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药罐的汤药咕嘟咕嘟翻涌不休,淡淡的药香弥漫在茶房中中,黛玉轻摇着手中的蒲扇,小心掌握着火候。听霁玉讲述今日发生之事的点点滴滴,讲完之后,霁玉重重一拳击在身边的墙壁上,眉眼凌厉森然,恨恨的道:“这还是我们的亲外祖家呢,连个外人都不如,竟然如此作践我们家,哪里还有半点亲戚情分!真是可恨!”
黛玉不语,侧头轻抬,看向霁玉。淡淡的药雾腾起,藏在药雾后面的霁玉面容朦胧,虽然看不清,但是她能够想象的出霁玉腮帮紧绷,咬牙切齿的模样。黛玉“心较比干多一窍”,看事看人更加玲珑剔透。此次回京,再去贾家。她明显的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这种改变不仅仅是一个人,除了有数的几个人没变,贾府自上到下整个都发生了改变。
比如,下人待她虽不至于轻慢,但是不如以前恭敬了,在她跟前,言谈举止更随意了。或许这些改变很细微,连她们本人都没有发觉,但是却被黛玉察觉到了。最明显的就是王夫人。她以前虽然对她们不喜,但是还是能够做到面上和蔼,慈爱的形象还是能够保持的。现今,她对她们基本无视,除了以前的不喜之外,如今还有不屑,一种高高在上,俯视她们的感觉。
论其原因,黛玉清楚,这是因为林海过世,贾家出了娘娘,此消彼长,由原来的平视,贾家现在是居高临下看林家。黛玉知道,有这种感觉的不仅仅是她一人,家里的其他人或许没有她敏锐,发觉的比她晚,但是他们也不是傻瓜,如何察觉不出来。因此贾敏拘着他们,轻易不让他们去贾家,而家里的其他人也不愿意去贾家,就是因为这个。只是没想到,躲在家中,依旧避不开亲人带来的伤害。
文姨娘进来,打破室内静默,道:“二姑娘、二爷,我来看火,你们去陪太太去吧。太太这个时候应该希望她最亲近的人陪在身边。”文姨娘虽然不知道贾敏因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但是她知道,霁玉是跟着贾敏后面出去的,两人一起回来,明摆着霁玉是知情的。霁玉既然知道内情,那么黛玉这会子应该也知道了,知晓事情始末,又是贾敏亲生儿女的黛玉和霁玉是劝慰贾敏最好的人选。
黛玉想了想,将手里的蒲扇递给文姨娘,道:“那就麻烦姨娘了。”然后起身和霁玉去了贾敏处。两人进来的时候,贾敏正倚着床头发呆。“母亲——”干巴巴的喊了一声贾敏,黛玉和霁玉相互对视了一眼,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面面相觑。贾敏笑笑,拍了拍床沿,示意他俩坐下,道:“不用为我担心,我没事。我早已经想开了。世间之人,谁没个亲疏远近?便是我自己,遇事也会先想到霁玉和黛玉你们俩,再考虑清玉、釉玉、漱玉和文姨娘他们,再下来才是你外祖家的人。我本就没把你外祖家放在第一位,也就怨不得他们了。要不怎么说‘女生外向’呢,我这个出嫁的女儿已经算不得贾家的人,考虑事情自然从林家的角度和利益出发。只是你外祖家这个样子,是指望不上了。将来林家如何都要靠霁玉你自己了。这个世上想依靠他人,终究难长久……”
黛玉和霁玉听贾敏还有心情调侃,知道她是真的不介怀了,都放下心来。听了贾敏后面的言语,霁玉道:“大丈夫想要建功立业自然靠着自己的本事去求取,靠别人算什么本事?我原也没想着靠他们,何况他们也未必能够帮得上忙。”前一句豪情万分,踌躇满志,后一句声音一下子低了起来,虽不至于低不可闻,但是只能算是小声嘀咕了。
跟庄先生学了有一段日子,对于朝中的格局,霁玉也有了新的认识。现在海内升平,皇上正需要文臣治国,武将的地位已经一降再降。荣宁两府本是以武立的功勋得封国公,两家想着转换门庭,奈何子孙不肖,贾敬考中了进士却出家为道,贾珠早亡,剩下的贾政倒是以读书人自诩,奈何清高迂腐,而且又不是正经科举出身,读书人那里不买账。
如今两府后辈不过是靠着祖荫过日子罢了,贾赦和贾珍领着爵位闲职在家,贾政在从五品的职位上多年来就没升迁过,霁玉的爵位虽然低,但是好歹还是正五品,比他还高半级呢。若是不论辈分,只论官职爵位,贾政见了霁玉,还要行礼让路呢。荣宁靠着祖上留下的余荫和史王两家之力,在军中还有些微势力。
但是文官那边,若是林海还在,还能借助林家之力,说上几句话,现在,哪里还有两府说话的地方。这么多年下来也不过拉拢了一个贾雨村罢了。霁玉虽然跟着通明寺的武僧学了些功夫在身,但是到底没打算将来靠着这个吃饭,不过为的是强身健体罢了,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习文上。他若是打算走科举这条路,贾家根本帮不上什么。
贾敏笑笑,道:“好了,你们外祖家的态度如何,不用你们管,这事我会处理。一会儿我备份礼,霁玉你带着,亲上刘大人府上。为了这次宴宾清客,柳夫人花了不少心力,准备多时,就这么搅了,虽然不是我们的不是,但是和我家也有些关联,你上门去说清楚,还请柳夫人见谅。本来我想亲自去的,奈何身子骨不争气,……”
霁玉忙出言劝阻:“母亲,苏大夫都说了让你安心静养,这事我去办。柳夫人和母亲交好,为人又通情达理,只要我讲明白因由,柳夫人明白母亲身体状况,必不会怪母亲没有亲自前去。”贾敏面带微笑的道:“除此之外,最好你能从柳夫人那里要来她宴客的名单,这次让人家跑了那么远的路,本是为了赏景,风景没看到,白跑一趟不说,恐怕还被园子的狼藉吓了一跳。我们也该备些礼送去给人压惊才是。”
霁玉点点头,道:“这话很是,儿子知道了。”明明是贾家作怪,却要林家在背后给收拾烂摊子,一想到此,霁玉不免有些郁闷。贾敏看着霁玉不豫的脸色,如何不明白他所想,但是林家这么做,不仅给人落下林家知礼的印象,而且柳夫人这次邀请的都是文官中的重臣的诸位夫人。
此次霁玉前去送礼,不仅能见到后宅妇人,而且说不定还能到前面去拜见各家的男主人。纵使托人引介,将弘一大师搬出来,这些文官重臣之家也不是那么好登门的。林家在林海死了之后,清玉和霁玉在这方面缺少一个引路人。贾敏是女子,对此无能为力,唯一的姻亲,贾家又帮不上忙。送来的机会,贾敏要是放过才怪。更重要的是,还能通过此举,将贾家的恶性恶状,欺凌林家孤儿寡母弱女,贾敏上门理论却被气病,林贾两家交恶的消息放出去,一举三得。
霁玉只郁闷了一会儿就喜笑颜开了,显然他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好处。黛玉或许想不到霁玉能借此多结识朝中重臣这个关窍,但是此举给贾家会给贾家带来不好的影响,她还是能想得到的。因此黛玉在霁玉离开之后,迟疑的道:“母亲,这样作好吗?外祖家虽然行事不妥,但是我们这样作是不是也有失‘厚道’?”黛玉有些不赞同贾敏的行为。
贾敏伸手抚上黛玉,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呀,难怪在书中落得个被贾家连皮带骨吃干抹净的结局。“傻丫头,佛家慈悲,可是也有怒目金刚。圣人也云:‘君子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人家欺到你头上,你若是一味退让,人家不会觉得你仁厚,反而会认为你软弱可欺,所以在受人欺凌之时,纵使不反击,也不能一味忍耐。何况你外祖家行事已经落在柳夫人宴请的宾客人眼中,纵使我这边不说什么,你当人家就不知道,不会议论了吗?若是我行事失于厚道,那么你外祖家的这般行为又该怎么说?”
黛玉被贾敏问得语结,半晌才叹道:“母亲你是贾家的女儿,林家两家乃是至亲,外祖家为何要如此行事呢?这样作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我实在不明白。”什么好处?还能有什么好处?贾敏长叹一声,道:“还不是钱财惹得祸。”
贾家因为元春回家省亲,盖省亲别院到底花了多少钱。书中并没有给出具体数字,大概数字都没有。但是书中出现过两笔帐,一笔是贾蓉,贾蔷南下置办十二个小戏子,然后乐器行头,这是三万两,再有一笔就是两万两银子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五万两银子就干了这么点事。真是钱如流水般的花了出去。
就算因为园子盖在自家,买地的钱省下了。但盖房子,土木工程,房屋装修,材料费用是大头。若是按照前面的帐算,这房子盖下来,装修完毕,又该花多少钱?堆山叠石,凿池挖渠,种竹栽花,……一应点景的费用又该多少钱?还有其他杂七杂八,比如熏香、鼓乐、烟花等费用呢?寒冬腊月为了营造鲜花怒放,绿树成荫的景象,更是用各色绸绫纸绢及通草为花,粘于枝上。……豪奢靡费,实在难以言表。连元春这样一个身处皇宫,见识过皇家富贵的人都忍不住暗自叹息,这实在太奢华糜费了。
贾家在贾雨村革职尚未借住贾家之力起复之时,就已经到了“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的地步。这话是冷子兴说的,冷子兴是周瑞家的女婿,这周瑞一家又是王夫人的心腹,所以他的话是非常可信的。到了元春封妃的时候,已经又过了好几年。贾家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荣,运筹谋画的竟无一个,那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何况家中人口日多,事务日盛。这种情况下,贾家经济上只有越发困难,没有反而变得宽裕富足的可能。凤姐能干,可是也未见她有什么理财之能,只会走偏门,拿钱出去放债。
经济这般困窘的情况下,书中贾家不但将省亲别院盖好,而且非常隆重的将娘娘迎了回来。之后,贾家的经济状况在抄检大观园之前都还算不错。这样看来,原本林家属于黛玉的那份财产下落就有了着落。但是,现在林家林海虽然过世,可是贾敏还在,而且林家除了黛玉之外,还有霁玉这个男丁。林家的财产和贾家没有半份关系。
贾敏曾经怀疑,没有了林家财产,贾家还会不惜血本的建省亲别院吗?贾家的举动打消了贾敏的疑虑。什么都没改变。元春封妃,对贾家来说,那是无上的荣光,这些年,宁荣两府除了靠祖上留下的那点交情,就是靠贾母来支撑。但是祖辈上的人物大多已经去世,再讲旧交情已经渐渐不好使了,贾母已经上了年纪,说不定哪一天就有老去的那一天,到那个时候,宁荣两府靠什么在京中立足?
自从元春封妃的消息传开之后,直到今日,往荣国府祝贺送礼的人就没断过,贾府是何等荣耀?元春的横空出世,等于给家族带来了一支强心剂,让两府看到了另外一条路。看到光明,看到了希望,那么贾家自然要不遗余力的营建省亲别院。而知晓家中财政状况的王夫人和凤姐已经被眼前的富贵迷住了心窍,狂妄自大起来,哪里还虑得到其他?要彰显出世家气派,给娘娘脸上增光,自然是怎么荣耀怎么来,于是银钱就像流水般的花了出去。
王夫人和凤姐变卖府中的产业,自以为做的机密,无人得知,其实也不过只是瞒过了府里的人罢了。一直关注贾家的贾敏在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消息,当时她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两个人简直是疯了,也不想想,将府里掏空了,举阖家之力建那么一座省亲别院,之后府里怎么过日子?面对贾家的这种疯狂,贾敏却什么都不能说。因为就算她劝了,也没人会听,反而会进一步惹来王夫人的记恨。将王夫人和凤姐变卖产业的事情捅出来,可是说破有什么用?产业卖都已经卖了,难道还能买回来不成?
贾家只有王夫人和凤姐清楚府里的财政状况,贾敏却比府里的其他人都清楚,这岂不让人起疑?她一个已经嫁出去的女儿,这么关心贾家的财政情况安的是什么心?贾家财政出了纰漏,王夫人正睁大了眼睛寻找“羊牯”呢,薛家和林家就是她的目标,贾敏这样做,岂不是给王夫人送上门去?拿林家的钱去填贾家那填不满的窟窿,贾敏可不干。
书中还出现一笔账,贾芸得了从园子里种花种树的差事,领了二百两银子,他只拿了五十两到花匠那里去买花买树。所以也就是说,贾家花费在省亲别院上的银钱至少有一大半都被下面的人贪了。因此贾敏算过,别看王夫人和凤姐简直是没有后路一样的把荣国府的整个家底都押在元春身上了,但是若是不制止下面的贪污之风,按照她们这个盖法,变卖产业的银钱绝对不够。林家身为贾家至亲,王夫人是绝对不会放过的这块“肥肉”的。林家少不得要出一次血。
在林家出多少钱的问题上,贾敏斟酌了半天。不能太多,不然引出王夫人的贪婪之心,可是不妙。贾敏还想安静的过日子呢,不想总是应付王夫人。但是也不能太少,毕竟林家四代列侯,林海又在盐政上呆了那么多年,少了恐怕说不过去。引起王夫人不满,从而搬出贾母来,岂不糟糕,贾母可不比王夫人好对付。
所以贾敏拿出了五万两,这个数目既不会多的惹人觊觎,又不算少,符合林家的身份,并对着凤姐哭了一番穷,表示拿出这么些钱很为难的样子,又将工匠和砖瓦木石材料相借于贾家。林家这般又是出钱又是出力的,让王夫人也不好说什么。当然,贾敏知道哪怕她将林家的整个家底都给王夫人,也不要想着从她嘴里听到一句好话,她就是心中欢喜,嘴里也还会抱怨钱少。
因为很早就开始囤货,比起别处粗俗滥造没有挑拣的,她囤的东西都是上好的,因此虽然价钱上比市价还要贵几分,依旧出手很快,所以贾敏这次大赚了一笔。不仅几个孩子的嫁娶费用出来了,就连家中现在建的几个工程的花费也都赚出来了。所以贾敏对借给贾家的这五万两银子和价值大约在一万五千两左右的材料就不打算要了。当然贾家肯不肯还那是另外一回事。这次事情出了之后,贾敏让她对贾家放弃了大方的念头,纵使这钱她不要了,也不会这么便宜了贾家,握个把柄在手里,将来拿捏贾家岂不更好。
黛玉和霁玉想到贾家将园子里的东西挪给省亲别院所用还不够,竟然还进行贩卖。那可是别人家的东西,他们这么做,又不曾知会主家,竟然做的这般心安理得,真是掉进钱眼里去了。被主家找上门去,又百般推诿,没有一个人肯出头承认。亲戚做到这个地步,也实在难得。霁玉好奇的道:“母亲,就真的无法查出背后之人吗?”他可不相信就是两个奴才就能做到这个地步,就这么让幕后主使逍遥自在,依旧在他面前摆出亲戚的嘴脸,他不愿意。
贾敏叹了一口气,语带肯定的道:“余信和单大良背后不仅仅是一个主子。”霁玉吃惊的长大了嘴巴,有些结巴的道:“母亲,难道,难道……府里的人都是知情者不成?”“那到不至于。”贾敏摇头道。“原本我怀疑是你二舅母主使。因为女儿成了娘娘,你二舅母现在胆气壮的很,她自恃有娘娘撑腰,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呢。但是后来我想了想,觉得你二舅母可能有份参与,但是却不可能是她一人所为。”
“咦?这是为什么?”霁玉不解的问道。一旁抿着嘴听的黛玉,想了想,眼中闪过了然的神色,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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