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淡泊忽然想起来了,这个女人叫辛荑。他认识她,而且也只认识她一人。至于他怎么会认识她,怎么会只认识她一个人,他全然不知。
他只知道自己不仅认识她,而且和她曾经欢爱。他属于她,她也属于他。
他觉得他们之间已非常熟悉,所以不必因为赤身裸体而羞惭。
辛荑诱人的胴体严严实实地裹在一件淡紫色的绸袍里,只露出一双优美的纤足和掩着袍襟的小手。
“睡好了?”
她温柔地走近他,俏皮地微笑着,似乎他们俩是早已熟识的情人。
风淡泊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急剧地变化,他已说不出话,他的心中充满了渴求。
辛荑俏笑着偎进他怀里,松开掩怀的小手,和他紧紧贴在一起。
风淡泊环抱着辛荑温软的胴体,感觉非常熟悉,越发坚信他们之间早就有着很亲密的关系,仿佛他一生下来就熟悉她。
他已湮没在潮水般的欲望之中,猛地抱起她,将她扔到了床上,疯狂地压住了她。
辛荑轻轻挣扎着,护着将褪未褪的纱缕。风淡泊因此更动情,更疯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觉得自己孔武有力。
辛荑美丽的四肢终于漩成了一个动人的漩涡。
风淡泊不顾一切地跳进了漩涡,在漩涡中旋转,越陷越深,无法摆脱也不想摆脱。
风淡泊欲仙欲死。
*** *** ***
影儿吃惊地跳了起来:“你是谁?”
一个黑衣蒙面的武士站在离她三丈远的地方,懒洋洋地靠在一棵树上,慢悠悠地道:“一个救了你小命的人。”
影儿刹那间清醒了过来。昏倒前的情景一点点回想了起来——
一个叫辛荑的坏女人用邪法媚术夺走了她的大哥哥。
影儿只觉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在变暗,脑中发紧,浑身抽痛。
蒙面武士平静地道:“柳姑娘,伤心没有任何用处。一件事情既已发生就无可挽回,还请姑娘想开一点。”
影儿嘶声叫道:“你干吗要救我?你干吗不让我去死?”
蒙面武士冷冷道:“你要想死也很容易。这里有不少石头,你只要将脑袋往上一撞,我保证你会很快死去。你身上有刀,可以给自己心脏一刀,也可以抹脖子,或者干脆让我一刀杀了你,这些都很容易做到。”
影儿狂怒地尖叫起来。她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她恨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
蒙面武士听着她凄厉疯狂的嚎叫,眼中闪过一丝同情,但很快又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浓浓的嘲讽。
他蓦地暴喝道:“够了!”
影儿心神剧震,脑中一阵清凉,怔怔地瞪着蒙面武士,不再出声。
蒙面武士冷笑一声,喝道:“柳红桥何等英雄,怎会有你这样没出息的女儿?受到一点点打击就如此失态,算什么江湖儿女?”
影儿娇躯一颤,泪水终于止不住流了下来。
蒙面武士声音稍稍缓和了一些,却仍然很严厉:“别人抢走了你心爱的人,你就不会想办法去夺回来?叫喊有什么用?
哭有什么用?”
影儿拼命咬住牙关,握紧拳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知道,蒙面武士的话虽有些重,却不啻当头棒喝。事到如今,伤心流泪又有何用?她惟一能做、该做的就是设法找到那个女人,救出风淡泊。
蒙面武士似已看出她心中所想,沉声道:“你知道该怎么办就好。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你知不知道?”
影儿抹了抹泪,咬牙切齿道:“找到那个坏女人,杀了她,救回大哥哥!”
蒙面武士哼了一声道:“你知道那个女人在哪儿?你怎么去找她?就凭你的武功,便找到了她,还不是白白搭上一条小命?”
影儿一时语塞,心中一片茫然。
蒙面武士缓缓道:“你原来和风淡泊准备去什么地方,现在还是去什么地方。”
影儿终于想起来,她和风淡泊、了然和尚一起北上,目的原是去找华良雄。可如今风淡泊和了然已不在身边,她孤身一人前去,又有何用?
蒙面武士压低声音道:“去杜记客栈找华平,只有他能救风淡泊。”
影儿将信将疑地瞪大了眼睛,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明:“真……真的?”
蒙面武士点点头道:“我既救了你,决无理由骗你,不过你必须尽快前去找到他,让他务必在八月十五之前赶到苏州,那样风淡泊就还有救。”
蒙面武士的这一席话使影儿心中重又燃起了希望,她开始相信如蒙面武士所言,华乎一定有办法救出风淡泊。
蒙面武士又叮嘱道:“记住。见到华平之后,千万不要说出我来,你就说有人暗中传讯便可。”
影儿心中十分感激,点头道:“我记住了。”
蒙面武士盯着她道:“我要你发个重誓,否则我现在就一剑杀了你。”
只要能救回风淡泊,别说让影儿发誓,便是让她赴汤蹈火,她也决不会皱皱眉头。
待影儿发过了重誓,蒙面武上才如释重负,点点头,冷冷道:“现在你可以走了。”
影儿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是谁?”
蒙面武士一言不发,似乎正在考虑该不该回答。
影儿又道:“你怎会知道华平?难道你和他早就相识?”
蒙面武士还是默不作声,笔直地站着,看着船儿,似已痴了。
影儿皱眉想了想,又道:“还有,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华平,是你叫我去找他的?”
蒙面武士冷冷道:“我不想让他知道是我。”
影儿不解道:“可你蒙着面,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呀?我就是告诉了他,他也不可能知道你是谁呀?”
蒙面武士眼中突现凶光:“你不必问这么多!”
影儿仍不死心,甚至起了疑心,因为她觉得要是问不出点眉目来,她就无法决定该不该信任这个人。而若此人不可信任的话,她此行前去济南找华平或许就可能是一个阴谋。
“前番在来鸥阁,是不是你用蝙蝠送的信?”
“是”
“那个扮成伙计送信的人也是你?”
“不错。”
“那么让高邮六枝花沿途示警的也还是你了?”
“自然也是我。”
影儿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你是蝙蝠坞的人?”
蒙面武士眼中似有惊恐之色一闪而逝:“这个你无须知道。”
影儿冷冷道:“你该不会是乐无涯吧?”
蒙面武士长吸一口气,厉声道:“柳影儿,你莫再多问我的事。现在你应该做的就是马上去找华平,迟则生变,到时后悔就来不及了。”
影儿冷笑道:“你若不是乐无涯,也……”
蒙面武士向前走了两步,影儿顿觉呼吸微窒、心跳加剧。
她觉出蒙面武士已动了杀机,她反而仰首挺胸,毫无惶色地瞪视着他。
蒙面武士与影儿对视良久,终于慢慢放松,杀气也一点点消失:“不管我是谁,我都不会骗你。至于我为什么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你无须知道。我已经把救风淡泊的惟一方法告诉你了,信不信由你。但我劝你莫要自以为是,坐失良机。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他倏地转身,走了几步,又转头沉声道:“我再提醒你一次,不可对华平提起我,否则我就要风淡泊永远离开你。”
影儿还想说什么,蒙面武士却已一闪而进。此人的轻功身法简直形同鬼跳。
蒙面武士离去后,影儿呆立林中,心中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来。
她还是无法断定这个蒙面武士的话是否可信。不过既然她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也只有跟他说的去碰碰运气了。
影儿环顾四周,但见林木深深,落叶飘零,回想风淡泊在自己身边时的情景,不禁悲从中来。
孤零零的影儿终于一步步踏上了凄惶的路程,她现在只有去找华平,找那个本是她平生最痛恨的男人——那个本该是她姐夫、现在却成了皮条客的华平,那个害得她姐姐发疯的华平。
秋风萧瑟。
秋风里的人儿是不是更萧瑟?
假若影儿知道风淡泊现在正在干什么,她会不会变成世上最萧瑟的人”
影儿一人一骑,疾驰在大道上。
快马如飞。
可影儿还是觉得太慢,她恨不能一步迈到济南。
风割面,泪婆娑。
泪水很快被风吹干。
那么泪痕呢?是不是也会很快在风中消失?
假若风淡泊知道影儿现在的情形,他又当如何?会不会也变成世上最萧瑟的人?
*** *** ***
风淡泊不知道。他已完全忘记了世上还有影儿这个人。
忘记了一切。
他只记得正在他身下宛转呻吟的女人,只记得她一个人。
他现在只是一个溺水的人,正在峡谷的激流中起伏、在漩涡里挣扎,就像一个勇敢而鲁莽的探险者,极力想探知漩涡的深度。
但他永远到不了尽头,无论他怎么发愁,怎么努力,他也到不了尽头。
他又像是个走夜路的人,影影绰绰看见不远处有一盏灯,拼命向前赶。
可那盏灯总在他前面不远处起伏晃动,他总也追不上。
他已被那盏灯逗弄得狂躁不安,气喘吁吁。
突然间,他觉得触到了河床,感到了河床的剧烈震动,那种天崩地裂般的震动。
片刻之间,河水变得平缓了,漩涡也慢慢消失。风淡泊终于浮出水面,大口大日喘息着。
他感到了一种无与伦比的神奇美妙的空虚,一种只有探险者才会有的空虚。
他虽感到空虚,却崇拜这个带给他空虚的女人,就如一个探险者崇拜那些带给他空虚的崇山峻岭。
第七章 落魄江湖
华良雄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几自觉得兴犹未尽,翻了个身,眼睛还是不愿睁开。
其实这二十多天来,华良雄一直未曾安睡过一个晚上。
他一直为各种各样的恶梦所困扰,睡的时间再长也无济于事。
自从在凹凸馆中看见了柳影儿和她手上的柳叶匕,华良雄就逃出了扬州,一路北上,昼行夜伏,总觉得像是背后有鬼在跟着他。待得到了济南,一头扎进“社记”客栈,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此地离扬州已有千里之遥,他已用不着害怕柳影儿会追来,而且,华良雄在济南颇有几个朋友,一旦有难,想避避风头还不是件难事。
不过人虽逃出来了,心却越陷越深。华良雄本以为自己早已忘了那一段往事,却没想到疮疤无论过了多久,总还是疮疤。
到得济南几日,华良雄惊魂稍定,可过不多久,便又觉得神思恍惚,连出门找老友聊天的兴致都提不起来了。他本已很瘦,如今更形憔悴,拉拉碴碴的胡子足有三寸长,客栈的老板杜美人看了直叹气。
华良雄却只有苦笑。
都说往事如云烟,华良雄却觉得往事既不像烟,也不是云,往事不过是一面蒙尘的镜子。有朝一日拂去镜上的灰尘,你就会发现,镜子依旧那么明亮,只是镜中人的模样已不复当年。
不管你伤心也罢,惆怅也罢,镜子是不会变的,变的只是镜中的人。而变了的镜中人却水远无法再交回原来的样子。
就像死了的人永远不可能再重活一次一样。
“平哥,快来推我一把!”
柳依依的声音就像是三月里的小溪,甜美,清澈,迷人。
那时她有多大?十五岁?十六岁?反正和现在的影儿差不多年纪。
那时的影儿呢7
影儿只有两岁,风淡泊九岁。
一晃十四年了。
“依依,别闹了,我还有要紧事。”
那时华平十八岁,正在为寻找一种无色无味、有质无形的毒药而苦恼不已。
“平哥,快来呀,有什么要紧事不能放一放嘛。”
柳依依坐在秋千架上,春衫薄薄,明艳无俦。她虽嘟着小嘴,眼中却蕴满了春花般的笑意。
芳草茵茵,彩蝶纷飞,园中的奇花异卉竟相争艳。万缕柳烟自万柳山庄漫将过来,浸绿了松风阁,浸绿了一碧如洗的天空,也浸绿了秋千架上的柳依依。
华平叹了口气,笑道:“就你事多,闹得人头疼!”
依依俏脸一板,跳下秋千,转身就走。
华平连忙上前拦住,急道:“别走啊,你走了,我爹会骂我的。”
依依的脸色更难看了:“原来你是怕你爹骂你才跟我说话,陪我玩的?!”
华平不再说话,只是微笑着扯住她衣袖,依依挣得几下便不再挣,慢慢偎近他,小嘴却还是撅得老高。
华平在她耳边低声道:“不害羞的小丫头,快回到秋千上去坐好,侍我把你荡起来,让你抓住云彩,逮到小燕子。你要是敢走开一步,看我以后还理不理你?”
依依粉脸微红,一声轻笑,飞快地回到了秋千架上。
华平慢慢走近,神色温柔,突然出手轻轻一推,秋千便荡上了蓝天。华平抬头望去,似已痴了。
秋千越荡越高,依依的轻罗衫儿在柳烟中飘飘荡荡,一声声轻笑自天而降,落到华平的肩上,眼中,心头……
*** *** ***
华良雄长长地叹了口气,终于睁开了眼睛。明媚动人的大眼睛已消失不见,纤长秀丽的睫毛如门帘上黯淡的流苏,柳烟已化成无尽的秋风,而那一声声刻骨铭心的轻笑竟已变成青楼女子粗俗的调笑声,鸨母凶狠的呵叱声。片刻之间,华平恍若又回到了从前。龟奴们对他拳打脚踢,嫖客们不屑地给他赏钱,街头巷尾到处是窃窃私语和冷嘲热讽…
他已不是华平。他是华良雄。
华良雄攥紧了拳头。这十二年中,每当他觉得再也无法忍受折磨的时候,他就会暗中攥紧拳头,直到五指发痛,痛入心肺,才叹息着松开。
他认为自己罪有应得。
他拼命地喝酒,拼命地讨好权贵,巴结富豪,不把自己当人看。
这些年来,他攥紧拳头的次数已越来越少,因为他已习惯了华良雄,习惯了皮条老华,习惯了寂寞。
羞辱和痛苦已使往事越变越淡,这是他十二年来惟一的成就。可十二年来辛辛苦苦筑起的堤坝,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桶就破的窗户纸。
华良雄终于发现他仍然深受着柳依依,十二年来的市井生涯并未能将之消磨半分。
曾几何时,他也有过一时的冲动,想回到松风阁,回到万柳山庄,跪在柳依依的脚下乞求她的原谅。可是一到济南,钻进“杜记”客栈后,他便又失去了勇气。大醉几场后,他照旧怏怏地回到扬州,照旧浪迹花街柳巷,做他的皮条老华。
一来二去,他和杜美人成了老朋友。
华良雄也不知叹了多少口气,终于还是坐了起来,没精打采地下了楼,到厨房里拎了些酒菜,又踢里踏拉回到自己房中。
酒入愁肠,华良雄眼睛血红,用竹筷敲着碟沿儿唱了起来。
落魄江湖载酒行,
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
……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声不闻声渐悄,
多情却被无情恼。
……
华良雄翻来覆去唱着这两首歌,声音越来越哑,越来越低,最后已只闻呜咽之声……
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华良雄悚然一惊,忙拭去脸上的泪水,哑声道:“谁?”
只听杜美人的声音笑道:“华兄,有位,……小相公要见你,我把他领来了。”
华良雄一怔,马上想起了风淡泊,喝道:“不见不见,叫他滚开!”
杜美人歉声道:“木相公,你看这……这……”
一个嘶哑低沉的声音道:“华先生,在下姓木。禇不凡禇老爷子托在下来找华先生,有要事相告。”
华良雄松了气,但还是不准备见这个自称姓木的人。
那人又笑道:“华先生如果不愿相见,在下也不勉强。只是禇老爷子托在下转告华先生,速速赶回扬州,救风少侠和柳姑娘的性命。华先生若无意成行,在下自也无可奈何,只好告辞了。”
华良雄一惊而起。转念一想,又坐了下来,冷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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