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然又跟在他身边死磨硬缠,怎么骂都骂不走。
她希望乐漫天这次又会温情脉脉地搂着她说疯话,希望他又想借此把她吓走。她决定这回绝不跑,一定要他尝尝她的厉害,要他服软。
果然有天晚上,乐漫天一本正经地去找她,说要跟她好好谈谈。她当然很愉快地答应了。
乐漫天这回没吓她,但她还是走了,心甘情愿、满怀惆怅地走了。
因为他把夜娘、把他儿子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不带一点感情色彩地讲完了地的故事。然后他什么也不再说,起身就走。
她简直想不到,世上居然真的有如此守诺的人,世上居然真的有感情这回事。她觉得乐漫天认真得令人难以相信,她也认为他很有点愚蠢,走得可笑。
于是她又派出另外五枝花去勾引他,结果自然和她的下场相同。她们聚在一起,用各种各样的话挖苦他。
刚开始她还听得笑吟吟的,可不一会儿她就借故溜开了,自己一个人躲到野地里伤心了半夜。
她发现她居然在嫉妒那个蒙面“哑巴”夜娘,这让她十分吃惊,又暗暗有点欣喜、有点心酸。
她发现自己居然真的爱上一个男人了,这让她不知所措。
于是她就去干更多的荒唐事,想否定这种感情,结果证明她办不到。她已忘不了他。
现在苏灵霞望着乐漫天走向辛荑,居然笑了,这岂非不可思议?
苏俏怔怔地看着风淡泊,居然也微微笑了起来。
让苏俏愁坐灯下,长夜无眠的人,就是风淡泊。她不过只见了他一面,只跟他说过几句话,居然就真的在心里割舍不下他了。
这是不是所谓的“一见钟情”?
她以前一直认为“情”字很可笑,是骗人的字眼。她现在才知道,世上竟然真的有“情”这种东西。
她之所以微笑,原因和苏灵霞微笑一样。
她从风淡泊的目光中看出了一切。他的眼睛很亮、很有神,湛若秋水。他不像是个已被摄魂术控制的人。他的眼神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那是一种谦和、宁静。仁侠的神情。一种让少女见了会怦然心动的神情。
乐漫天的目光虽也很宁静,但并不谦和,也不仁侠,却有淡淡的警惕和仇恨。
所以苏俏微微笑了,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她既然都能看出来,影儿为什么不能?柳红桥为什么不能?
是不是因为影儿曾多年痴恋过他,而且曾和他有过肌肤之亲?
是不是因为柳红桥是他的师父,同时又在为影儿的幸福担心?
苏灵霞既然都能看出来,白蕖为什么不能?是不是因为白蕖那么早就低下了眼睛?
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奥妙呢?
辛荑面上的笑靥渐渐在消失,变成了一种浅极了的微笑。
后来那最后一丝微笑也消失了。
她已经察觉摄魂术失灵了,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会失灵。
面对着缓慢而又坚定地走向自己的风淡泊,她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如果有人注意她,就会发现,辛荑眼中已不再有摄魂夺魄的光彩。她的两只绝美的手儿掩紧了怀,好像已禁受不住这中秋的风。
辛荑在想什么?
乐无涯看见风淡泊和乐漫天在向己方阵营走,先是一喜,但很快地察觉到了不对——风淡泊居然没有被迷住,乐漫天也没有。
他们走过来,会干什么?
他们不可能未被迷住!
乐无涯想开口示警,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想好好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对他不利的。乐无涯对自己很有信心。
辛荑张了张口,话却被堵在了喉咙里。
师父的告诫在耳边响了起来:“孩子,如果你遇上一个连你的摄魂术都不能制伏的男人,你就找到了可以依托终生的人……也许你觉得这个规矩非常可笑,但它的确是本门的规矩,不能违背。”
那么,她将要托付终生的人,就是这个风淡泊?
她觉得很可笑,可一点也笑不出来。她盯着风淡泊秋水般湛然的双目,有些惊慌,又有些羞怯。
柳红桥闭上了眼睛。
柳影儿闭上了眼睛。
白蕖闭上了眼睛。
苏灵霞和苏俏也闭上了眼睛。
然而,各人的心情是截然不同的。
因为注定会被毁灭的对象不同。
禇不凡看着风淡泊走近辛莫,恍惚间又想起了许多年前,自己走向香香的时刻。
禇不凡忍不住大吼起来,但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秋风是从秋水中吹起的,还是从天边吹来?
秋水是因为秋风而皱起的,还是因为有人立在岸边?
如果有人能回答,他就离永恒的境界不远了。
断舌老人突然冲了出去,冲向风淡泊。乐无涯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他右臂。
恰在这时,风淡泊缓缓跪了下去。
断舌老人怔住了,睁着眼睛的人都怔住了。
连乐漫天都怔住了。
他和风淡泊约好,抱着必死的信念来杀辛荑的。他们甚至都已想出了对抗摄魂术的办法——乐漫天在心里反复默念:“你杀死了我的儿子。”风淡泊则死死牢记着自己现在正呆在蝙蝠笼子里。
一种是极度的仇恨,一种是极度的恐惧,都使他们成功地摆脱了禁制。可就在这胜券在握的时候,风淡泊出人意料地跪下了。
乐无涯也已惊呆。他出手拦住已迷失本性的断舌老人,本就是要让风淡泊有机会下手杀辛荑。
谁料到风淡泊会突然间跪下呢?
辛荑悚然一惊,轻蔑之心顿起。她又开始笑了,她的声音重又充满了魁力:
“风淡泊,跪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阻击柳红桥他们?”
柳氏父女的眼睛闭得更紧了。羞辱和愤怒已使他们浑身颤抖不已。
苏灵霞和苏俏好奇地睁开了眼睛。她们看见的是茫然失措的乐漫天和跪在辛荑脚下的风淡泊。
乐漫天突然大叫了一声:“骗蝎!”
风淡泊站了起来,站得飞快。
一声尖利之极的叫声,从辛荑美丽的小嘴里喊了出来。
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瞪着风淡泊和辛荑。
辛荑优美的身躯正在僵硬地往地上倒去。二十四把柳叶匕一齐扎进了她的身体。每一把都已看不见刀柄。
谁都没看清风淡泊是怎么出手的。乐无涯父子、断舌老人、苏灵霞姐妹都一直盯着风淡泊,都没察觉地的双手有什么动作。
谁都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
风淡泊重又跪了下来,跪在辛荑的身边,默默地注视着她。
——从此那娇美的容颜将与泥土同化。
——从此那迷人的躯体将变得比石头还冷。
——从此那柔媚的笑声将永远消失。
——从此那纷披的乌发将飘散在另一片天际……
断舌老人想冲出,乐无涯想拉住他,结果是他们都倒在了地上。
阿龙和另外七个“死士”从愤怒中惊醒,一齐扑向风淡泊,结果也都倒在了地上。
乐漫天刚大笑出第一声,便再也笑不出了。
柳红桥等人也都软倒在地。
街道上已躺满了双方的人。
他们都没有死,但都不能动。因为他们已中了毒——无形无影、无色无味之毒。
*** *** ***
华良雄和小五等人从屋角转了出来。毒当然是他们下的,就下在秋风中。
华良雄冷冷环视着倒地的人们,对小五等人道;“你们找出七圣教的人,补点他们的穴道。否则他们很快就能解毒。”
他缓缓走近风淡泊,低声道:“她已经死了。”
风淡泊呆呆地跪着,也已说不出话来。
华良雄叹了口气,摸出解药抹在他鼻端,苦笑着摇摇头,走向乐漫天。
乐漫天还睁着眼睛,漠然看着他。
华良雄凝视半晌,才缓缓蹲下来,给乐漫天解毒:“你放心,这只是一种比较厉害的麻药,今尊没有生命危险。”
乐漫天缓缓坐起,冷冷扫了他一眼,就转开了眼睛不再看他。
他们十三年前就相识,十三年间彼此一直在互相思念着对方,但如今见了面,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已洞悉对方的心意。如果他们做过什么亏心的事,他们用不着道歉,如果他们帮过对方的忙,也用不着听见那些感激的话。
他们甚至用不着再询问对方的真名实姓,他们甚至可以永远不见面,但他们永远都会记得,他们曾经是朋友,也永远是朋友。
乐漫天站起身,走向湖边。
他要走了,永远离开这些人。
华良雄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一直目送着地拐过墙角。
但很快,乐漫天又转了回来,眼睛看着脚F,冷冷道:“你去救醒一个人,我有话问她。”
白蕖悠悠醒转,怔怔地盯着乐漫天,眼中渐渐又蓄满了泪水。她缓缓扯下蒙面黑纱,露出了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儿。
乐漫天冷冷道:“我不想瞒你。我已经毁了诺言。”
原来”白蕖”就是“夜娘”。
夜娘只是泪汪汪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似悲还喜,似喜还悲。
乐漫天用呆板单调的声音说道:“如果你能原谅我的话,我就跟你走,回山里去。如果你不能原谅我,我就要走了。我希望你认真想想。”
夜娘不说话,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泪水流得更快了。
乐漫天等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道:“我走了。”
他站起身,没再朝她看一眼,转身就走.走得飞快。
夜娘在他身后呜咽着说道:“乐漫夭,你回来。”
乐漫天的身于僵住。他终于又缓缓走了回来。
夜娘流着泪微笑道:“扶我起来。”
乐漫天默默地扶她站了起来。夜娘无力地靠在他肩上,轻声轻气地道:“你忍心看着我再瘦下去吗?”
乐漫天不说话,但眼中已闪出了痛苦的神色。
夜娘叹了口气,道:“其实错的是我,应该乞求原谅的是我。……你就是不肯原谅我,我也赖定你了,你想跑都跑不掉。”
乐漫天还是不说话。
他不是没有话说.也不是不想说。他有千言万语要说,可这些话刚涌到舌尖,就又全都被什么堵住了似的。
夜娘哽咽起来:“看在……看在盼儿的份上,漫天,回家吧,啊?’
乐漫天哭了,真的哭了,“盼儿”是他的儿子,也是她的儿子,是他俩的儿子,他能不想回“家”吗?
苏灵霞并没有昏迷,七圣教的避毒丹还含在她嘴里。
她怔怔地听着他们的哭声,泪水也流了出来。这是她自十四岁以来第一次流泪。。
她虽然随时都可以跳起身,但她没有。她宁愿这么躺着,最好就这么死去,永远不要醒转。
华良雄看着乐漫天夫妇相拥着远去,不由也痴了。
他很清楚乐漫天这么做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他自己缺少的,不就是这种勇气吗?
如果他有这种勇气,现在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呢?
风淡泊突然大叫起来:“她还活着!华大哥,快给她解毒!”
辛荑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嘴角居然还漾起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苦笑。
风淡泊攥着她冰冷的小手,攥得紧紧的。
辛荑温柔地看着他,喃喃道:“哎,风……淡泊,我敢……
肯定你是……是真的……爱上我了,不是因为……摄魂术,对不对?”
风淡泊能说什么呢?他只有拼命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原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辛荑,可现在辛荑已说出来,他就明白了,他真的爱上她了,而且真的和摄魂术无关。
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爱上她。按理说他应该恨她,尤其在他清醒后,更应该恨她。
世上最最难以说清楚的东西,是不是“情”?
风淡泊茫然。
他已经伤害了她,她已经快要死了,这一切难道也是因为“情”字?
当然不是,他之所以杀她,是不想让更多的人死在她手里,是一种道义上的力量驱使他去杀她的。
辛荑苦笑道;“我师父……说过,如果我不嫁……给你,就会死在……你手里。这话真的应验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她本是个邪恶的女人。也许是世上最邪恶的女人之一,可他为什么总觉得不该由自己去杀她呢?
是不是因为他和她有过肌肤之亲?
风淡泊觉得自己越来越糊涂。
辛荑眼中的最后一丝神采在涣散:“好……好冷,抱紧我……抱……紧……”
风淡泊轻轻抱起李辛荑,缓缓走开了。
苏俏也一直很清醒,她也在思索着风淡泊杀辛荑这件事。
想了许久,苏俏决定不再想了,反正辛荑已经死了。现在的关键是要对付柳家的二丫头。苏俏下决心要和影儿争夺风淡泊。
仅仅为了他眼中的那种谦和、宁静和仁侠的神情,苏俏也要争取得到他。
她听见风淡泊的脚步声在响.然后又听见华良雄的惊呼和一声闷响。
她知道风淡泊己倒下了。
*** *** ***
八月十五本是团圆的日子,可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令人心酸的离别呢?
乐无涯呆呆地坐在湖边,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水中的月亮。
水中捞月,固然极其可笑,天上的月,不也是可望而不可及吗?
断舌老人坐在他身旁。“说”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乐无涯意兴箫索地摇摇头,闷声道:“你会不会下棋?’”
“什么棋?”
“围棋。’”
“年轻时学过,忘得差不多了。”
“我也一样。杀一盘?”
“好。”
他们就在地上画好了棋盘,开始下棋,白棋是画一个空心圆圈,黑棋则挖上一个小坑。
马大娘的笑声叫声远远传了过来:“我是皇后,我的儿子日后也要登基!”
断舌老人正想挖小坑的手指停住了。
乐无涯道:“她的儿子日后要登基,跟你我有没有关系’!”
“没有。”
“哪就接着下棋!……嗯,你的棋很厉害呀!”
“你的也不差,臭烘烘的!”
乐无涯大笑,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这是他自成人以来第一次如此大笑,真的是第一次。
笑过之后,他觉得心里好受多了,觉得秋月非常可爱,觉得秋风非常凉爽。
断舌老人看见他大笑,也咧开笑,“啊啊”地笑了起来。
乐无涯道:“我真想不到,笑过之后会这么舒畅……”
说完这句话,乐无涯的嗓子硬住了。
他哭了,哭得哽哽噎噎的。他是在为失去的梦想哭泣吗?
*** *** ***
柳红桥的船队已在返航途中。船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但偶尔会有几声抽泣传出。
禇不凡闭着眼睛,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赵无畏、吴敌等人都守在自己儿子身边,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哭泣的是那些失去亲人的人。
辛荑已经死了,她施在那几个年轻人身心上的禁制自然解除。他们现在都缩在每条船的舱角里,怔怔地思索着什么。
柳红桥守着昏迷不醒的影儿,黯然神伤。他不知道华平去了哪里,也不知道风淡泊的下落。
他们醒过来时,就已经在船上。毫无疑问。这都是华平干的。
可这一切又都是因为什么?
柳红桥不知道。
王毛仲一直阴沉着脸,紧闭着眼睛,右手一直按在剑柄上,好像他随时都有可能杀人。
柳红桥看看他,无奈地喟然一叹。
乐无涯说得不错,这个“王毛仲”是假扮的,真正的“大凶”
王毛仲在蝙蝠坞中。
这个“王毛仲”,就是柳依依。
*** *** ***
华良雄一骑快马,飞驰在大路上。
头上月儿正圆,他也要赶回去和另外一个人团圆。
他已失去了太多的东西,他不能再失去思思。
他想马上赶回家,去亲她吻她爱抚她。然后,明天和她一起整理院于、修理篱笆……
他将永远脱离江湖。
他是华良雄,他将永远不再会是华平,除了陈思思,他将不会再属于任何人。
他们有未来,有长长的未来。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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