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弘一法师的讥讽,皇帝不见怒色,保持沉默。弘一法师眼中含泪仰天大笑,收起笑容后,神色认真的道:“小子,不管你信不信,当年我从来都没有起过当太子的念头,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做皇帝。我只想着写最美的诗,画最好的画,喝最醇的酒,看遍九州最漂亮的风景……若是能够为国为民做点事,自然能好了。”
皇帝神色淡淡的道:“我信。只是这些和我说没用,这要我的父皇信才行。只是他老人家已经作古,这话等十五叔到了地下见到父皇之后,再讲给他听吧。其实也不必讲给父皇听了,毕竟时光不能倒流,一切都已经成既定事实,说了也不能改变什么。何况,有些事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因为有的时候,前面就剩下那么一条路了,你已经无从选择。所以在形势逼迫下,很多时候,我们都会身不由己,做自己不愿意作,也不想作的事情,但是我们亦无可奈何。”
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让弘一法师无从反驳,而且还暗中为太宗皇帝作了开脱。弘一法师看了一眼,自己枯枝一般的手,目光又落到对面皇帝的白发上,突然觉得心灰意冷,长叹了一声,道:“都已经这么些年了,我已经是黄土埋半截脖子的人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和你这个后辈小子计较,没的让人觉得我小气。说吧,我想你千里迢迢的跑到扬州来看我,绝不是来和我讨论当年我和你父亲之间孰是孰非的问题,那么,你此行所为何来?”
“我这次来的目的是为了这个。十五叔,你请看。”皇帝从衣袖的暗襟中抽出一本折子,递给弘一法师。然后道:“天下承平日久,人心懈怠,天灾人害,杂然并至。国库空虚,而赈灾,用兵,修建河堤,通凿运河,维持朝廷日常开支用度……无不需要钱,但是朝廷却拿不出。我这个皇帝做的也愁。这是巡盐御史林如海写给我的秘折,我看过之后觉得倒都是好建议,若是实行起来,户部有钱这是一定的了,但是实施起来恐怕很困难,弄不好甚至会引起动乱。我左思右想了好长时间,都拿不定主意。涉及到江山社稷的安定,无法和臣下们商量,最后想到了十五叔您。不管怎么说,十五叔,你身上都流着皇家的血,是皇家的一份子,如今家里出了事,万不可袖手旁观。”
弘一法师打开秘折,喃喃:“官商一体当差纳粮,改土归流,战争赔款,改漕运为以海运为主,漕运为辅,……”越看,弘一法师的眼睛越亮,慢慢的又淡了下去。弘一法师将折子放在桌子上,道:“主意倒是不错,上面也说了,可以先在一省一地实施,逐渐的在全国铺开。若是好好谋划一番,于国大为有利。只是你不是这块料,所以这东西还是算了吧。”
弘一法师的话说的毫不客气。虽然他被囚于通明寺,可是对外的消息并没有对他隐瞒。眼前这位皇帝,信奉“今天下天平无事,以不生事为贵。兴一利,即生一弊。古人云多事不如少事,职此意也。”又好名,讲究宽厚仁慈,因此在他“政宽事省”、“无为宽仁”的政策下,官吏的贪污舞弊之风也愈演愈烈。以至于到了现在,“各省钱粮亏空甚多”,“府帑亏绌,目不暇给”。盛世之下,隐伏着痼疾。皇帝不是不想管,但力不从心,他没有那个魄力,下不了重手去整顿,只能任由问题越积越多。
皇帝道:“如果这事情让下一位帝王来作,你觉得怎么样?我虽采用了秘密立储的方式定下了继承人。怎奈为时已晚,各个皇子势力已成。不管他们其中的哪一位登基,必有不服者,一个弄不好,就有可能手足相残。为避免同室操戈,我想着将退位为太上皇,这样有我在上面压制,新皇帝的兄弟纵使心有不服,也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来。等上几年,新皇已经掌控朝局,就算我去世,下面的人也已经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了。如果由新皇执行这些政策,在和臣子起矛盾冲突的时候,我也能从中起个转圜的作用,免得朝局动荡。十五叔,你觉得这样是否可行?”
弘一法师沉吟不语,好不好都不应该从他的嘴里说出,免得有一天他后悔了,把帐算到他的头上。虽然作为皇帝的可以抱怨作皇帝是多么的劳累和有如此多的桎梏。但是没有哪个人是不愿意做皇帝的。皇帝这个职业是终身制的,皇权是不可分割、不可侵犯的,皇帝要至死方休。就算他肯退位作太上皇,但是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握了这么多年的生杀大权,难道就没有一丝眷恋?若是舍不得,就算退位为太上皇又怎么样?满朝文武都是他的臣子,只要他不放权,新皇就只是傀儡!
“陛下觉得好那就好。”迟疑了半晌,弘一法师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心中暗想,太上皇也好,傀儡也罢。往好了想,就算当几年“儿皇帝”,等到新皇大权在握的时候,必能大刀阔斧的整顿吏治,铲除弊端,还我河清海晏,国祚千秋。只不过是晚了几年而已。
“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陛下在禅位之前,就把这些作为治国之策公布出来,下面的具体实施就交给新皇。这样一来,在实施的时候,新皇乃是遵从你的旨意,与下面的关系或许就不会那么尖锐。”知道林如海写的都是利国利民的政策,只是对豪门大阀的利益损害太大,弘一大师生怕它半路夭折,所以想了这么一个办法。
本朝以“孝”治国,若是在退位之前颁布出去,为了一个“孝”字,后面的皇帝就算不能贯彻执行,也不会说它一个不字,这样,也变相的保护了提出这些政策的林如海。只是如此一来,今上一直维护的好名声,未必能够保持下去了,不知道他是否肯为此牺牲呢。
皇帝闻言一怔,没有接言,反而岔开了话题。知道鸡鸣报晓,东方发白,皇帝提出告辞。弘一法师将放在桌子上的秘折递还,拿起来时不小心碰到了一边的茶杯,里面的残茶迅速的打湿了折子,上面的字化成一团一团的墨迹,已经辨认不出来了。弘一法师忙道:“没关系,我都还记得,我马上把它默写出来。”提笔写就,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密折上的建言就全都被默了出来,一字不差。
皇帝接了过来,看了看纸上的字迹,意味深长的道:“十五叔这簪花小楷深得卫夫人之真髓,清婉流动,带着几分胭脂气息。若非亲眼看到是十五叔写就,我还当是哪位女子有此佳艺呢。不是说十五叔字学的是二王,擅草隶吗?看来这些年,在通明寺的日子,十五叔并没有浪费。”
皇帝带着侍卫匆匆离去,弘一法师将手中浸湿了的秘折,撕成一片片,扔到茶杯里,倒满了水进去。一位侍卫过来传话,说弘一法师自今日起得以自由,想到哪里去哪里,行踪不在受限。得到期盼已久的自由,弘一法师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激动,他揽镜自照,望着镜中垂垂老矣,头发胡须雪白的老者,老泪纵横。
看着碎纸烂成一团,弘一法师走到窗前,望向扬州城的方向。若是这事真成了,那么提出此建议的林海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就算是隐去名字的秘折所奏依旧能够被人挖出来。今上与汉文帝相似,也是“吾不爱一人而谢天下”的主。有报国之心,亦要要有自保之能,通明寺有一个弘一就够了。
“病重”的皇帝于第八日醒来,跟着宣布禅位于五皇子,在扔下这么一个炸弹之后,又颁布了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政策。兴庆殿里,皇后收到皇帝禅位,新皇是五皇子的时候,一愣,旋即喜极而泣。她的儿子登上皇位了。元春带领宫里所有使唤的人向皇后祝贺。皇后笑容满面,颁下赏赐后,屏退所有人之后,单留下元春,问道:“前日四皇儿闯宫的时候,你被吓坏了吧?受的伤严不严重?”
皇帝病危,皇后拦着不许人进去探视,免不了让人胡思乱想。四皇子仗着曾经养在先皇后跟前,有着“嫡子”的身份,办差又深得帝心,竟然无视皇后的禁令,提剑闯宫,想入内见皇上。在皇后的怒斥不管用的情况下,作皇后身边的人,元春挺身而出,出头拦住了四皇子,被四皇子刺伤,长发也被拦腰斩断。耽搁之下,收到消息的其他几位皇子和几位重臣都赶了来,众目睽睽之下,众皇子虽然都想入内,可是谁都不肯做这个“出头鸟”,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元春摇头道:“谢皇后娘娘惦记,奴婢用了皇后娘娘赐的药已经好多了。”皇后摸着她薄薄的头发,心有余悸的道:“头发削去了,还会再长,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些首乌之类生发的药材,让头发长得快一点。当时老四的那一剑,稍微低一低,你的命就没了。你也够大胆的,就那么站在那里不动。”
“奴婢的身后就是皇后娘娘,奴婢若是动了,岂不让四殿下伤了皇后娘娘。所以除非奴婢死,否则绝对不让人伤害到皇后娘娘。”元春赶紧向皇后表忠心。其实当时剑光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吓得动都不敢动了,自然也就无从躲闪了,但是除非元春傻了,她才会把实情说出来。
果然,一番言辞让皇后大为感动。皇后拍着她的手道:“你救我了就不用说了。你把四皇儿拦阻下来,没有误了皇帝的大事,立了大功,这奖赏我也帮你记下。这会儿宫里事忙,等忙完之后,我帮你在皇帝面前请赏。”
“这些都是奴婢应该做的,当不起皇上和皇后的赏。”元春忍着心中的欢喜,面上保持平静,言语中再三推辞,不肯接受赏赐。
皇后笑笑道:“这是你应该得的,怎么会当不起。若非涉及到机密,不能对外公布,我还要赏赐你们家呢,养了一个好女儿。”皇帝离宫的消息是不能向外透露的,除了皇后和“诊治”的几位太医,在无人知晓。
元春带着一堆赏赐和生发的药材回到住处。贾家使了银钱,在“小选”,宫里采选宫女的时候,将元春在家时的丫头名唤抱琴的送到她身边。此刻抱琴迎了出来,接过东西,扶元春到内室坐下,一面帮她换药一面道:“大姑娘,这伤要是在偏上那么一点,正好扎在心窝上,多危险呀。若是让老爷和太太知道了,一定会怪我没照顾好你。”
“富贵险中求,我也是没办法,只好赌一把了。不过老天到底是帮我的,我赢了。”元春见抱琴依旧懵懂,进一步解释道:“我已经入了宫,不管以前是为了什么才进来的,都已经在这个牢笼里了。难道就这么不死不活的在宫里过一辈子?如果是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死了的好。可惜,这宫里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了。既然不值钱,还留着做什么,拿它博个前程,若是博出来了,就是我的造化,若是没有,就这么去了也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够肥了吧,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很快就要宝黛相会了。
“吾不爱一人而谢天下”是汉文帝在杀晁盖的时候说的,意思是我不会为了一个爱将而得罪天下诸侯。
☆、第五六章
“母亲,疼。”霁玉偎依在贾敏的怀里,举着磨出水泡的手对诉委屈兼撒娇,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如同小狗一般,可怜兮兮的望着她。贾敏将霁玉带着肉窝窝的小手握在手里,以往白嫩的掌心已不复见,上面布满大大小小的血泡,有些已经结痂,有些刚刚被磨破,有些则是新起的。
本来在一旁抿着嘴偷偷取笑霁玉这么大了赖在母亲怀里的黛玉在看到弟弟的手,一下子就红了眼圈,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嘴里安慰着:“霁玉,不疼哦,不疼,……”一面将身上带着的帕子掏出来,想要给霁玉包扎上。
看到霁玉手上的伤,贾敏心扎似的疼,这么点的小人,就受这么大的罪,一句“不要学了,我们回家”差点脱口而出。最终贾敏还是克制住了,她清楚就算在现代,要想取得好成绩,也是需要努力的。何况在这个封建社会,女子再能干,也只能拘于后宅的方寸之间,比不得女子能顶半边天的现代。在这个社会男子是要顶门立户的,因此承担的责任和压力也比现代多,除非是做个混吃等死的二世祖,否则自然要辛苦一点。
丁嬷嬷看到霁玉的伤,早已经机灵的拿来伤药。贾敏接了过来,拦住要给霁玉包扎的黛玉,屏退了准备给霁玉上药的丫头,一面亲手为霁玉上药,一面纳闷的问道:“这些日子你都学些什么?怎么就把手弄成这样?弘一大师知道吗?”不过是读书识字,顺便学些强身健体的功夫,怎么就弄成了这般模样。
药粉洒在伤口上引起的疼痛让霁玉忍不住皱起了小脸,但是因为贾敏和黛玉看到他伤口时的表现,让他再也不肯在两人面前呼痛。见贾敏问话,忙答道:“什么都学,练字、学画、吹箫、篆刻、制陶、学拳、练剑……。”
霁玉仰起小脸,拉着贾敏的衣襟道:“母亲不必为我担心,这种情况很正常。先生说我刚接触,不熟悉才会磨破手的,以后就好了。比如这个手心就是我刚拿刻刀的头两天弄破的,后来等我掌握正确姿势都没有啦。先生对我很好,很疼我的,他还说要传我衣钵,让我做他的关门弟子呢。”
学这么多?传其衣钵?贾敏一怔。她知道弘一大师是个多才的,但是她从来没有存着让霁玉把他会的尽学了去的意思。在她的想法里,除了四书五经,霁玉再学一两样其它的才艺,不一定要精深,只要能够略懂一二就尽够了。贪多嚼不烂,何况无论哪项技艺想要达到大师的高度都不是一件易事,像黄药师那样的聪明绝顶的妖孽,几百年都未必出一个。霁玉虽然聪颖,贾敏也不认为他能够到那个水平。
再说,虽然她早早就让霁玉拜师学习,可是她并不希望霁玉就此被圈了进去,整日里学这学那,连玩的时间都没有。她还是希望霁玉尽量能够有个正常的童年,因此在她心里把弘一大师这里更多的是看作现代的寄宿幼儿园,所以每次和弘一大师见面,贾敏从来没有对孩子的学业作出过什么要求,反而总是说孩子还小,请他在课业方面多加斟酌,不要布置的太多,最好每日能够给孩子留下玩乐的时间才好。只是如今看来,弘一大师恐怕并没有听进去,恐怕还把她当作了娇纵孩子,是慈母多败儿般的母亲。
贾敏抚摸着霁玉的小脑袋道:“那清玉也和你一起学吗?这些东西你可喜欢吗?若是不喜欢,你尽管说出来。要不,母亲去和弘一大师说,我们不要学那么多,减去几门的话,你也就用不着这么辛苦了。”她没什么雄心壮志,对霁玉的期望也不是很高。在希望他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长大的同时,能够在这个社会站住脚,守住业,就行了。让霁玉读书只是为了让他知礼,并强制要求他一定要求取功名。
黛玉见霁玉的手不方便,于是将家里带来的他最喜欢吃杏仁核桃酥喂到霁玉的嘴里。霁玉嘴鼓鼓的,眉开眼笑的享受着黛玉的服务,闻言急急的把口中的点心咽下,拉着贾敏的手,身子扭股糖似的扭着,道:“不要,母亲!不要和先生说。先生教我的我都很喜欢,我都想学,而且我也不觉得辛苦。每天学完之后,我还有时间玩呢,所以一点都不累。”
贾敏拿出帕子擦干净霁玉嘴边沾的糕点屑,道:“好,好,……。听你的,我不说,不说。这样行了吧?只是凡事都要适可而止,你年纪小,筋骨还没有长成,学习的时候要听先生的话,慢慢来,循序渐进,不要自作主张。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谁也不能一口吃个胖子。这个道理要谨记。”贾敏不放心的叮嘱着。
霁玉笑嘻嘻的点头,道:“嗯,我记住了。哥哥比我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