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伐。马过黄河,兵指大都。
萧策轻声道:“脱脱一死,中书北路革新皆尽废除,朝中蒙古权贵不通民生政务,一月内便将重新勤耕农田悉数占走。朝中势力分裂,贵族藩王各自为政,脱脱一派朝臣吵闹不修,张士诚如今又在江浙密谋起事。阿浣,你守了七年的黄淮,而这一个契机,我也已等了足足七年。”
沈浣闭目,微微点头,“师兄你便不说,我也晓得。这个契机,不仅你在等,我也在等,无论颍州军,还是蕲黄军,既有揭竿而起的一天,也就必然会有这一天。”
萧策一顿,声音忽沉,问道:“阿浣,你可知若是出兵北伐,意味着什么?”
沈浣猛然睁眼,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若胜,便是问鼎九五。若败,便是全军覆没。”说着她忽然一顿,低声一叹,几番开口欲言,却终究没再说话。只是一只手握着俞莲舟,愈发紧了。
屋中静默良久,萧策忽然开口道:“俞兄弟,你二人若是愿意,便趁这个月把婚事办了罢。”
萧策的话,不同阿瑜。句句郑重,毫无调笑,几如行令。
谁知俞莲舟与沈浣听闻,相视一眼,目光交处,各自想法不宣于口,竟是不约而同同时摇头。
“你们……唉!”,萧策见得两人居然有志一同的拒绝,重重一叹,“阿浣,若放你这般引兵北伐,我又如何能放心?”
沈浣微微一笑,“师兄,你熟战江南,而我戍守黄淮,若言北伐,我比你尚有三分优势,舍我其谁?世人皆传‘北沈南萧’,我既与你齐名,你又什么放心不下?”
萧策看着沈浣,心中千般滋味,难言难画,“放心不下?阿浣,这天下间。我最放心的,便是你。你可知,我又为什么想要你去?”
沈浣沉默不语,从怀中取出一张微微泛黄的纸笺。其上墨色已久,字迹却依旧清晰可辨。那一张纸,正是当年吴澄交给沈浣的盟书。当年只那一纸盟书在手,四股义军六路行省所有义军悉数听命,几乎便是握了半个天下。
萧策看着那盟书,“阿浣。当年你要将这盟书与我,我却不收,就是因为相比起我,你才是真正能握得这样一只兵力而不会惑于千秋功业之人。师父说过,乱世兵马,便是双刃之剑。可救民于生死,也可陷民于水火。只叹世间豪杰英雄虽多,然则当兵权在握俯瞰江川之时,心中依旧清明,以清平世间安宁故园为念的,又能有几人?”他说着一叹,轻声道,“若论运筹帷幄,你不及我,但是论心思清澈光明,你却胜于我。阿浣,当初我不接这盟书,实是不敢去接。如今这契机千载难逢,出兵北伐,或可问鼎天下,但兵戈大动,顷刻之间,便是流血漂橹,横尸百万。那样的诱惑太大,代价也太大,若非全心以天下苍生为念者,这世间,必定又是一场劫难。只是……”
沈浣看着那盟书,不等萧策说下去,便接口道:“只是无论刘福通还是明王,都没有能坐稳天下的雄才大略,亦绝非明主。这所谓北伐,问图天下是假,重创元廷才是真。一旦能击得元廷兵力溃散,再无力执掌天下镇压义军。这江山,很快便会有能得者居之。那时,才是真正的天下一统,海晏河清。”她笑着摇了摇头,“商周秦汉,魏晋唐宋,自古揭竿而起重创暴政的有多少人?而最后终究能一统天下的,又能有几人?刘福通能得什么成就,小明王能得什么成就,师兄你只怕比我还清楚。北伐中原或可轰轰烈烈,这江山天下却是坐不住的。十几年之后,问鼎九五的或许另有其人,那是天命。而我沈浣的天命,想必便是借着刘福通的旗号,替后人将这路踩得平整些去。”
“阿浣……”萧策苦笑,“你便不能说一句‘不愿’么?”
沈浣不置可否,只道:“上给刘福通和明王请允北伐的折子,我已懒得写。这些客套话,还是让刘基来吧!”她言罢看向俞莲舟,但见他神色淡然,看着自己,仿佛全没在意她方才说什么,半晌拍了拍她肩头,一如往常般道:“该练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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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以后,她与俞莲舟,谁也没再开口提过北伐之事。便是连阿瑜,竟也只字未提。
除了一月之内,小明王与刘福通接连三次召沈浣入庭密议,一议就是一天一夜之外,几乎丝毫看不出这毫州城内正紧锣密鼓的筹划着兵力达百万之巨的兵事。只是狄行、楼羽、罗文素等人久在军中,又如何能不注意到这般动作?见得沈浣连兵营都不去了,索性直接上得将军府来询问。却不承想阿瑜双手叉腰柳眉倒竖堵在门口,一句“元帅正在与俞二侠练武,谁都不见”,就给全数打发了回去。
事实上阿瑜虽然是人来挡人,佛来挡佛,但这话却是没有说谎。沈浣确确实实是在同俞莲舟切磋武艺,从枪法到剑术,从内力到弓马,也幸得这将军府大半都是荒着的,否则只恐便要拆几栋房子了。两人倒也不凭白比试较量。萧策也不知安了什么心,竟是派人给沈浣送来近百十坛极品佳酿,从杜康到花雕,从兰陵到玉冰,从竹叶青到梨花白,坛坛皆是千里难寻。沈浣看得眉开眼笑,俞莲舟见了也是无奈笑叹。两人比试较艺,一场就赌一坛酒,谁赢谁喝。而两人比试之法也有些意思,以往皆是沈浣用枪俞莲舟用剑,如今却是翻了回来,俞莲舟用了沥泉,沈浣倒是用了俞莲舟送她的那柄长剑。
沈浣用剑倒也罢了,倒是俞莲舟,他并不精通枪法,用那沥泉之时,招式皆是看得原来沈浣用过的招式。于是每用得一招,沈浣就将招式名称要领解释一番。从起手强攻的“归鸿无信”到全盘守势的“乌云密雨”,从恭敬有礼的“百鸟朝凤”,到凌厉狠辣的“雪浪倾潮”,俞莲舟倒是将她用过的枪法招式记得甚为清楚。沈浣不由惊叹,俞莲舟身为张三丰座下二弟子,悟性资质确实是万里挑一的。然则待到俞莲舟手中长枪翻转,似枪非枪似剑非剑的一招由周身斜劈复又挑起,沈浣的脸竟是“唰”的一下热了起来。但因那一招并非其它,而正是当年俞莲舟送给她沥泉枪后,两人营中较艺,她情意脉脉心情激荡之际,随手以枪做剑使出的一招“红豆春枝”。
“红豆春枝”,这一招当初她使将出来,当即便面红耳赤,只得以接连三招狠辣猛攻遮掩过去。如今这一招被只看过一遍的俞莲舟使了出来,沈浣便仿如做了坏事被捉的小贼一般,对着等待自己解说那一招的俞莲舟支支吾吾,半晌没成一个句子。
俞莲舟不明所以,只侧头问道:“行招不对么?”说着手中沥泉长枪抬手一转,原原本本又使了一次,便如方才数十招一般,问道“这招叫什么?”
其实又哪有什么不对,力道角度恰如其分,只怕连沈浣的师父也挑不出半点毛病来。沈浣脸上烫热,然则在俞莲舟灼灼目光之下,是在没有办法遮掩过去,只得一咬牙,“这招便是这般,叫……叫红豆春枝。”
俞莲舟听得,不由一愣,随即片刻间便明白过来。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原来她彼时便那般徒然紧张,竟是因为此事。而原来她的心思,却从那般时候,甚至更早便有了。
俞莲舟看着沈浣些微窘迫不敢看他的目光的模样,心中热烫,也不言明,思索片刻,将沥泉枪塞给沈浣,自己拿过她手中那本是自己的长剑,沉声同她道:“你且来攻我,便用这招‘红豆春枝’。”
沈浣猛地一愣,不由近似讨饶,“二哥,我……我错了便是……”
俞莲舟却是笑了,只摇头道:“你且用这招来攻我。”
沈浣无法,手中长枪翻转,硬着头皮一劈一划攻向俞莲舟。谁知俞莲舟长剑无声起手,腕底半压半打,剑尖由下往上贴着枪杆直削上去。沈浣变招极快,连忙松手,一个转身以左手捞住枪顶。未承想这手刚着了枪杆,俞莲舟剑势往下一震,内力到处,沈浣劲道被制,被俞莲舟扣死,再难挪动。
沈浣未成想俞莲舟却是转眼便想到了这一招的破解之法,不由一愣,随即武者天性使然,问道:“这是什么招数?”
俞莲舟却是笑道:“此乃是武当剑法,至于是什么招式,以后再告诉你罢。你只看清楚,记得这一招便是了。”
沈浣虽莫名其妙俞莲舟缘何不答,然则招式精妙,当即接过俞莲舟长剑,演练起来。
俞莲舟在一旁看着,时而出言点拨两句,却是难得的笑意分明。那一招的确是武当剑法,却有个颇是雅致的名字:叶深连理。
闲看叶深连理度,莫负红豆落春枝。
正当此时,忽听得门口一阵喧哗,随即狄行与一名明王的庭下侍卫急速而来,那侍卫躬身道:“禀元帅,陛下刚刚颁旨,要您火速进宫。”
沈浣见得那侍卫当真是刘福通最精干的侍卫,神色一敛,似是已料到了什么,抬头问狄行道:“何事?”
“陛下方才下诏,外任驻军并集毫州亲军,和同萧帅麾下人马,共计一百万,以将军为帅,下月十六,出兵北伐。”
番外 相思相见知何日-阿瑜
夜深人静,城南青石板路上蓦然响起急促而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却是一队士兵疾奔而来。为首一名武将戎装在身,护送着一辆马车急往毫州城中最有名的药铺玉杏堂而去。此时已是三更时分,玉杏堂早便打烊,掌柜伙计都已睡下。听得乒乒乓乓的敲门声大做,那伙计不耐烦的前去开门,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皱眉道:“谁呀?!怎么不早点来?已经打……烊……”待他看清门口之人,哐当一声手中的油灯掉落在地,未说完的话被生生的咽了回去。但见门口三百精兵两列排开,铁甲长枪杀气凛冽,仿如三百煞神一般矗在门口长街之上。而当先一名武将剑眉星目,身形高瘦,玄甲披肩,高出那伙计两头,俯下身来,一双虎目正皱眉盯着他,开口沉声问道:“你们掌柜的在不在?”
伙计被这三百人气势生生逼得哆嗦,结结巴巴叫道:“掌、掌柜的……”说着跐溜一下向后堂溜去。
片刻功夫,一个身形颇胖的中年男子着着中衣,一边疾奔一边套外袍,气喘吁吁的往门口跑来,“军、军爷……”他听小二说得门口竟有三百精兵铁骑围了自己药铺,冷汗立时便下了来。连忙赶到前厅一看,却是不由一怔。但见伙计口中那个仿如煞神一般的高大将领,却是正小心翼翼的将门外马车的车帘拉开,扶了一个女子出来。马车颇高,女子刚要往下探脚,高大武将连忙伸手,以掌做凳托住她右足,平平稳稳扶她下地。待得那女子一抬头,掌柜的见了,呼吸一窒。女子美得令人惊叹,眉如远山,口如朱丹,鬓如堆云,眉眼之间风流妩媚浑然天成。
那女子也不客气,在掌柜和伙计懵懂失神之中,径直进了药铺,捡了堂上一张椅子坐了。那武将则带了三百铁骑守在门口,气如山岳。
这三更半夜造访药铺的,正是阿瑜与狄行。
原本只是阿瑜要来药铺,但她对于毫州城,尚没有沈浣熟悉。而且沈浣自晌午过后被明王召去议事,到得午夜也未见人影。阿瑜无奈,恰逢狄行前来将军府替沈浣带话给她让她早早休息不用等她回来,便问了狄行去药铺的路。当时天色已黑,狄行如何放心阿瑜一人前去?当即便要护送她同往。而他转念想到太和城下沈竹一事,只怕有人再打阿瑜主意,于是一挥手,带了自己三百亲兵跟随,以防万一。是以这夜深人静之时,药铺掌柜和伙计均被这精悍铁骑吓得不轻。
此时此刻,阿瑜坐在椅上,看了一眼掌柜:“掌柜的,你们这里,听说是毫州城最好的药铺?”
那掌柜的虽不识得阿瑜,但是却认出了这护送其前来的武将正是那日三军入城之时的副帅,再见他对这女子如此恭敬,当下便猜出来三两分。容颜娇艳,妩媚风流,只怕便是城中小姐夫人们交口相传的元帅夫人。
莫说沈浣如今是毫州上下炙手可热的人物,便是冲着这门口三百铁骑,掌柜的也不敢怠慢半分,连忙陪笑道:“都是朋友抬爱、抬爱!敢问夫人,深夜上门,可是要抓药?”
阿瑜瞟他一眼,“掌柜的,你们这里,可有成药买吧?”
“当然!当然!要说成药,外敷内用,可着毫州城,找不到比咱家再全的地方了!夫人可想要些什么药?”
阿瑜妩媚一笑,“情药。”
此言一出,掌柜的还没反应过来,但听得门口十余声压抑不住的呛咳之声传来,清晰异常,却被狄行的瞪视生生压了回去。
深更半夜,一个娇艳妩媚颠倒众生的姑娘绣口轻开,毫不脸红的在上百男人面前点名要买情药,饶是掌柜的开了十几年药铺,也不由暗中抹了把汗。只是商人本能,八面玲珑,当下反应过来,连笑道:“这自然有,夫人且稍等。”言罢一路小跑奔至存放成药的药柜前,取了个不大的瓷瓶回来,双手承给阿瑜道:“夫人。”
阿瑜打开瓶盖闻了一闻,略略皱眉,听得老板道:“此药名曰‘春眠露’,只需一点,便有三个时辰药效。”
“三个时辰?”阿瑜瞥了那老板一眼,竟是素指一抬指向一旁肃手垂目而立,做眼观鼻鼻观心状的狄行,道:“像他那般的武将也可被迷上三个时辰?”
“咳咳!”这次咳声已不止兵士发出,狄行被阿瑜纤纤素指指得咳嗽了起来不说,血液悉数充盈脸上,从头到脚皆是滚烫,一个转身背过身去,面朝门外负手而立。见得门外的士卒一个个瞧着自己,瞪大眼睛,想笑不敢笑咬牙苦撑的模样,虎目一瞪,几步出得门去,“砰”地一下关了大门。转瞬间便有几声闷响拳声由门外传来,听得堂中伙计两腿更是发软。
那掌柜方才见得狄行身高九尺,宽肩劲腰,常年执枪控马的手只怕随便一掌便能拍飞半扇门板。瞄了一眼手中那‘春眠’,老板额头微汗,而这还只是副帅,若是换到元帅大人,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随即转身到药柜之前又是一番翻找,半晌翻出另一只药瓶,几步上前双手奉上,道:“夫人,此药名曰‘锁二乔’,效力强劲,便是武人,也只怕奈何不得此药。只是……只是……”说着看了一眼阿瑜,开口道:“此药效力甚强,夫人若非练家子,还是……咳咳,小心慎重些。”
阿瑜打开瓶塞只闻了一下,即便皱眉,“这药强是强些,只是这药香味太浓,若是内功精深者,怎能闻不出来?”
掌柜脸色一黑,汗如雨下,没成想今日竟碰到个行家,连忙陪笑道:“夫人莫急!莫急!待小的再去找找!”说着飞奔回药柜前,在最上层的内匣中鼓捣一番,取了个银瓶出来,交给阿瑜,讨好笑道:“夫人,此药可是万里难寻的情药,无色无味,甭管是将军元帅还是江湖大侠,只丁点用量,包管一夜情致缠绵到得天明。”
阿瑜扒开瓶塞,闻了一闻,不由喜上眉梢,正要放入绣囊之中,却听得掌柜道:“只是有一条,虽不慎紧要,却要说与夫人知晓。此药名曰‘知味散’,取自食髓知味之意,药效虽佳,却只对已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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