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整个历史来看,刘此人不值一提,滑稽人物,小角色。
但是,从这个人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出人性的巨大弹性:为了生存下去,能残暴昏庸到什么程度,就可以恭顺谨慎到什么地步。其实我们周围并不乏这一类人,甚至于我们自己,也有可能变成这一类人,所以刘的举动也是大环境使然,没必要去恶意嘲笑。
眼看身边的邻居渐次被大宋收入囊中,彼时的南唐国主李煜心中做何想法,我们不难揣测。给刘写信劝降容易,但是轮到自己头上,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去归顺赵匡胤,李煜还存着一丝幻想,希望赵匡胤能够和当年周世宗对待自己父亲一样,只要割地、进贡,就能够安守自己的温柔富贵之乡。
于是在开宝四年(公元971年)十一月,李煜派自己的弟弟李从善入朝进贡,同时正式表示废除“南唐”国号,玉玺也改为“江南国主印”,而且请求太祖以后下诏书的时候,不用顾忌什么礼节,直呼自己的名字李煜即可。
赵匡胤表示同意,但他并没有因此罢手,而是扣押了李从善,美其名曰准备重用,这令李煜更加惊慌。次年二月,他再次给太祖上表,将自己政府里的所有机构统统降低一级,令改称为教,而中书省、门下省分别改称左、右内史府,就连宫殿屋脊两端用来象征皇帝身份的鸱吻也被拆除。
李煜又何尝不伤心呢,算起来从祖宗建国到今天,短短三十多年,却已经两次自降身份。
公元937年,李煜的祖父李昇(那时候还叫徐知诰)接受“禅让”建立南唐;公元956年,父亲李璟上表给周世宗柴荣,表示“以兄视荣,岁输财货”,柴荣拒绝,李璟无奈,再次派人上表称臣,柴荣依旧不允许,就在那次,丢了扬州。
随后李璟只好自请去掉帝号,自称“南唐国主”,献江北十四州土地,才得一时安宁。
从皇帝到国主,从南唐到江南,一步步退到何时为止?
李煜不知道,他似乎隔着长江就能看到赵匡胤那一张志得意满的脸,心里沉甸甸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喝吧,唱吧,满天神佛保佑着南唐的国祚……
第五章 那些叱咤的旧日英雄(5)
李昇如果泉下有知,也唯有看着这个风流潇洒的孙子,重重叹息!
为了完整地介绍李煜这个人,我们有必要稍微往回,从五代末期说起。那时候南唐的创始人李昇还只是濠州开元寺里的一个小沙弥,因为相貌英俊,行事机灵,被后来的吴王杨行密看中,准备将这个沙弥收为义子。
但是此举遭到了杨行密那些亲儿子的强烈反对,当时杨家上升势头很猛,他们觉得收了这个孤儿有辱门风。所以杨行密就将小沙弥交给部将徐温,从此,这个乱世孤儿就有了新名字——徐知诰。
可能是为了报答徐温的收养之恩,徐知诰孝敬徐温夫妻如亲生父母,朝夕起居,承颜侍膳,事事都考虑得十分周全,非常温顺恭谦。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说,九岁那年,徐知诰去屋里取火掌灯,短短几步之内,当着徐温的面吟出四句诗来:
一点分明值万金,开时惟怕冷风侵。
主人若也勤挑拨,敢向尊前不尽心。
徐温虽然是个草莽出身的私盐贩子,但毕竟老于世故,一听这话就意识到,这个孩子是在抱怨没有得到好好栽培,同时,对他的才华也有了充分的认识。
往后,随着徐知诰年龄的增长,徐温不断给他制造机会,先是让他掌管全家的财务,在这个过程中,徐知诰的管理和沟通能力得到极大的提高,迅速成熟起来。古人说“齐家治国”,管理一个大家族和管理国家的道理是相通的。徐温也没料到,他的这一安排,对徐知诰的人生有多大的影响。
随后又发生了一件事,再次巩固了徐知诰在徐温心中的地位。
有一次徐温得了重病,他有六个亲生儿子,但是这些家伙互相推诿,谁也不肯在病榻前伺候,只有徐知诰夫妇通宵达旦煎汤喂药,整夜不肯休息。有时候徐温从昏迷中醒来,看到帷帐外面人影绰绰,就虚弱地问是谁。
回答总是:“小儿知诰,儿媳王氏。”
可想而知,此时徐温的心情何等地复杂激动,他也就是在此时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对义子做出有效的补偿,如果说前一段时间,他对徐知诰的培养仅限于理财和人际,那么接下来,他就有意让徐知诰接触军事,培养其独当一面的能力,甚至想过,让徐知诰成为徐家事业的继承人!
公元909年,徐温派徐知诰到升州整修城池监督舰船制造;912年,又让他作为二把手镇压作乱的宣州观察使李遇,随后因为战功,提升他为升州刺史。
在升州任上,徐知诰休养生息,选贤任能,吸引了大批人才来身边,逐渐培养起了自己的幕僚和班底。
对于徐知诰的进步,徐温真是喜忧参半。一方面,看着义子成长起来,自己的心血结出了成果;另一方面,羽翼渐丰的徐知诰,会不会占据城池拥兵自重,站到自己的对立面?
为了权力,骨肉相残父子反目,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徐温的忧愁也不是没有道理……
于是徐温采取行动,借口说徐知诰镇守升州有功,调虎离山,将他调任润州,提升为团练使,同时自己亲自出马镇守升州,而让长子徐知训留守与润州只有一江之隔的扬州。
一看这个安排,徐知诰知道怎么回事了。
义兄徐知训守在扬州,一方面是为了控制傀儡吴王杨渭,更重要的是监视自己!以免对徐家的专权构成威胁。远处的徐温在升州,他坐镇遥控,一旦时机成熟,他就要登基做皇帝!
徐知诰对徐温的安排十分不满,所以干脆请求到山城宣州去任职,以求韬光养晦,伺机而动,徐温不同意,徐知诰就更加愤懑。他的谋士宋齐丘就给他做思想工作说:“当初项羽让刘邦守汉中,很多人鼓动他不要去,只有萧何力排众议让刘邦去,这才成就了霸业。如果你心怀天下,就应该老老实实到润州赴任,不可错失良机。”
第五章 那些叱咤的旧日英雄(6)
这几句套话说得其实没什么水平,项羽一介莽夫,怎么斗得过狡猾的刘邦?现在徐知诰的对手徐温可没那么简单,私盐贩子在封建社会都是黑社会头目,根据优胜劣汰的规则,能活下来的,综合素质都非常地强。
不过宋齐丘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一针见血点出了要害:“河对岸扬州,你的哥哥徐知训是个混蛋,早已经失道寡助,他迟早要出事,等他屁股着火了,润、扬二州近在咫尺,你一苇渡江,即可坐收渔人之利。”
事实证明,宋齐丘敢于自比孔子不是乱吹的,他的预言完全正确,没隔多久,扬州就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早在公元905年,杨行密病逝后,和所有五代的短命王朝一样,他的第二代继承人迅速腐化堕落,长子杨渥即位之后根本不理朝政,夜以继日酗酒作乐,于是朝政逐渐就旁落到了杨行密的老部下张颢和徐温手中。
到公元908年,张颢杀死吴王杨渥,企图投靠“变色龙”朱温寻求庇护,被徐温以弑君之罪诛杀。
然后徐温独揽朝政,扶持傀儡杨渭为吴王,杨渭是个老实人,虽然没什么本事,却也不干什么坏事,傀儡当得很是称职。
事情出在徐温的长子徐知训身上。
以前在宣州的时候,徐知训就喜欢聚敛苛暴,把老百姓搞得死去活来。民间唱戏的人为了讽刺他,特地做了一个大脸绿面的面具,边上一人问:“你是谁?”回答说:“我是宣州的土地神啊,我们的长官入觐侍宴,连地皮把我给刮来了。”
现在,徐知训奉他老爹的命令盯着杨渭,他知道现在天下其实是姓徐的,根本没什么顾忌,所以不光对老百姓残暴,对吴王也不怎么友善,一有机会就肆意狎辱,可怜杨渭这吴王当得窝里窝囊。某次吴王宴请群臣,在席间趁着酒兴,徐知训建议大家表演“参军戏”。
“参军戏”是一种滑稽艺术形式,有点类似于现在的相声,演“参军”的那人戴着幞头,穿着绿衣,形象还算比较正面;“参军”的仆人称“苍鹘”,这个角色必须形容猥琐,言语龌龊,换句话说,一般长相正常五官端正的人还演不了!
在这出戏里,徐知训就扮演了“参军”,人模狗样,颐指气使;他的领导吴王则出演另一角——“苍鹘”,穿着破旧的衣服捧着帽子跟着他,君臣二人的地位完全倒了个。
当然这仅仅是游戏而已,或许不能作为铁证,再来看另外的几件事情。
某次泛舟渡河,因为吴王早于自己收桨靠岸,徐知训勃然大怒,不停用弹丸击打吴王,被侍卫用盾牌挡住;某次赏花禅智寺,徐知训又借故耍酒疯,满座之人吓得腿像筛糠一样,吴王更是悲泣不已,不得已登舟回宫,徐知训没有追上,为了出气,就用铁杵活活打死吴王的贴身官吏。
难道徐温不知道自己儿子的所作所为么?他知道,但那是自己的亲儿子,有血缘关系,徐知诰再怎么能干,也不是亲生的,一亲一疏,态度迥然。
徐知训的倒行逆施引起了杨行密老部下的极端不满,其中朱瑾最为激烈。朱瑾乃江南一员猛将,一直和徐知训貌合神离,所以徐知训就假借吴王之名下令,放朱瑾出任静淮军节度使,为自己扫清障碍。
出发前,朱瑾搞了一个小型的家庭宴会,和各位同仁把酒话别,徐知训当然也在邀请之列,听说宴会结束后还有歌伎骏马做赠品,他就兴致勃勃来了。朱瑾特意在一个马槽里拴了两匹雄性烈马,我们都知道“二马不同槽”,所以这两匹马互相撕咬踢鸣,掩盖了屋里所有的声音。
第五章 那些叱咤的旧日英雄(7)
酒过三巡,徐知训醉意朦胧,朱瑾叫老婆出来拜谒,徐知训虽然混账,但是吃了人家的口软,也很有礼貌地起来拱手答礼。这时朱瑾掏出上朝用的笏板,在徐知训后脑上猛击,然后击掌三声,刀斧手上来,摘了徐知训满是糨糊的大脑袋。
朱瑾即刻提着脑袋去找吴王杨渭汇报工作:“老大,一直欺负你的兔崽子现在已经被我收拾掉了,以后你就可以亲自把握朝政了!”杨渭一看徐知训的脑袋,被这个“惊喜”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徐知训死了不要紧,但是他爹徐温还在。
所以杨渭急忙用袖子遮住脸说:“老舅,这件事是你自己干的,外甥我可不知道,和我没有关系啊!”因为朱瑾和杨渭母亲同辈又同姓,所以杨渭才叫他“舅”。
朱瑾一看这情形傻了眼,怎么摊上这么一个“外甥”,只好愤然将徐知训的脑袋抛向宫殿圆柱,同时厉声呵斥道:“你真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如此软弱,我怎能和你共图大事!”说话之间,徐知训的亲兵蜂拥而至,朱瑾仰天长叹道:“我为万人除害,一身担当罪祸,现在死而无憾了!”说完即刻自刎。
这就是宋齐丘所说的“出事”。
润州的徐知诰一得到急报,立刻星夜发兵入城,控制了局面,开始掌管朝政。
亲生儿子死于非命,然后非亲生的这个又迅速发兵,不得不令徐温心存疑惑,他有理由认为是徐知诰策划了这一事件,因为徐知训也经常对徐知诰辱骂戏弄,当面叫他“乞子”,而且好几次设计要干掉徐知诰。
不过,视察完儿子的居所,徐温打消了这一疑虑,因为在徐知训家的一面墙上,他看到了一幅画,画面上老态龙钟的徐温戴着枷锁,站在一边候审,他身边跪着的,是除了徐知训之外的几个儿子,一个个都被打得血肉模糊,没有人样。徐知训则衣冠楚楚坐在他们面前充当法官,一脸的得意忘形,歪着嘴狞笑。
很明显,这幅画是徐知训内心潜意识的一种表达,他急切希望干掉几个弟弟,然后威逼父亲交出权力,自己好早登大宝。
这幅画令徐温看清了亲儿子的嘴脸,转身对徐知诰说:“这个逆子恶贯满盈,死有余辜,多亏你当机立断出兵控制局面,否则老夫一生辛苦经营的家业就要毁在他手上了。”
面对徐知诰已经坐大的既成事实,徐温也无可奈何,只好顺水推舟,奏请吴王,让徐知诰在扬州辅佐。直到此时,父子两个貌合神离的###才正式拉开了帷幕!
为了提高自己的地位,同时名正言顺地“摄政”,公元919年,徐温做主,让杨渭宣布独立建国。
徐温此举,并不是为了杨氏考虑,而是包藏自己的祸心,他对杨渭说:“现在大王您和诸将都是节度使,虽然有都统之名,但是不足以相临制!”一旦建国,吴国就成了一个上下级关系明确的政权机构,这一切都有利于徐温展开篡权工作。
建国之后,徐温被封为大丞相,掌管所有军事,徐知诰为左仆射,参知政事。
徐温想当皇帝,徐知诰又何尝不想呢?但是老爷子徐温横在他面前,徐知诰的危机感与日俱增,试想,如果让徐温捷足先登当了皇帝,自己的处境就会大大不妙,永远没有机会翻身了。
所以徐知诰拉起“尊王”这面大旗作虎皮,想尽一切办法“保护”吴王的地位不受威胁,阻止徐温抢在自己前面篡位。
第五章 那些叱咤的旧日英雄(8)
徐温喜欢穿白袍,每年过生日,徐知诰总要给他进献一袭白袍。有一次,恰好有个善于阿谀奉承的幕僚在一旁,一语双关地说:“白袍不如黄袍好!”潜台词就是:“当丞相不如当皇帝好。”
徐温默默不语,他也想借机试探一下徐知诰的态度。徐知诰反应甚为敏捷,当即呵斥那个幕僚:“天下人都知道丞相忠于杨氏,你这样信口胡说,传出去对丞相的名声大大有损!”徐温看出了徐知诰的态度,也只好讪讪地道:“我儿子说得有道理,你以后不要这样了。”
没过多久杨渭重病,因为历朝历代不乏武人持械逼宫夺权的例子,所以徐知诰趁机向吴王进言,要求武人觐见时不得携带任何兵器。这样,徐知诰又巧妙地断绝了徐温宫闱兵变的可能性。
杨渭的病越来越重,在他弥留之际,召徐温觐见,这时又有人动员徐温废嗣自立,徐温再次去试探徐知诰,又被徐知诰用一番大道理顶了回去,而且徐知诰还软硬兼施地说:“丞相不要忘了张颢的前车之鉴!”
徐温一听这话脊背不由发寒,当初张颢杀死吴王杨渥,自己以“弑君”之罪把他除掉,现在如果自己谋国篡位,徐知诰很有可能扮演###者的角色!于是言不由衷地说:“我要是想自立,哪需要等到今天,当时张颢被干掉时,机会多好!我怎么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违背吴王的嘱托?”
徐温没有说实话,他当初之所以有所顾忌,不敢明目张胆自立为王,主要是害怕杨行密的老部下联合起来对付自己,因为徐温没什么战功,所以诸将根本就不服他,特别是宣州观察使李遇,听说徐温掌国,放出话来说:“徐温是什么玩意,我都没见过他,竟然当国掌权了!”
基于这个原因,徐温甚至不敢自己留下来辅佐杨渭,而把儿子徐知训推到了前台。
现在面临皇权交替,父子两个实力差不多,都有所顾忌,那么只好便宜了“第三方”:杨渭死后,他的幼弟杨溥继承王位。
同时,为了让朝中那些身居要职的老臣更加倚重信服自己,徐知诰不惜自我摧残,吞服下催老的药物,令自己的髯发在一夜之间变白,造成一种皓首老成、德高望重的印象,换取大家的信任。
他的心血没有白费,徐温熬到死都没有登上皇位,机会当然留给了徐知诰,正如现代人所总结的:“年龄是个宝。”“年轻,没有什么不可以!”
扫除了最大的障碍之后,徐知诰就显示出了他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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