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和王夫人的态度上的。而她们的态度又是建立在秦钟陪伴宝玉读书上进学好的基础上。宝玉担心贾母她们知道秦钟陪着宝玉读书反而陪出打架来,会影响秦钟,所以才想法设法隐瞒。心是好的,可惜宝玉的这位不必论叔侄,只论弟兄朋友的秦钟,没和他想到一处。
宝玉将事情说完,见贾敏把玩着手中的药瓶,丝毫没有要给他的意思,张口欲言。贾敏打断他:“你想的倒周全,只可惜白操了这份心。秦钟家里虽然请不起好大夫,可是备不住他有个好姐姐嫁入了贾家。蓉儿媳妇看到他受了伤,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不闻不问,不给他请大夫诊治不成?”宁国府就算没有药,只要荣国府有,那么宁国府也就有了。
“啊?糟了,蓉儿媳妇是个心细的,看到鲸卿的伤口哪有不问个明白的道理。鲸卿少不得要向蓉儿媳妇诉委屈。”宝玉大为惊讶,“嗐”了一声,一跺脚道:“都是我不好,我倒忘了这一茬。只是鲸卿这事做的糊涂。现如今蓉儿媳妇正病着,正该静养才是,……哪能将这事说给她听,……学里那些人说的污七八糟的话就算是好人听了也会生气,何况蓉儿媳妇还在病中,……鲸卿那个性子又不是知道藏掖的,蓉儿媳妇一问,必然一五一十的全说了出来。这可真是添乱了。”
听了宝玉这一席话,贾敏微点着头表示赞同,不管宝玉是出于惜花心态还是真的体贴人,这话说的很有道理。秦钟哪里是糊涂,是根本不懂事。你姐姐在那病的要死要活的,你这边还不省事,上去给添堵。小孩子打架算不了什么,问题是打架的原因。秦钟本是去读书,求上进的,谁承想却走了下流路子,被人造谣成了“小倌”。只是可怜秦可卿了,本就病着,还要受此打击。
见宝玉露出忐忑神色,贾敏知道他担心什么,道:“你放心,东府里虽然知道你们学里打架的事,但是并不会多事向母亲和二嫂子告状。”
作为贾家的重孙媳妇,秦可卿对于宝玉在贾家的“重要”地位有着深刻认识。宝玉出了事,那就是贾府的大事。若是贾母知道他在学里打架,不管宝玉是否受伤,有理没理,是不是他挑起的,……最后挨骂受罚的将是一大片。上至管着一族事物的族长贾珍,家学的业师贾代儒,下至跟着的小厮仆役,谁也躲不过去。至于打架的源头,秦钟,更是得不了好。
学里那些脏污的话翻腾出来,纵使秦钟是“清白”的,可是这种事也难说得清。而且那话若是入了贾母的耳朵,不管秦钟多“无辜”,宝玉和秦钟两个多亲厚。贾母也不会用秦钟给宝玉做伴读,因为怕带坏宝玉。虽然秦可卿是从养生堂抱来的,可是她到底顶着个秦家女的身份,在身份上是秦钟的姐姐。一笔写不出两个秦字,秦钟得不了好,她也没脸。若不干涉其它,只是小孩子打架,素日里以行事妥当周到著称的秦可卿早已经带着秦钟过去赔礼,并送礼给宝玉压惊。如今只当不曾听闻过这件事,躲在房里养病。
尤氏虽然知道一点儿,可是碍于继室身份和贾家多年的“多作多错,少作少错,不作不错”的生存经验,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自然不会去多嘴。再说,她又没有儿子,将来还不是要靠着贾蓉夫妻两个,贾蓉明显是指望不上的,但是她待秦可卿非常好,秦可卿也是个知事的,知道敬着她。婆媳关系好,将来她的日子才能好过,因此尤氏才不会把事情告诉给贾母听,免得破坏了和睦的婆媳关系。
当然,秦可卿和尤氏不说,不代表其他人不知道。毕竟宝玉和秦钟大闹学堂,满学堂子弟都看着,不说亲戚家的子侄,学里还有不少本族子弟。李纨之子贾兰也在学里呢。但是却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到贾母和王夫人的耳朵里,仿佛满府里的耳报神一下子都变成哑巴了一般。究其原因,这里面有贾珍一份功劳。
贾珍身为族长,总领贾家宗族全权事物。家学乃是祖上为族中家贫不得请师者所设,纵有什么,皆应由贾珍出面处理。贾珍应秦可卿所请,将学堂里的事情压了下来。在贾府附学读书的,家中有力量能请得起业师的寥寥无几,好多人进家学读书,不是为了读书识字,而是贪图学里免费的茶饭。贾珍既然发了话,为了保证进学的名额,学堂里的子弟也都会闭口不言。义学虽离府不远,但是到底不在府里。学里发生的事,上至贾瑞,下旨学生都已经被贾珍警告,封口。剩下的除了跟着宝玉和秦钟及跟着宝玉的人,再无人知道。
跟着宝玉的人以宝玉的奶兄李贵为首,李贵为人稳重,知道这事最好息事宁人,否则被贾母和王夫人知道宝玉在学里受了“欺负”他们挨打还是轻的,差事不保被撵了出去都有可能。宝玉也有心隐瞒,叮嘱李贵他们不能泄漏口风。跟着宝玉的人在李贵讲明厉害后已经知道事情的严重,又有了宝玉的话,顺水推舟就瞒了下来。至于贾兰,就算宝玉不曾叮嘱,在李纨的教育下,向来是独善其身的,也不会多那个嘴。所以宝玉和秦钟大闹学堂的事情,贾母和王夫人被瞒得死死的,丝毫不知。
这其中的关窍因为贾敏的“先知”,所以转转脑子就能猜出来。宝玉虽然不明情由,但是并不妨碍他关注他所关心的。只是虽然贾敏言之凿凿,但是宝玉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追问道:“姑妈说的可是真的?老太太和太太真的不知道?”
贾敏道:“眼下母亲和二嫂子确实不知道。不过以后会知不知道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就算她们知道,也不一定是珍儿媳妇和蓉儿媳妇告诉的。且不说她们不是多嘴的人,况且其中又干系着秦钟,事情闹出来,与她们有什么好处?”
宝玉恍然大悟,放下心来,笑道:“姑妈说的很是。我倒是忘了这一层。”事情解决了,贾敏看着宝玉又恢复了一副世事无忧的天真模样,忍不住劝道:“你既然还知道了‘怕’,可见还有畏惧之心,知道事情做得不对。学里本是念书的所在,却成为你们打架胡闹的地方……”想到贾家乌烟瘴气的家学,贾敏停了下来。
想了想,贾敏转而建议道:“……你既然有了念书的心思,何不干脆老老实实的和你父亲说说,正正经经的请个先生过府教导岂不更好?你若是觉得一个人念书孤单,挑几个合心意的进府伴着你一起读书也无妨……”家学不堪,反正宝玉已经发了蒙,单请一个师傅一对一的教导,针对性更强,效果更好。就算一时请不到合意的,贾敏觉得从贾政中的清客拎出来一个教导宝玉,也比宝玉去家学读书要好。
贾代儒也不过有个秀才功名在身,学问算不上多么精深,如今又上了年纪,时常也八病九痛的,精力不济,学中事物大多托长孙贾瑞处理,对学生的课业要求也不怎么要求,放任自流。学中风气一日比一日败坏,虽顶着个学名,却不是个读书之地。贾政的清客也都是科举不第出身,学问未必比贾代儒差到哪去,而且做人清客的大都有一两手绝技在手,否则不好在主家立足。再说,他们也不过是临时教教,做个替补而已,等请来先生就告退了。
贾敏自然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只可惜宝玉不感兴趣,口不对心的点头答应。看到说起读书宝玉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贾敏心中生气,道:“已经这会子了,一会儿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你是在这里吃还是回去?若是在这吃,我就打发人告诉母亲一声,不然吃饭的时候找不到你,母亲该着急了……”
其实就算贾敏不委婉逐客,宝玉也要提出告辞了。本来宝玉是有心在贾敏家留饭的,只是读书话题一提起,宝玉就什么兴致都没有了。虽然贾敏说不必帮秦钟寻药了,可是宝玉到底还是把药带走了。
送走了宝玉,和黛玉一起用过午饭,贾敏看见黛玉懒懒的倚在榻上,抱着牡丹犬,睡眼朦胧,道:“才吃了饭,就睡觉,小心存了食,于身体不好。一上午你都呆在房里不曾出屋,也不嫌闷得慌,很该出去走走。釉玉和漱玉不在,你若是觉得落了单,迎春探春她们在家。你若是不想去你外祖家找她们,把她们请过来玩就是了。”
黛玉伸了个懒腰,将抱在怀里的狗放下,起身,“还是算了,外面天寒地冻的,我不爱动弹,迎春二姐姐和探春三妹妹也未必愿意四处走动。我抱着小狗出去溜达一会儿也就算了。等会儿我就不过来了,直接回房了。”
黛玉是不是出去玩,贾敏并不关心,只要黛玉不再赖在屋里就好。“好。回头你直接回房去就好了。”跟着贾敏又随口问了一句:“惜春还在东府没回来?”黛玉一面在丫头的服侍下换衣服,一面回道:“嗯,迎春二姐姐说,惜春四妹妹说因为蓉儿媳妇在病中,她多陪陪她,所以住的日子可能要长一些。”贾敏点点头,没再说什么。黛玉换好衣裳,抱起牡丹犬,后面跟着丫头,掀着帘子出门。
贾敏和黛玉提起的惜春在宁府小住的日子,大多陪在秦可卿病床前。有惜春的陪伴,再加上贾珍得冯紫英推荐,请来一名张姓张名友士,医理极精,甚至能断人的生死的好大夫为其诊治。喝了张大夫开的药,秦可卿的病渐有好转。
这日惜春又劝慰了秦可卿一番“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让其安心养病的言语,宽慰过秦可卿后从房里出来,惜春觉得气闷,起意到会芳园走走。因为是到秦可卿屋里探病,惜春并没带太多的人,只跟着奶娘和入画两人。从热屋子里出来到外面,虽然惜春穿了大毛衣裳,可是还是忍不住打了寒噤,奶娘劝不回惜春,于是回房取斗篷。
惜春带着入画在会芳园边上闲逛。冬日里花草凋敝,会芳园这时没什么景致,显得空旷,人迹罕至,因此北风吹过,越发觉得寒冷。惜春看着入画缩手缩脚的样子,知道她是冻得,因为一直跟她在屋里呆着,所以穿的也不厚,就这么出来可不就冻得慌,因此笑着说道:“你帮我回去取个手炉过来。”
入画迟疑着,既想顺便回去加见衣裳,又觉得留惜春一人在此不妥。惜春笑道:“不过取个手炉的功夫用的了多长时间?再说这里是我家,我在这里也不会乱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奶娘这会子也该拿着斗篷过来了。”
一阵寒风吹来,入画只觉得寒风刺骨,不仅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带来的那点暖意没了,就连身上的温度也都被带走了。入画有些顶不住了,惜春的后一句成为压倒骆驼的稻草,是呀,奶娘应该过来了。于是入画谢过惜春,自去了。
自入画离开后,惜春慢慢的踱着步子。远远的有乐声隐隐约约的传来。府中何时养了戏子?惜春起了好奇之声,追寻乐声而去。一开始乐声隐约微弱,随着惜春的走近渐渐的嘹亮起来,而且模糊中似乎还有人随着乐声婉转歌唱。
越靠近暖房,乐声和歌声越发清晰。惜春是知道这个暖房的,贾珍得了不少名种菊花,就养在这个暖棚里。今年贾敬的生日的时候摆了出来,秋菊冬菊早梅开于一时,博得了满堂彩。“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澹烟如柳。垂翠幕,结同心,侍郎熏绣衾。城上月,白如雪,蝉鬓美人愁绝。宫树暗,鹊桥横,玉签初报明。”一首温庭筠的《更漏子》唱得委婉哀怨,情意绵绵。
怎么有人大白日的跑到这里唱这种曲子?惜春躲在一边将疑惑不解的把目光弹着琵琶唱曲,作妇人打扮,五官姣好,外面套着一身戏服的女子,仔细打量一番,脑海中没有任何印象。不过这番作态,这番打扮,似乎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子,惜春暗中啐了一口,正准备离开。发现一个做少妇打扮和唱曲的年纪相仿的女子领着一个小丫鬟从她的来路走了过来。那女子走动时身子一扭一扭的,这么冷的天,雪白的胸脯还露出一截来,矫揉造作,看着也不是正经人家出来的,惜春心中不喜,不想与她们碰面,但是也无其他路可走,没办法,只好躲到了暖房旁一块假山背后,并探出头来,准备看个分明。
后来的女子人还未走近,远远地就张扬的大笑起来,大声道:“哟,姐姐在这里做什么呢?这曲子唱得真是委婉缠绵,可惜听的人却不在跟前,让姐姐一片情意错付着寒风冷地。姐姐这曲子不是预备唱给老爷的吧?……”走到唱曲的女子近前,围绕着她转了两圈,口中啧啧道:“姐姐这副打扮为的哪般?满府里谁不知道姐姐是从戏班子里出来的,何必带着‘幌子’再表白一番。难不成想着穿着这身遇见老爷,提醒老爷一下你的出身,让老爷想起你有副好嗓子,好身段,从而和老爷重温鸳梦,共赴那人间乐事不成?”说道后面,后来的女子拿着帕子捂着嘴吃吃的笑了起来,笑声中和盯着唱曲的女子的目光充满了暧昧。
唱曲的女子不甘被后来的女子数落,反唇相讥:“我们俩老大笑老二,谁也别笑话谁。我是戏班子里出来的不假,我也没藏着掖着。你一个‘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红唇万人尝’堂子里出来的,又比我高到哪去?在我跟前装什么装,大家都是下九流。”
后来的女子被唱曲的说破出身,恼羞成怒,道:“呸,谁跟你一样。我是堂子里出来的不假,可是我可是清倌,清清白白抬进府里来的。比不得姐姐见的人多,会的狐媚手段,能够拢住男人,要不怎么能把老爷从我身边抢走?”
从后来的那位女子口中的“老爷”,惜春就已经明白两人的身份,如今宁国府被称为老爷的只有贾珍一个人。而后两人的唇枪舌剑让惜春面红耳赤——那些不是闺中女儿能听的东西——只是惜春想走却走不了,无奈之下只能在假山之后硬捱着。
唱曲的女子不无哀怨的道:“这都多久远的事了?妹妹还记着这个?现如今跟着老爷的人哪个不是空闺寂寞?妹妹惦记着那点陈年旧怨有什么用处,若是吵赢了我,老爷就能回到你身边,哪怕吵翻了天我也愿意。可惜,不管我们怎么争,怎么吵,怎么哭,怎么闹,……老爷也不会理会我们。”
后来的女子冷笑一声道:“那没办法。老话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何况偷的又是那么一位,谁能比得了?”而后满怀怨尤的低语,“本以为是个有福的,能够清清白白的从那脏地方出来,谁知道,谁知道不过是到了一个……一个更脏的地方。”
虽是低语,可是惜春依然听得清清楚楚。后来的女子后面几句话,让惜春觉得大为古怪。稍加琢磨之后,惜春宛如隔着窗纱看人,影影绰绰的觉得自己似乎听懂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听懂。正要再听下去的时候,远远的听见奶娘和入画的喊声,而且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往这边走来。暖房边上的两人听见了喊声,面面相觑,然后闭口不言,匆匆离去。
等人离开后,惜春从假山后走出来,迎上奶娘和入画。惜春面对奶娘和入画的询问,冷着脸,一言不发。回到房里,乃至入睡,惜春再没出屋,连晚饭都是在屋里用的。躺在床上,在假山后面听到的对话不住的在她脑子里翻腾。夜深人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惜春悄悄起身,披着一边预备起夜用的猞猁皮大褂子,穿上鞋,蹑手蹑脚的绕过守夜的彩屏,悄悄地开门