨烈的战场,在这大雪之下,竟这般幻化得明净,却也寂静得令人心惊,混不似人间。
此时这寂静却蓦然被打破,一个人影由东疾速而来,踩在这常人极难跋涉的雪地里,竟是踏雪无痕。但见他脚下轻功展开,放眼四顾,疾速的扫视过一切,雪地里一丝一毫的异样都不错过,似在寻找什么。
这人正是由安丰大营出来的俞莲舟。
雪地之中,阳光强烈而晃眼,他却是不肯放过雪地之上半分蛛丝马迹,皱着眉仔细搜索。此时俞莲舟心下不知是猛然松了口气,还是被更紧得揪了起来。只因方才担架上得那个人,绝不是沈浣!
身形高挑,脸颊清瘦,青龙牙旗,白袍银甲,玄玉长剑,精铁虎符,每一样,无一不与沈浣极似。然则当他触及那筋断骨折的指掌时候,沉入深渊的心情仿如被狠狠一刺,猛然惊起,只能闭了双眼才能掩饰住眸中的震惊与无法言喻的喜悦。只因那双手掌,绝不会是沈浣的手掌。
那手掌心之中的茧,实在薄了些,少了些。
沈浣自幼习枪,枪法凌厉迅猛,精于力道变化。他出身武当,武学之上对于力道运转最为精研,极清楚兵刃之上若是力道变化灵活,则习成时候,指掌之上的茧决计不可能只有手心一处。五指对于兵刃方向精微至极的掌控必然使得五指之间全是茧子。
而且,沈浣用的,乃是他赠与她的沥泉枪。沥泉精钢为柄,点金盘龙,枪刃更是玄铁混了西方精金所铸,沈浣使用这般份量的长兵刃,他便是不看,也知道她手上的茧子必定远比其它习武者厚得多。而方才担架上之人,手中只有掌心一层不厚的粗茧,决计不可能是手执沥泉,一手雁留枪法征战四方多年的沈浣。
“沈浣!”
俞莲舟一路疾速而来,内息流转,平复下在帐中时极不规则的吐息心跳,声音在雪原之上朗朗送出。
那个人不是沈浣,然则沈浣是否还活着,他不知道。只是除非亲眼见到她尸身,他却也决计不会信那个执枪坚守淮水的少年会这般无声无息的去了。皇集既是她最后一战之地,他便必然要来寻她。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突然,他双眼似被一道光芒刺了一下,本能的一侧头避开,然则一瞬间,灵台一亮,连忙睁眼向雪里寻去。但见阳光之下皑皑雪原平坦起伏,毫无异样。俞莲舟脚下微移,连换了数个地方,果然那光又忽然晃了一下他的眼。这一次他看得清楚,那浅金色的晃眼光亮分明是阳光照射着雪地之中某样事物,随即晃入了他的眼。
他展开轻功几步抢了上去,一掌扫开彼处一层浮霜,但见雪地之中,一点金色露出,耀眼至极。他心中猛然一紧,运起内力,衣袖一扫,拂开的积雪竟有尺余厚。而露出来的,却是一节金色盘龙,五爪大张,栩栩如生,张开的口中,含着仿如青泓秋水一般的利刃。
正是沥泉枪。
三尺之雪,此时竟显得如此之厚。俞莲舟不敢用力,只得一双手急速的将雪向外挖开。黑色的衣角露出,是一个元兵的尸身,冰凉冷硬,仿如岩石。俞莲舟一掌推开,下面,是另一个元兵的尸身。沥泉枪斜斜从下方伸出来,被几具尸体同时压住,一动不动。
俞莲舟内息运转不停,才能让自己的手稳定下来,疾速将极具元军的尸身一一推开。
入目的,是一个人。
削瘦,高挑,银甲,白袍。
手中牢牢握住的,正是他亲手交给她的沥泉枪。
那人闭着双眼,静静的躺在那里,左颊之上,刀痕深可见骨,半面容颜上的鲜血早已冻成了冰。一身铠甲与白袍,被鲜血与战火洗得看不出本来面貌。十数只断箭钉入身体,不知深浅。身下的鲜血早已渗入雪里。
俞莲舟心中仿如被寒冰刺入,心肺之间,竟是难以起伏。然则他仅是微微一顿,便伸手想去把人抱上来。这雪地里太湿、太冷,她家乡湘楚,便是征战淮北多年,早已习惯忍受得了这北方的漫天冰雪,也绝不会喜欢。
指掌伸向她的颈际,想将她揽上来,然则触及那肌肤的一瞬间,俞莲舟猛然一怔,仿佛被雷击了一般。
那里触手冰冷,冷得疼痛灼人。但是肌肤,是柔软的。
俞莲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顾不得其它,身形一转坐到她身后,将其揽了起来,靠着自己。
不仅是颈际,沈浣的上身亦是柔软的,并没有方才元兵的僵硬死气。俞莲舟拂上她颈际,却半分感受不到她的呼吸。去握她的右腕,然则那手牢牢的握住沥泉,挡住脉搏。随即去按左手,但觉指尖之下,一片沉寂。俞莲舟心中一沉,却仍不死心,手上一拂,将沈浣身上战甲的系带震断,露出被血染透,复又冻成冰的长衫。他提起三成内力,抬掌猛地一下击向沈浣后心。
半倚在肩头的人依旧没有半分反应,柔软,却冰冷,没有脉搏,没有呼吸。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俞莲舟一皱眉,转瞬间将内力提至七成,又是一击。
人被击得狠狠晃了一下,却依旧没有反应。
俞莲舟心念如电,瞬间决断,定了主意,又抬起右掌,提起十成内息,又是一掌击在沈浣背心。
武当俞莲舟十成内力的一掌,无论谁受了,难有不死。然则便是在这一掌之下,原本冰冷死寂的身体下,却极轻极缓的微微发出“嗵”的一下,竟是一下心跳之声。虽然微弱,却是异常清晰。
俞莲舟知她刚毅坚持,眼下却近乎感激她的性情。若非刚强倔强,谁也难以在如此重伤之下,在雪地中坚持如此之久。
然则他来不及心喜,拇指食指成鹤嘴之势,内力不停,去按压沈浣耳尖三分处的龙跃窍。直到按了几十下,只觉怀中身体虽然依旧冰冷,但是却已隐隐有了脉搏,一下下,极弱极缓。
他不敢吐气,龙跃窍上的右手上丝毫不停,左手从怀中取出白色瓷瓶,撬开沈浣僵住惨白的嘴唇,将其中数枚白虎夺命丹喂了进去,随即避开沈浣背心透骨之伤,抵住她后心,一股内力缓缓送了进去。沈浣反应极是微弱,但是她自幼修习了近二十年的幼功非同小可,在俞莲舟内力催动下缓缓流转起来。足足两炷香时分,那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脉搏,终于渐渐稳定下来。虽然仍是微弱,却不再轻断。
此时俞莲舟刚将怀中之人侧过身,却发觉她呼吸异常艰难,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勒住她无力的吐息,让她无法将那接济生息的气吸入肺中。
俞莲舟伸手一探,只觉得似有什么东西牢牢的勒住她胸口,压迫住她微弱的起伏喘息。他一皱眉,不知那是什么,然则沈浣命悬一线,他无暇多想,再做耽搁。当下扯开那早己被血浸透,冻得犹如坚冰的长衫,同时内力到处,压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