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听甄封氏讲述陈年旧事,有些事,虽然甄封氏加入了她主观意见,但是她还是能推测出一些事实。由此及彼,贾敏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贾敏不肯过继旁支的孩子。固然是被贾母说的由黛玉生的儿子承继林家宗祠这个办法说活了心,但是何尝不是不愿意将自己辛辛苦苦攒下了家业交付他人之手。纵使过继之后,以父母相称又如何,体内到底不曾流着自家的血,和亲生的孩儿是不同的,实际上就是个顶着名正言顺的名头‘谋夺’自家产业的外人。
做庶子的,顶着丈夫的姓氏,体内有丈夫的一半血脉,就这样的作大妇的还不愿意将自家产业分出一部分给他,何况是把全部家业交付给体内不曾有自家血脉之人。纵使这个过继被世人接受,礼法承认,名头上名正言顺,但是在贾敏看来就是家业被他人“谋夺”了去。实际上,就算在思想开放的现代,也没几个人能够豁达的甘心将自家的财产全都给了不是自家儿女的他人。
听了甄封氏后面的话,贾敏忍不住嘴角抽抽,道:“这话怎么说的?顺慎郡王妃可是刚帮着你把女儿救出来,你怎么能说这话!”未免太没良心了!
甄封氏冷笑一声,道:“顺慎郡王妃帮我救出女儿,我感激万分,可是一码归一码。况且顺慎郡王妃之所以肯出面帮忙,何尝不是因为有一个在人家为奴为婢的甄家女,一旦被人得知,实在是丢了她顺慎郡王妃的脸面!林夫人出主意的时候,不也正是看中这一点,才让我去求顺慎郡王妃的嘛。再说,顺慎郡王妃是甄家的女儿不假,可是已经出嫁的她早已经不是甄家人了。”
贾敏苦笑连连。当初调查的时候,发现甄士隐和甄家的关系,实在是意外之喜。甄家和贾家是老亲,两家至今保持着友好而又亲密的往来。甄家的女儿,到四大家族的任何一家,都应该是当作贵客待的。哪怕英莲是甄家旁支的女儿,也没有让她为奴为婢的道理。那样的话,可是扫甄家的脸皮了。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贾敏才笃定顺慎郡王妃会出面把英莲救出来。可是知道归知道,这话却不好拿在明面上说。因为话是实话,但是听起来却不入耳,让人觉得你这边得了便宜还卖乖,顺慎郡王妃则是出力不讨好。如今甄封氏竟然说破,可见她对甄家真是一点好感都欠奉。哪怕身为甄家人的顺慎郡王妃救了女儿,也没让她改观。
轻叹一口气,贾敏道:“不管顺慎郡王妃是真心也好,还是另有目的,但是她帮你把女儿救出,让你们母女团圆是事实。这是无法辩驳的。至于顺慎郡王妃还是不是甄家人,也不是你说了算的。甄家没有好人,难道你带着英莲去投奔娘家就有好结果了吗?”你就这么信任你的娘家?封家难道就是好的?
听出贾敏言语中对封家的不信任感,甄封氏眯着眼,怒视贾敏,不悦的道:“林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贾敏笑笑道:“什么意思?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在帮你找寻女儿的这么些年,我曾经查过封家。虽然因为时间久远,一些事情已经模糊不清,所以无法查个一清二楚,不过就查回来的那些东西也足以让我对你父亲封肃其人有所认知了。”
“你家宅院被火烧毁,所有东西付之一炬,不过还是有些田产傍身的。只是因为近年水旱不收,贼盗蜂起,官兵剿捕,田庄难以安身,所以才无奈之下将田地折变,投奔大如州你父亲封家里去。纵使田产卖不上价,可是不过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发穷了的道理?百余亩土地的田庄折变之后的钱,买下的田产房屋竟然不能供养你们夫妻两个和两个丫头的,反而还要日日做些针线售卖以度日的。你也曾经管家理事,是一家主母,难道连这个也不清楚?你父亲帮着买的薄田,你身为内宅女子,不出门,可能不清楚,但是别告诉我那房屋是个什么情形你不要给我说你不清楚?你就不相信房子买下后你就没去看过?”
甄封氏随着贾敏的言语,脸色变白。站在一边的英莲不明所以的一会看着母亲,一会看向贾敏。觉得贾敏所说和甄封氏所言大不一样,脑子有些糊涂了。贾敏嘲弄的看着甄封氏,继续:“你若不知道,我就讲给你听。地段就先不说了,一个小院子,不过四五间房,朽了半边的门,门窗挂在东倒西歪的房屋上,有两间还倒了架子,只有两间勉强能住人,夏天还好,冬日里冷风直往里灌。里面还有桌椅和些粗笨家伙,那就是你父亲花大价钱给你们买下的独门独院,带家具的好房舍?”
“并没有花多少钱,不过百余两银子而已。父亲说,房子虽然破旧,可是地段不错,闹中取静,若非如此,还不能够这么便宜。至于房舍修葺一下就是了。”甄封氏弱弱的出声辩解。
贾敏不理她,往下说:“可惜,这么好的房子买下来了,却不能住人。在修房子期间,你们还得借住在你父亲家。本来你丈夫想搬出去租房住的,只是你父亲责怪他,不会过日子,不知道稼穑艰难,自家又不是没空屋,在外租房花那个闲钱做什么,住在自家不管怎样,多少能省些钱。是呀,租房的钱是不用花了,但是今日米钱,明日面钱,后日肉钱,大后日柴钱,……你父亲一家的吃用皆是你家供给。……”
甄封氏随着贾敏的诉说,陷入了回忆当中。当年甄士隐曾经为此和她抱怨过,而她还和甄士隐起了争执,觉得他们一家住在父亲家里,花些钱帮着买些米面是应当的。就在贾敏讲述之前,她也觉得乃是应该的,但是经贾敏这么一说,她的脸红了起来,也察觉似有不妥。
“你们拿出钱来,让你父亲帮着买石买砖,买木料,……好修屋。可是到了最后,你们也没住进修好的房屋里。……”
“那是我们后来没钱了,屋子自然就修不成了。”这事甄封氏觉得她反驳起来理直气壮。贾敏微挑一下眉毛,冷笑道:“或许你父亲从你丈夫手中拿了多少钱去修房子你不知道,但是不过四五间破屋,就算你们拿不出钱来,你父亲要是真心疼你,拿出钱来帮你们补上,修好,难道不行吗?你父亲家虽是务农,家中却还殷实。不要告诉我,这点钱他都拿不出?”
一时之间,甄封氏被问得哑口无言。当年的事情是怎么样的呢?甄封氏记不太清了,不过她记得后面甄士隐曾经想向父亲借钱将屋子修好的,她不知道父亲和丈夫是怎么说的,但是父亲跟她说,反正现在家里有空房子,先这么住着,又不用他们掏钱,何必手中没钱反而要借钱去修房子,这么着急做什么,等什么时候手里有钱再修也不迟。家里上上下下也十几口子要吃饭,还要预备有个急用,若是将钱借给他们修屋子,万一家里有个急事,周转不开岂不糟糕。当时她觉得有理,而且和家里人住在一起还有个照应,因此就和甄士隐说了,不急着修房子,暂时现在封家住着,什么时候手里有了闲钱再说。甄士隐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以后越发的沉默了。
“至于帮你们买下的田地,你父亲就是务农的,薄田好田他要是不分不清楚,可是笑掉人的大牙了!拿着买好田的银子却买回连三等田都不如的贫瘠之地,收成不要说养活你们一家了,不往里贴钱就已经是万幸了。这个你该作如何解释?”
甄封氏被问得脸色雪白,惊惶失措,不住的摇头,喃喃道:“这些都是他们男人的事,我是不管的。父亲……父亲不会这样待我的,不会这样待我的。父亲他,他一定是被人蒙蔽了。对,就是这样,父亲他也是被人蒙骗了。”说道后面,甄封氏找到了理由,并确信无疑,不由得大声起来。
嗤!贾敏看着眼前自欺欺人的甄封氏,道:“你到现在还不肯承认事实,这么骗自己有什么意思?再告诉你几件事,你丈夫,虽然致仕,但是到底是曾经做过官的,田税是减免的,这个你应该清楚。但是你父亲给你家买下的那几亩薄田的田税却是每年都要交的,只是这钱官府却没看到,那么这钱到哪里去了,我想你应该猜得出来?你父亲是个没餍足的,家里的田挂在你丈的名下,跟着免了几年田税,却又不说他的好,真真不知道让人说什么才是。还有,当年你们家买下的房屋和薄田你为了寻找女儿,不是典当了吗?现在它们在你父亲名下。”
“你丈夫出家,你出走寻女。典当的房屋田地,落到你父亲手中。这没什么,反正卖谁不是卖。只是你不知道吧?原本这些物件大部分一开始就是你父亲的。”对上甄封氏一下子变得不敢置信的目光,贾敏道:“怎么,不信?我查得清清楚楚。当年你们买下的田地,至少有一半原本就是你父亲的,被他高价卖于你们。至于屋舍,是你父亲从别人手里买下,又卖给你们的。一买一卖,两头差价,你父亲至少就赚了一所宅院的钱。……”
“不要说了!”甄封氏终于忍受不住,厉声打断贾敏。当年她和甄甄士隐最后依靠父亲过活,父亲曾经在人前人后怨甄士隐不会过,只一味好吃懒做。甄封氏也曾有所耳闻,她虽然觉得父亲的话难听,可是未尝没有认同之意,觉得甄士隐不争气,让她在娘家人面前丢脸。因为甄士隐的没出息,所以不管父亲和娘家其他人的言语如何难听,她也只能忍着。所以日常和甄士隐说话,言语中不免流露出埋怨之意。本就因为英莲的丢失而感情疏淡的夫妻两个因此感情越发疏远,以至于最后甄士隐竟然不曾告知一声,直接出家了事。
到了这个地步,甄封氏依旧不肯承认,嘴硬道:“你说这话有什么证据?如此离间我们父女之间感情你想干什么?”纵使是真的又能怎么样?丈夫那边的亲族甄家更不可靠,她和英莲两个女人,除了封家哪里还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看出甄封氏的色厉内荏,贾敏笑笑,正色道:“证据?你若是要我这就让人去去来。你当我怎么知道这些事的,除了到大如州打听之外,有些都是在官府的存档里查询到的。毕竟房舍和田地买卖是要到官府里办手续的。所以到官府一查,就什么都知道了。至于离间你父女的感情?我虽知道你父亲这个人的存在,可是却连他的面见都没见过,两下并无恩怨。之所以和他过不去,是为了英莲。我不想我这边好不容易才将人从虎穴里救出来,转身就掉进狼窝!”
“狼窝?怎么会掉进狼窝?”甄封氏高声反驳道:“难道我这个做母亲的不为英莲打算?英莲是我的女儿,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我将来的依靠,我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她,难道会不疼她,反而看着她往‘火坑’里跳不成?””
“是吗?”贾敏反问过去,似笑非笑的看着甄封氏,道:“你这个母亲疼爱女儿不假,可是却是个糊涂的。若是带着英莲投奔娘家,被你父亲几句好话一骗,说不定将女儿推入‘火坑’中就有你一份功劳!”
甄封氏张口欲驳,贾敏笑道:“你可别把话说死了。这可是大有可能。当年女儿女婿遭了难,信你父亲,才远远地投奔过来。谁会想到你父亲会那般作为?你是他的女儿,他都如此,英莲更是差了一层,不过外孙女,他肯白养着她?”
“我们不会白白吃用的,我和英莲都会针线,我们自坐自吃。”甄封氏语带悲愤的说。她知道贾敏说的是事实,在甄士隐出家之后这些年,她在娘家的日子并不好过。纵使她和娇红手脚不停,每日里都要受些吃哒。她到还好,父亲虽然脸色难看,到底没少了她那一份饭食。到了娇红这里,她除了做针线外,每日里她还要做不少其他活计,就这样还要被嫌弃。就这样还吃不饱,到了后来,若是在吃饭的时候,耽误个一时半刻,就没得吃了。本就是可着帽头做饭,所剩不多,勉强剩下的一点饭菜也都被拿去喂猪了。所以很多时候,她都在吃饭的时候,偷偷帮娇红藏起一点。
“哼!”贾敏轻哼一声,道:“让你承认你娘家的不堪就这么难吗?自做自吃?你就这么信任你的父亲?就算是愚孝也有个底线好不好?到了这步田地,难道你还想昧着心眼说他是宽厚善良之人不成?一个将自家的女婿榨干,连自己亲生女儿都要嫌弃,不曾善待之人,我实在担心英莲生得这般好模样,你父亲见了会起了别样的心思,打她的主意。若是借着给英莲说亲的由头,将她卖了大赚一笔那是大有可能。……”
“别忙着反驳。”贾敏拦住甄封氏道:“你敢赌咒发誓说你父亲不会吗?”看着甄封氏的反应,贾敏叹道:“你不敢。”面对贾敏的叹息,甄封氏不答,转头,不看贾敏。贾敏笑笑道:“就算你父亲肯让你们自做自吃。但是你们母女做针线只能勉强养活自身,将来英莲大了,出嫁,是需要嫁妆的。你拿什么存?你觉得你父亲会肯掏这笔钱出来吗?没有嫁妆的女孩能嫁到什么样的人家,你不会不清楚!……或许你会说你会在一旁看着,一定会将英莲许个好人家,可是,你一个内宅妇人,如何知道前来提亲之人的人品品性,还不是依靠你娘家人帮着打听?那还不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父亲可不是什么厚德君子。难不成你觉得你父亲会因为你的存在而心存顾忌。真是笑话,若是真顾虑到你,他又岂会毫不留情的算计自家姑爷?到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你哭,你闹,还有用吗?”
“……”甄封氏大声哭泣起来。经过甄封氏和贾敏的这一番你来我往,从甄封氏的反应中,英莲明白了原本甄封氏所说的要投奔的外公家不是良善之地,不由得劝道:“母亲,不然我们就不去外公家,去甄家好了。”纵使甄封氏口中说甄家不好,可是由于顺慎郡王妃将她从薛家救出,英莲对甄家印象还是不错的。
“不能去甄家!”听英莲如此说,甄封氏止住哭声,拦阻道。“不去甄家不仅仅是甄家不好,而是你被卖为奴的事虽然顺慎郡王妃已经让贾家和薛家封口,但是有顺慎郡王妃在,瞒不过甄家。到了甄家,这就是个污点,人家会瞧不起你的。再说,英莲是在金陵被卖的,薛家为你还打死了人,回到金陵,你心中岂不膈应得慌。”
经过这么多的苦难,英莲的个性有些随波逐流。但是她对金陵并没有像甄封氏觉得那般厌恶。自她被拐,随着拐子到了多处,金陵不过是最后的落脚之地罢了。至于遇见薛蟠这个恶霸,也没什么,金陵还有多情至性的冯渊呢。若是这都受不了,那她怎么能在薛家过了这么长时间。因此英莲摇头道:“母亲,没事。金陵对我来说,算不上特殊之地,不用担心我。”
叹了一口气,贾敏道:“真不知道该说你聪明还是蠢笨。说你聪明吧,有些是你已经提前想到那了。说你蠢笨吧,你只当有顺慎郡王妃在,英莲被卖为奴的事情瞒不过甄家,可是就算到封家,难不成你不说,封家就不会猜?好好的女孩被拐走了,能落到什么地方想也想得出。难道你不说,封家会觉得英莲被人请去当大家小姐去了不成?猜英莲被卖为奴还是好的,比这更不堪的猜想也不是不可能。”
甄封氏见贾敏说得条条是道,无从反驳,怆然道:“经你这么一说,这天下之大,合着没有我们母女容身之处了。”甄家不能去,封家也不能投,她和英莲一个弱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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