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面上不显,可是心中也颇为自得。
萤火之光是无法和皓月争辉的,不过是陪衬罢了,因此宝钗将这份傲气藏于心中,待“绿叶们”亲切有礼,从而更加衬托她这朵“红花”的出色,从而博得个“宽厚”的美名,真可谓一举双得。只是到底年纪小,虽然面上不显,但是日常言行中不免带出一点俯视看人的心态。只是和她相处也都是年纪相仿的小姑娘,经的世事少,心性单纯,看不出来,大多把她“居高临下”的态度当作谆谆告诫的“金玉良言”。
至于商家身份低微,在进京之前,宝钗并没有太多体会。金陵世家权贵远不如京城,薛家先是主理通政司,而后虽然丢了通政司的权,但是和贾王史三家联络有亲的亲戚关系,而且世居金陵,几代经营下来累积的人脉,雄厚的财富,让薛家依旧名列金陵的护官符之上。因此寻常官员面对薛家还是巴结奉承,就是类似甄家这般位高权重世居金陵之家,到底几辈子的交情在那,薛俭又是大笔银钱洒出去,薛姨妈的娘家哥哥王子腾又升任了京营节度使,所以这些高门大户也不好轻易怠慢薛家。
等到了京城,王夫人与凤姐和薛姨妈乃是至亲,自然不会因为商家身份看低他们。对贾家长着一双“富贵眼”的下人来说,商也罢,官也好,他们得了实惠才是真的。而薛家在这方面也毫不吝啬的展示出了他们的“财大气粗”。府里其他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有王夫人和凤姐的面子,少不得高看薛家一眼。因此宝钗在“嬷嬷事件”之前,都不曾觉得薛家和官宦人家有什么差距。
被王夫人从王府请来的教养嬷嬷扫了脸面的宝钗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京城不比金陵,权贵众多,而且薛家在这里也丧失了“地头蛇”的优势。何况如今的薛家也不比从前,薛俭的过世,薛蟠的不学无术,无法顶门立户都让薛家的社会地位大降。连贾家这样的人家在京中也不过是“二等人家”,只顶着个皇商虚名的薛家又算得了什么!
纵使贾家三春样样不如自己,还是庶出,那又怎样?可是架不住人家出身于公门侯府,只这一条就胜她百倍。宫里的嬷嬷拒绝薛家,却愿意教导三春,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她们有个好出身!在王府请来的嬷嬷扬长而去之后,宝钗平生第一次心中有了嫉妒之意。这份嫉妒就如同小虫子一般,日日的噬咬着她的心,让她无法如同以往一样在保持平和的心态。所以有了明华轩争强好胜,想着压下林氏三玉一头的言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到底还是那个样样不输于人的宝钗一般,进而找回被王府嬷嬷打落的自尊自傲。在林氏三姐妹或“四两拨千斤”或“直言不讳”的反驳之下,她并没有讨到半点好,但却让她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下来。
以前宝钗对参加采选,抱着模棱两可的态度,那是因为她认为,提挈薛家,并一定非得进宫。进宫后亲人经年不得相见不说,她也不太放心薛蟠。毕竟薛姨妈对薛蟠是毫无办法,只知道宠溺。但是现在宝钗已经清楚的认识到,不管她个人条件多么出色,她都不太可能嫁入高门。除非是庶子,可是那不符合薛家的选择。现在的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入宫为自己博出个锦绣前程出来,不但达到光耀薛家的目的,而且她做了“人上人”之后,不仅以前不如她,只是出身比她强的能够继续仰视她,而且再也不会出现被一个奴才打脸的事情来。
宝钗对自身的才貌非常有自信,只是达到她设定目标的前提是成功进宫参选。如今她连宫门口都没有迈进去就被刷了下来,就算有倾城倾国之貌,嫘祖一般的后妃之德,那又怎么样?她的青云之志根本无从实现。贾家是不错,可是那要分和什么样的人家比?从皇家一下子掉落到贾家,这样的落差不是一下子就能接受的。可是不接受又能怎么样?宝钗不甘,委屈,愤怒,怨恨……她想摔东砸西大肆发泄一番,她想指着薛蟠鼻子大骂一番,甚至痛打他一顿,她想……
所有的所有只能是在脑海中想想罢了,现实中,宝钗必须把所有“恣意妄为”的心思全都埋藏在心底,面上继续做她那个端庄大方的“宝姑娘”。她不能随心而来,不仅是因为现在薛家是客居他府,不能让人笑话,还因为薛家已经没有了让她随心所欲生活的本钱。
薛姨妈劝了宝钗一阵儿,见宝钗只是坐在那里低头垂泪,忍不住长叹一声道:“我的儿,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母亲心里也不好受。你哥哥不争气,拖累了你,可是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你哥哥,打断了骨头连着筋,难道你还能不认他不成?为了你这事,你哥哥这些日子没少在外面跑,东托西找的,起早贪黑的,都累瘦了。他知道错了,可是这个世上毕竟没有后悔药不是,……”
“母亲,你不用说了,我没怪哥哥,是我和皇宫没缘份。”宝钗打断薛姨妈给薛蟠讲情的话,止住泪,神色淡淡的道。在刚出事的时候,她或许曾经怪过这个怪过那个,但是现在她谁都不怪了。因为怪谁都没用,都改变不了她不能进宫的事实。既然如此,她还怨天怪地,浪费那个感情做什么。正如薛姨妈所说,事已至此,难道她还能不认薛蟠这个哥哥,不当自己是薛家人不成!
闻言,薛姨妈笑着伸手将宝钗鬓边垂下的碎发拢了拢,慈爱的看着她,笑道:“可是我的儿懂事明理。你既然想开了,我就放心了。宝玉那个孩子你也是常见的,相貌人品都是上上之选,你姨妈如今膝下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将来还不什么都是他的。未来的婆婆是你的亲姨妈,将来的婆媳问题也不用担心。如今只不过差到老太太那里罢了,但是我相信凭我儿的才貌,让老太太松口不过是早晚的事。”
如今宝钗进宫不成,薛姨妈只能紧紧抓住贾家这条线,这是必须要抓牢的。宝钗入宫待选,纵使不成,还有贾家这个退路,可是若是贾家的也不成,薛家可就没退路了。这点就是薛姨妈不说,宝钗也知道,因此她道:“母亲不用说了,该怎么作,我知道。”
薛姨妈见宝钗情绪平稳,神态安静,言语清晰,似乎已经从不能入宫的打击中走了出来,这才放下心来,又叮嘱了宝钗几句这才离开。宝钗送走了薛姨妈,长叹一口气,歪倒在炕上。只是宝钗虽然面上恢复了,但是到底心中窝着一团心火,因此病了。薛姨妈知道后,赶忙命人请大夫过来,宝钗忙拦阻下来,自己的事自己知道,她明白此病因什么而生,请大夫没用,只让人把家里早前制的“冷香丸”拿出来吃了。
借着生病的理由,宝钗躲在梨香院里没往贾府那边去。虽然贾府那边没几个人知道她不能参选了,因为正是采选需到明年开春,但是早知道晚知道,终究还是会知道的。当初宝钗曾经表示出对中选很有把握的模样,如今却……只怕背地里少不了笑话的。宝钗觉得脸上无光,羞惭惭的,正好借着养病的由子,平整一下心情,顺便为将来如何作筹谋。
宝钗去不去贾府,并不影响林家的生活。冬天寒冷,贾敏不爱出屋,除了到贾府陪贾母说说话,一般都不出门。今天收到外面送来的消息,贾敏命人套车准备出去。贾敏的胡桃木铜顶马车路过贾家后门的时候,正赶上周瑞家的送一老妪和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从后门出来,周瑞家的见到贾敏的马车,忙垂首站立,笑着问好。车夫把车停下,临江掀开车帘,贾敏坐在车里对周瑞家的轻轻点了点头,临江放下帘子,马车继续前行。和周瑞家的打招呼时,贾敏眼睛的余光看见了站在周瑞家的身边的老妇人和小孩。那两人,一身贫苦百姓的装扮,并非贾家的奴仆,也不像是贾家其他房的人。何况依附荣宁两府而生的贾家其它房的族人,纵使到府里打秋风,周瑞家的也不会出这个头,那一老一少……
电光火石之间,贾敏一下子想到了他们的身份,忙命人回转马车,来到刘姥姥和板儿的跟前。凤姐给了刘姥姥二十两银子和一串钱,那一串钱就是让他们祖孙坐车的,可是刘姥姥哪里舍得。这一串钱足够他们一家五口**天的嚼用,早上来的时候,连饭都没吃,她和板儿饿着肚子,顶着风不也这么走过来了。如今在贾府吃的饱饱的,肚里有食,更不怕了。
刘姥姥和板儿迎着寒风,跌跌撞撞的走在路上,贾敏的马车停在他们面前,临江跳下车来,道:“姥姥,上车!”说着不等他们有所反应,临江和车夫就把他们拽到了车上。刘姥姥一进车内,只觉得一阵热气袭来,外面的冷身子到了暖地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目光所及,只见车子正中坐着一位身着金枝花红底锦缎黑貂毛斜襟长袄的美妇人。
本来刘姥姥觉得今天在贾府里见到的平姑娘和琏二奶奶已经是绝顶的美人了,可是和眼前的人一比,还是有所不及。刘姥姥把紧贴着她的板儿又往怀里搂了搂,车里面摆的东西不多,但都是好东西,这样的人把他们“掳”来,显然不是为了她怀里的那二十两银子,不为钱,只能是为人了,她一个孤老婆子能有什么被人惦记的,只能是板儿了。听说城里有那人贩子,专门拐卖年纪幼小的男童,说不得他们碰到的就是这样的人。刘姥姥搂紧了板儿,心里想着脱身的方法。
临波看出了刘姥姥和板儿对她的警惕,微微一笑,道:“姥姥,莫怕。我家太太刚才出门的时候,正好碰见周瑞家的送你们出来,……因此想着送你们一程。”刘姥姥见对方把人名都说出来了,又回想起他们出贾府后门的时候,是过来这么一辆马车,这才放下心来。对方想来是看他们一老一少在寒风中走,心中不忍,这才把马车驾过来。虽然刘姥姥有些小尴尬,可是上门“打秋风”的事情都做过了,这点尴尬也不算什么,因此刘姥姥笑着给贾敏见礼,并问道:“可是让贵人见笑了,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位太太?”
临江笑道:“荣国府是我们太太的娘家。”刘姥姥一听,赶忙称呼“姑太太”。贾敏笑着让祖孙两个坐下。临江将车中间的火盆拨了拨,又加了几块碳,这才盖上盖子。临波则从火盆旁热着的锡制茶壶中倒了两杯热热的奶茶递给刘姥姥和板儿,让他们喝了暖身子,驱寒气。贾敏和刘姥姥说了一会儿话,她的目的地玲珑绣庄到了。贾敏披着靛青撒花缎面银狐皮滚毛镶边斗篷下了车,把刘姥姥和板儿留在车上,不顾他们的推辞,让车夫把他俩送回家。
刘姥姥和板儿穿的单薄,不过里面穿件棉袄,外面套件粗布做的大褂子。刘姥姥身上套着的褂子已经洗得泛了白,几处不起眼的还补着补丁。板儿的衣裳比刘姥姥的好些,没有补丁,只是显然小了,袖口和身下都将里面耍了圈的棉袄露了出来。在车上,贾敏趁着刘姥姥不注意,摸了摸板儿身上的棉袄,薄厚先不说,里面的棉花已经结了块,硬邦邦的。孩子的棉衣都这样,刘姥姥的她虽然没看到,可是想也想得出是什么模样。
这么冷的天,穿成这样,在外面走,实在是件受罪的事情。虽然车里也有多余的皮衣裳,但是送给刘姥姥并不合适。这一老一弱根本没有自保能力,若是穿着贾敏给的皮衣裳,暖和是暖和了,可是出城到了郊外,擎等着被抢吧。而且这衣裳给了她们,顶多穿这么一次,到家之后,就是进当铺的命,未免太浪费了。
贾敏之所以让刘姥姥她们上车,完全是对这个朴实厚道的老妇人好奇,有和她相交的心思,所以才载她们一程,至于给钱,还是算了。她和刘姥姥不过第一次见面,拿车送她们回家,已经让刘姥姥千恩万谢了。人家又没有向她开口,哪有上敢着给钱的道理。何况刘姥姥虽然来的是贾府,但是实际上她求得是王夫人,当年刘姥姥的女婿家是和王家连的宗。其实贾敏挺想和刘姥姥相交的,只可惜时间和地点都不对。
拉了拉身上的斗篷,贾敏带着临江和临波进了玲珑绣庄,直奔后院。刚进后院,甄封氏就迎了出来,让进了屋里。娇红端上茶果,向侍立一旁的临江和临波使个眼色,三人退出房间,只留贾敏和甄封氏在屋。她们三人尚未走出房门,甄封氏就已经迫不及待的开口了。“贾夫人,你可是答应帮我找我女儿的?可是到京这么久却不见一点动静,反而让我在这开了这么个绣庄?若是贾夫人无心帮我,又何必糊弄于我?……”
当年,贾敏从姑苏遇到甄封氏,怜她一片慈母之心,将她带回扬州。虽然贾敏知道,将来甄英莲会被薛家带到京城,想找她,等薛家进京之后去找,一找一个准,远比现在大海捞针一样寻觅要好。只是贾敏想,如果能够在那之前,找到英莲,不仅让她在拐子手里少受几年罪,而且顺便解了薛家的一个大难,不是挺好的。只可惜,或许是有些事到底是命中注定,无法更改的。贾敏让家人在扬州及周边城镇帮着寻人,特别是金陵,因为最终英莲被卖是在金陵,所以金陵成了她重点关注的对象,很是下了一番力气。只是最终连英莲的一个影子都没看见。
在贾敏进京之前,她派去金陵的人手没有找到英莲却带回来了薛家薛蟠为了一个丫头打死了人的消息。收到这个消息之后,贾敏停止了找寻英莲的行动。进京的时候,她把甄封氏带到了京中。入京之后,在等待薛家进京的时日,贾敏安排人手买下一座绣庄,交给甄封氏管理。
贾敏早就打听到,甄士隐本是金陵甄家的一个旁支,只是因为搬离金陵,和本家来往少,彼此疏远,但是族谱上还是有这一支的。因此贾敏让甄封氏借着绣庄拉生意的机会见到了金陵甄家嫁给顺慎郡王作郡王妃的甄家女,认了亲。而后甄郡王妃还往绣庄中投了点私房钱,占了三成的股份。当然,甄郡王妃投的那点钱,不过是个意思罢了,所谓的股份近乎白送,完全是为了给绣庄找靠山。
“封太太,你说这话未免有些亏心了。在扬州我派人四下打探你女儿的消息,就算到了京城,我也是为此八方谋划。……”甄封氏听了贾敏的话张口欲驳,贾敏抢着道:“到京后我没有派人找寻,那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了英莲的下落。之所以没告诉你,那是因为怕你沉不住气,搅乱我的一番安排。”
“封太太,英莲被拐的时候不过四五岁,拐子拐人,为的就是钱财,这么些年过去了,不可能把英莲还留在手中。英莲被卖,就算你找上买她的人家又能怎样?无凭无据,只凭你说她是女儿,空口白牙的,你就可以把她带走?你说你给人家钱,可是能够买得起英莲的人家,会在乎你给的那几个银钱?何况英莲是在内院,是不能出二门的,你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寡妇人,又是初来京城,人家府邸的内院是随随便便就让你进去找女儿的?”
被贾敏这么一番抢白,甄封氏一下子明白了贾敏让她这甄郡王妃拉关系的目的。忙陪情道:“贾夫人,刚才是我的不是,是我心急乱说话,得罪之处还请见谅。只是我实在是着急呀,我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英莲,其他的什么都不想。因此见贾夫人自进京之后,就忙这个绣庄之事,还让我帮着管理,还借着我和顺慎郡王妃拉上了关系,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在这里给贾夫人赔礼了。”说着甄封氏起身就要给贾敏跪下。
“罢了,罢了。”贾敏忙拉住甄封氏,摇头道:“也是我的不是,因为想着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帖再告诉你,忽略了你思念女儿之心,若是早点和你讲明,也不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